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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長街行

近黃昏了,仔細點的人是可以看得見兌了墨的花青色一般的暮靄從弄堂七撬八裂的水泥板的縫罅里,從一扇扇石庫門台階邊的苔蘚里,從一堵堵青磚圍牆上的薔薇花莖蔓里絲絲縷縷地升起來,又迅速瀰漫開了。夕陽的餘暉彷彿那些已過了當紅年紀卻仍不捨得退場的舊角兒,使出混身的解數,將一抹一抹絢麗的晚霞撒落下來,弄堂里那些殘缺不全的水泥板倒被裝飾得五彩繽紛,很輝煌似的。

這種時候,弄堂里開始喧鬧起來,下班回家的腳踏車穿梭在羊腸般的高低不平的弄堂里,都講上海弄堂里練出的車技去參加國際雜技比賽穩篤篤拿獎。放了學的小孩子把弄堂當作他們免費遊樂場。一群男孩子比賽拉叉鈴,爹娘不肯出錢買響鈴的人家,小孩就纏著阿奶、阿婆把用舊了的鋼中鍋蓋給他們當叉鈴,兩根筷子綁根細麻繩,叉起來照樣呼啦啦地轉,還不時來個高飛,比屋頂老虎窗還高,還能不偏不倚的接住,繼續叉。

這種時候,也是蹺腳單根電話間生活最忙的一刻,等著打回電的人排起不長不短的一條隊伍,蹺腳單根就不停地跟人打招呼:「請大家互相照顧,講話盡量簡短。」打進來要喊人或者傳遞口訊的也是一刻不停,蹺腳單根要跑開時,總要拜託一個人幫他守電話機。實在找不到空閑人,他就捉一個在弄堂里玩耍的小孩過來當差。當然他要付出報酬,或者把電話間里的板凳借給小孩子玩撐山羊;或者拿一盒自來火出來讓小孩子斗洋火棒。

當暮靄一分一寸將整座盈虛坊都吞沒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尋常人家的晚飯時刻了。這一刻也是尋常人家最重要的時刻,一家人此刻方能湊齊了團團圓圓圍著餐桌坐下,雖是粗茶淡飯普通菜肴,你敬我讓,親親熱熱,外面受的委屈到這裡來發泄,外面不好說的話這裡但說無妨。一頓晚飯通常要吃上個把鐘頭是不稀奇的。而這一刻,蹺腳單根的肚子卻一點都不餓,因中午吃了吳阿姨裹的餛飩,心裏面脹勃勃堵滿了許多東西,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找誰去傾吐呢?當然是倪師太啰。單根爹爹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死的時候,單根還不足五歲,母子倆沒有了生路。當時盈虛坊邊上有座香火興旺的盈虛庵,庵里的靜虛師太破例收留了單根,讓他在庵里守燭台看供果,稍長些幫著打掃庭院,直到單根嘴唇邊冒出軟軟的鬚毛,講話聲音變得啞殼殼的了,庵里實在待不下去,方才出來另謀生計。倪師太是靜虛師太的高徒,靜虛圓寂之後,她便做了庵主。盈虛庵敗落之後,庵內尼姑由人民政府統一安排了工作,倪師太到色織廠做工直至退休。她仍是吃素唸佛,積善好施,街坊們都敬重她。單根更是逢人便道:「沒有盈虛庵,哪裡有我呢?」

單根在這世上能吐露些心事的,也就只是倪師太了。

此時有隻電話打進來,要傳話的人家恰好與倪師太家鄰近,單根看見寫字桌上堆著的那一捧碧生生的新蠶豆,自己哪有心思弄了吃?不如送給倪師太去,也是一個由頭。於是就用一塊舊帕子將那蠶豆包了,拎在手中出了門。

倪師太住著底樓的後廂房。單根看見後門開著,便徑直走了進去。在灶頭間涮碗收拾廚具的婆婆媽媽們都跟單根點頭招呼,問道:「阿蹺夜飯吃過了吧?」或者道:「阿蹺,要不要拿點下飯小菜去?自己醃的咸白菜。」單根一一應付過,徑直走進後廂房。

倪師太正吃晚飯,見了單根,用手中筷子點了點旁邊的凳子,道:「一道吃點吧?」單根搖搖頭:「吃過了。」便坐下。看見四方八仙桌上只有兩隻藍邊菜碗,一碗是清蒸臭豆腐,另一碗是青椒絲炒香乾。就這兩隻菜,單根卻聞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氣。再聞聞再想想,單根知道倪師太一定做過佛事了,也不挑明,只將那帕子包著的蠶豆往桌上一放。倪師太解開那帕子,兩根指頭捏起一粒豆看看,道:「蠻新鮮,明朝用新鹹菜做只鹹菜豆瓣湯。」便用銀針般的眼睛盯住單根:「是她送給你的?」

單根搖搖頭,馬上道:「她中午送過來自己裹的餛飩。」

倪師太不搭腔,用那雙上粗下細的象牙筷挑起一小塊臭豆腐放入嘴中抿著。

單根面孔先就漲紅了,像肉鋪上掛著的新鮮豬肝,吭吭咳了幾聲,道:「師太,你打聽過沒有?吳阿姨一家人究竟怎麼會搬進守宮的呢?外面的閑話實在是聽不下去,講她在那裡做奶媽的時候跟男主人不清不爽什麼的……」

倪師太用筷子點點單根,道:「你呀,樣樣事體都清爽,獨獨碰到這樁事體就犯糊塗了。盈虛坊的閑話你好當真的呀?有的人最是熬不得別人得了好處,挖空心思編排人家。」

單根道:「風來竹梢動,雨過地皮濕。總歸事出有因吧?老早就聽講,守宮的馮先生原就是王魁陳世美一流的人品。」

倪師太將碗筷往桌上一放,道:「守宮裡的事情,我可以說最清爽不過了吧?你不要鑽牛角尖鑽不出來了。雖說這幾年我去守宮走動得少了,但這樁事體明眼人一看就有數有脈。為什麼恆墅的常家被掃地出了門,守宮的馮家卻能安然如故?若不是馮家搶先一步讓吳阿姨一家搬進底樓,又讓出二樓正房給什麼紅衛兵組織作了總部,這守宮還能保全到今天?這幢洋房原是馮太太的嫁妝,就是她的立身之本呀。」停停,又道:「你看看人家吳阿姨,閑話再多也只當不聽見,對講閑話的人照舊客客氣氣打招呼。閑話嘛,由它飛短流長,也只是一時的猖狂,日長勢久也就偃旗歇鼓了。」

單根尋思倪師太說得句句在理,面孔卻更紅了,一邊嘴角索索索地抽搐起來,道:「還有種閑話,說是她鄉下的男人根本是杜撰出來的……」

倪師太嘆了口氣,道:「我打聽過的,她男人是吃官司的,原來判了十年,倒好出來了,不曉得為什麼又加判了十年,現在還坐在監牢里。你不要跟那班嚼舌頭的女人講,她瞞著,是為了她的兒子女兒。現在他們填家庭成分,是勞動人民。」

單根點點頭,頭頸銹了似的格格響。事情是弄清楚了,希望也破滅了。面孔紅潮嘩地退下去,留下一片白生生灰撲撲。一時間竟呆在那裡,廟裡的泥塑一般。

倪師太用筷子敲敲他手背,道:「巧娣預產期是什麼時候?早點告訴我,我好給她念起來,願消三障諸煩惱,願得智慧真明了。」

巧娣是單根女兒的名字,單根曉得師太是借女兒規勸自己,想想自己是有點忒孟浪了,奔五十的人還犯單相思!便訕訕地站起來,跟倪師太道了別。

晚上八點靠過,電話間里那兩台電話機的鈴聲頻率漸次稀落了。過了夜九點,一般的日子這電話機是可以歇停下來了,蹺腳單根還要用酒精棉花將電話機通體擦試一遍,他對這兩部機子像自己的兒子孫子一樣寶貝。

一切收拾停當,單根才想起晚飯尚未吃過,有中飯的餛飩墊底,倒也不覺餓。吃總歸要吃一點的,自己不好虧待自己的身子。便從揭罩里找出半隻冷饅頭,就著茶水吞下肚,就算對付過去了。

臨睡前,女兒打來只電話,差不多每日這種時候女兒總歸會打電話過來的。女兒的公爹是北新涇鎮上不大不小的幹部,家裡有自備電話。女兒是孝順的,沒甚要緊事,只是問候,爸爸你夜飯吃點啥小菜?不要虧待自己,鈔票不夠問我拿;天氣早晚還冷,被頭夠暖嗎?單根哼哼哈哈應答過了,就鑽進被頭,打開半導體。平常總是東聽聽西聽聽就睡過去了,這一晚上腦筋里卻像上大戲似的傾傾咣咣停不下來,當年用脊背抵住一榻車泥沙救下吳阿姨兒子的情景演了一遍又演了一遍。他捂住心口對自己講:我真不想讓你報答我什麼,我真的蠻喜歡你這麼個人,清清爽爽,勤勤懇懇,和和氣氣。

蹺腳單根鑽冷被頭鑽了十多年,蓋再厚的被頭,焐再燙的熱水袋,兩隻腳總是冰塊一樣熱不起來。真想有個實實在在的女人幫他來焐焐腳。

蹺腳單根輾轉反覆了不曉得多久,剛剛有點迷迷糊糊了,突然外間響起一串長長的電話鈴聲,像一根皮鞭子劃劃抽打著他的腦袋。生生地將他抽得清醒起來,腦殼還辣豁豁地痛。他捧起枕邊的夜光鬧鐘看看,正是午夜時分。這種時候打電話過來的一定是性命關緊的事體了,他也不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去年就發生過。小孩出去插隊落戶,在山裡頭救火,燒死了,公社裡深更半夜打來長途電話報喪,把整個盈虛坊都驚動了。

蹺腳單根忽落翻起身,黑暗中鞋子也來不及拖了,赤了腳,一高一低摸到外頭寫字桌前——這個地方他太熟悉了,閉了眼睛出不會弄錯——伸手抓起電話筒,倒好像拔出一隻用力搖晃過的啤酒瓶塞子,撲——衝出一股子氣來:「喂喂喂,是盈虛坊嗎?有人嗎?奇怪,怎麼沒響動的啦 ?」

單根耳膜被沖得嗡嗡響,忙道:「同志,你慢慢講好吧?這裡是盈虛坊,你找幾號里?姓什麼?」

對面的聲氣稍微平息了些,道:「是盈虛坊就好,我也不曉得是幾號,一個姓常的小姑娘,8點靠過被過路人送到地段醫院來的,經搶救現在已無生命危險,能不能通知她家裡啊?」

「哪個常啊?」單根心懸懸地問。

「平常的常。」對方答得簡潔而準確。

單根心裡格登了一下,問道:「這個小姑娘生了什麼毛病?是什麼人把她送到你們那塊的醫院去的?」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好像還吐出了一口氣,才道:「小姑娘的事情,你也不要問得那般仔細了,快去通知她家裡人吧。」

單根是盈虛坊的活歷史,活地圖,他曉得盈虛坊現在只有一戶姓「常」,可在四十多年前,整座盈虛坊都姓「常」。日長勢久,幾經戰亂,常家人死的死,走的走,房產毀的毀,賣的賣,盈虛坊逐漸衍生成了百家姓。

盈虛坊面世近五十年,歷經磨難、滄海桑田,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風神玉貌,只有兩樣東西留存至今,一是面街而立的青磚雙重檐歇山頂牌樓;二是左右兩條青條石鋪就的大弄堂,一條叫下巽橋,一條叫上震橋。從下巽橋往裡走到篤底,前後有兩座與整個坊內建築風格迥異的花園洋房,一座叫守宮,一座叫恆墅,卻是常家在抗戰勝利後重建的,分別屬於常家的兩個叔伯兄弟。後來,守宮的常家移居海外發展,將房子賣給了做生絲生意的李姓富賈;而恆墅的常家卻將在海外求學的兒子召回來繼承家業,這便是如今盈虛坊中僅存的那戶「常」了。恆墅的常先生名震,字衡步,他是在1948年底被病危的父親從美國召回上海的,就在病榻前臨危受命,終成了常家在上海的末代老闆。這位常家末代老闆對經營企業並不在行,卻念念不忘他的建築專業。正值新中國成立後對全國大學院系進行調整,同濟大學定為致力發展土木工程建築專業的學校。常衡步便毛遂自薦去同濟兼課,頗受學生歡迎。五十年代中期,國家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全面公私合營的改造,常衡步堅決辭去了私方副廠長的職務,只掛個技術顧問的虛職,卻一心一意教書育人了。當時他作為資產階級工商業者思想改造好的標兵受到政府的表揚,還當上了區政協委員。常衡步待人和善平易,盈虛坊老老少少都蠻喜歡他,背地裡指他「常家小開」,當面卻尊他「常先生」。

說起來,這樣一位常先生與蹺腳單根還有過一段不尋常的弄堂交情。一個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一個是身有殘疾的掃弄堂工人,身份地位教養天壤之別,按常理他們幾乎沒有交往的可能。偏生這位常先生有個怪癖,每日吃過夜飯,要到弄堂里去散散步,且無論春夏秋冬,不管風吹雨打。派派散步么也算不上什麼怪癖呀?可是常先生散步與眾不同,他總歸要將盈虛坊豎豎橫橫的大小弄堂一一踏遍才肯停歇。單根1958年填浜築路瘸了一條腿,政府照顧他,不讓他推糞車了,安排他在盈虛坊掃弄堂,搖平安鈴。早一趟,晚一趟,也是要將盈虛坊豎豎橫橫的大小弄堂一一踏遍。於是,單根日日要在弄堂里碰到常先生。那時候常先生已是摘帽右派,下放到工廠里做翻砂工。單根卻不怕被牽連,單根搞不清爽右派左派有啥不一樣,單根只憑直覺判斷這個人值不值得交往。單根掃弄堂碰到常先生,總要和他扯幾句閑話。一來二往地熟了,閑話也愈講愈多,愈講愈深入。單根肚皮里關於盈虛坊的歷史衍變故事大都是從常先生那裡聽到的。

早春半夜裡的風還是很鋒利的,幸虧單根皮膚老結,風刀子刮上去簌劃簌劃響,卻鑽不到骨頭裡去,反倒是骨頭裡的寒氣一陣陣往外竄,弄得他一身雞皮疙瘩。心急慌忙,腳步卻像得了小腿靜脈曲張一樣快不起來。平常他蹺到東蹺到西,一般婦女還跟不上他的步子,這時候他是心裡矛盾呀。這常家真叫做「才脫了閻王,又撞著小鬼」了。數年前,多少嫻雅的一個常夫人被剃了陰陽頭遊街,當晚就跳樓自盡子。現在好端端的女孩子又碰上這趟子事,要羸弱的常先生如何承受得了!單根思來忖去,究竟如何向常先生開這個口,報這個不祥之訊呢?

單根只顧揣摩,習慣性地沿下巽橋一路走下去,已經快走到恆墅跟前了,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額角頭,罵道:「老年痴呆啦,常家前兩年就搬出了恆墅,搬到倪師太那幢房子的三層櫊去了,還是自己幫他們搬的場,還幫他們把兩隻沉甸甸的銅架單人席蒙絲床拉到淮海路重慶路口的舊貨商店,調了兩隻狹窄的鋼絲摺疊小床給他兩個落難小公主睡。

單根雖氣惱自己腦子未老先衰得了健忘症,又慶幸自己拾著點時間。從恆墅到那幢房子,原本直線距離沒有幾腳路,不過當中被幾戶人家後起的屋牆攔斷,必須繞道從旁邊支弄過去,平白就多出了許多路,說不定繞來繞去能繞出幾句妥貼的話來。千萬不好叫常先生受的刺激太深,弄不好會引發心臟病或腦沖血的呀!

單根慢吞吞地折過去,一步分成兩步走,一步九迴腸。直到站在那幢房子的後門口了,還是沒有想出一句妥貼的話來。他抬頭望望三層櫊的老虎窗,果然黃澄澄地亮著燈,可憐常先生一定望眼欲穿地等女兒回家呢。單根張大嘴巴要喊了,「常……」喊不出聲。他想,現在公開場合是不能稱「先生」了,應當叫「同志」。可是常先生現在是被專政的對象,稱「同志」也不太妥當。如果喊他「師傅」,更有點牛頭不對馬尾。常先生一直是坐寫字間的,既便下放勞動了,舉止腔調總歸是坐寫字間的人,哪像個師傅呢?為了這個稱呼問題,單根又磨磨蹭蹭延跖了一歇。

大約是站在風頭裡時間久了,單根喉嚨口突然癢嘰嘰,毛辣辣的,忍不住咳了起來,他已經拚命屏牢嘴巴,但咳出的聲音刮辣鬆脆,撞在石刮挺硬的青磚牆或者水泥拉毛牆上,愈發轟轟然響雷一般。要是索性驚動常先生倒也好,省得單根再驚天動地喊他。偏生是底樓後廂房的窗戶霍地先亮了起來。單根看見玻璃窗上印出團團圓圓的頭影,恨得捶自己大腿。把倪師太攪醒了,該死呀!隨即又想:也好,先把事體告訴倪師太,倪師太閱歷了多少世事,再大風浪也穩得住舵把的。

木條窗吱嘎——推開半扇,倪師太壓著嗓子問道:「是單根吧?咳得像放炮仗一樣,只有你!又做夢了是吧?十幾年都等下來了,就等不及日頭出來?」倪師太以為單根深更半夜來找她,必又是為了吳阿姨的事體。

單根捋了下頭皮,低低道:「師太你開開門,我真有要緊事體。」

倪師太轉身摸了鑰匙從窗口丟給單根。單根開了門進去,將適才傳呼電話那頭的話一五一十複述了一番。單根看見倪師太的麵糰臉在澄黃的燈影中黑下去一層,呈灰白狀。沒有了笑意的師太的面孔很像一尊菩薩的面像,呆墩墩的,呆了一會,她才出聲,聲音涼嗖嗖的,像夾弄中的小風:「怪不得我眼皮要命地跳,曉得要出事了。」停口氣,又道:「我要是狠心攔住她就好了,我只是想十六、七歲的姑娘一直關在櫊樓上,也太難為她了。我還特意關照她,要早點回家的。」

單根想,十六、七歲,就是大的那個了。忙道:「師太這怎麼能怪你呢?我現在上去找常先生,我是生怕他吃不消。」

倪師太銀針般的肉里眼閃了一下,道:「你去把他喊下來,就說我有話對他講。」倪師太在盈虛坊是有這般威望的。

單根的手剛叩了一下三層閣的薄板門,那門就咣地拉得筆直,常先生一雙眼珠子彈在眼眶外,蕩來蕩去,劈面問道:「是天竹打電話來啦?」

單根不接他的話,只道:「常先生,你到倪師太房裡去一趟好吧?」

常先生外衣都來不及披,只穿了件棉毛衫就往樓下去,簡直像是滾下去的,木板樓梯原是鬆動的,更是被他壓得嘎吱嘎吱響,有哪家小孩子哇哇鬧覺了的哭聲,還有誰家困痴夢懂罵道:「奔喪啊?深更半夜的!」

常先生撲進倪師太房門,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對牢倪師太麵糰面孔喘粗氣。倪師太是有本事,這種時候能夠把握得心平氣和,像唱經般慢條斯理道:「常先生,你也不要急,醫院打電話來了,你家天竹現在已沒什麼危險,單根陪你去接她回來,慢慢調養幾日,不會有事的。」

常先生可憐巴巴地看看倪師太,轉過身來又看看單根,像只弄堂里小孩子玩的「賤骨頭」,被人抽得跌跌沖沖轉圈。

單根曉得他的心思,這種時候,到哪裡找車去接女兒?從前,赫赫有名的常家小開自然是小汽車進小汽車出的。公私合營後常先生不願意做那個私方副廠長,到同濟大學教他的建築設計老本行,也和大家一起軋公共汽車上下班了。

單根拍了一記常先生的肩膀,讓他不要再賤骨頭轉了,道:「里弄里的一部黃魚車就鎖在電話間後窗口,我有鑰匙,我踏你去。就是要帶一條被頭,車板是鐵皮的,冰冰冷。」

「被頭我這裡有,常先生不必上去拿了,驚天動地的。可惜我腿腳不靈便了……」倪師太沉吟道:「單根你去喊吳阿姨一聲,看看她好一道去吧?一則吳阿姨在常家做過,跟常家兩千金都熟悉;二則吳阿姨嘴巴蠻緊,不會把東家事搬到西家去。有雙女手總歸方便點。」

單根心裡真是恨不得給倪師太作大揖了,一方面虧得她想的周全,也不曉得那女孩子病得怎樣,萬一要人抱要人抬的,吳阿姨在就好辦多了。二則,黃魚車踏過去再踏回來,最快也是兩個鐘頭了,單根不怕做苦生活,不過做苦生活的時候身旁有吳阿姨陪著,再吃力也不吃力了。單根拔身就走,一邊道:「我去拿黃魚車,常先生你在這裡等著,等歇我接了吳阿姨再繞過來接你。」

倪師太道:「兜那麼多圈子作啥?常先生跟了一道去,接了吳阿姨就好直接上路了。」

倪師太已經將被頭拿出來了,又拿了一條線毯讓常先生披在肩上。

單根領著常先生取了黃魚車,徑直去吳阿姨家。蹺腳踩黃魚車別有一功,車子在半夜空蕩蕩的弄堂里真像一條遊走的黃魚。

早先吳阿姨帶著一雙兒女住在人家樓梯下面攔出來的披屋裡,那屋是斜頂的,僅能塞進一張上下鋪的疊床。那時候,吳阿姨的兒子睡上鋪,吳阿姨和女兒睡下鋪,兒子女兒做功課都只好合撲在床鋪上做。那時候,單根與吳阿姨往來得最勤快也最親近,單根甚至已經在盤算如何將吳阿姨一家三口接到他自己的小屋裡來了。就在前幾年,文化革命鬧得最凶的時候,吳阿姨一家卻出人意料地搬進了盈虛坊中最好的房子守宮,自那以後,單根與吳阿姨之間的走動漸漸冷落下來。不過,單根對吳阿姨的心從來沒有冷落過。直到今天,倪師太為他解釋了疑惑,卻也打破了他的希望。此刻他的心如同半夜裡盈虛坊的大弄小弄,空空落落,冷冷清清,卻也乾乾淨淨,坦坦蕩蕩。他想,現在他跟吳阿姨說話,嘴角一定不會抽搐了吧?

單根踩著黃魚車拐進下巽橋,嘎吱嘎吱駛了一段,就能看見弄堂底那兩座樓房橫七豎八黑幢幢的剪影,它們和稍遠處的兩棵古老的銀杏樹蟠曲崢嶸的剪影交疊在一起,襯在鐵灰的天幕上,像是在演繹盈虛坊里跌蕩曲折的故事。

「單……單根爺叔,我不過去了,好吧?」常先生忽然開口道,他是跟著他女兒的叫法叫單根的。

單根心裡又罵自己不周全,守宮和原來的恆墅貼隔壁,當中相距不過二十來步路,常先生當然害怕看見恆墅,害怕看見沾過他妻子血漬的石階!於是單根剎住車,道:「常先生你就在車上蹲著,我去叫吳阿姨過來。」

單根一高一低蹺到守宮花園的銹紅鐵門前,他曉得吳阿姨住的底樓大客廳,落地鋼架玻璃門外有半圓的拱卷敞廊,正對著花園門的。單根就在牆腳根尋了兩塊雞蛋大小的石子,半掄手臂丟進去,正好落在敞廊上,殼落托一聲,殼落托又一聲。

單根聽到落地鋼架玻璃門咣啷鐺打開了,他怕吳阿姨聲張,連忙叫了聲:「吳阿姨——」

一陣踢蹋踢蹋塑料拖鞋踩在青磚石上的腳步聲,吳阿姨隔著鐵門輕聲地、糯糯地罵了句:「尋死呀,單根!」

單根曉得她會想到歪路上去,急道:「吳阿姨,常先生的女兒睏在醫院裡,倪師太要你幫我搭把手,去接她回來。」聽吳阿姨沒回聲,又道:「是人家醫院打電話來的,常先生就在前頭黃魚車裡等著。」

吳阿姨總算相信了,道:「等一歇歇功夫。」

單根對著踢蹋踢蹋的腳步聲追了句:「衣裳多穿點。」

單根在原地搓著手掌轉了兩個圈,吳阿姨就出來了,灰蘭布衫外套了件香煙灰色的絨線開衫,薄薄的月色中,吳阿姨只是一條灰不落脫的影子,也只是單根的一個夢。單根心裡狠狠地想,好比當她是聊齋中的狐女花精罷了!便一言不發,扭頭就走。那吳阿姨也不作聲,緊緊跟在後面。

單根穿一雙軍用球鞋,是女婿特地為他搞來的,橡膠底踩在水泥板上,只有輕輕的嚓—嚓—嚓的聲音;吳阿姨穿的是自己納的千層底布鞋,鞋底前後掌在修鞋鋪里敲了兩塊硬皮,所以她的腳步聲反而響,橐、橐、橐、橐的。寂靜的弄堂里,他們倆的腳步聲交織成一種很特殊的節奏,便是橐嚓橐嚓橐嚓,好比是單根與吳阿姨在交談。

極細的一彎月牙兒已經升至中天且略微偏西了,而接近地面的半空又橫亘起淡淡的夜霧,所以月光被稀釋得很淡很薄,這夜是愈來愈濃重了。

不知哪條支弄哪幢房子的屋頂上,有野貓在交情,嗚哩嗚哩的聲音似乎充徹了天地間。

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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