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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所屬書籍: 長街行

盈虛浜的填浜築路工程到次年年底才全部竣工,盈虛坊的居民有兩三個夜晚被壓路機轟隆轟隆的聲響鬧得不好睡覺,大家都曉得路快要通了,都忍著,沒有人說三道四。

終於有一天,大清老早出去買小菜的家庭主婦、勞動大姐,有的從上震橋走出去,有的從下巽橋走出去,出了弄堂口都呆住了:兩頂橋無了蹤影,眼門前是一條筆直貫通的馬路,不寬闊,窄窄的一條,卻煞煞平,像電熨斗燙過似的,在晨曦中泛著寶劍般青幽幽的光澤。腳板踩上去,石骨挺硬,殼搭殼搭響,走這樣的馬路,人的腰板矗直了許多,步子也順暢了許多。

盈虛浜新街開通那天,工程指揮部在現場召開了慶功大會,市裡區里方方面面領導都出席了。五顏六色的彩旗呼啦呼啦地翻卷,大鼓小鑼雙鈸傾哐傾哐地鬧騰,紅領巾儀仗隊咚吧咚吧敲著隊鼓,大聲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

盈虛坊的居民們都跑出去看熱鬧了。從前有條浜隔著,北岸南岸人家的小孩子們玩不到一塊,現在浜填沒了,孩子們自來熟,馬上湊成一團,你追我趕,從路這邊橫穿到路那邊,又從路那邊橫穿到路這邊。

守宮地處盈虛坊下巽橋弄堂深處,遠離馬路,平日里聽不到外面的喧嘩,是塵外仙居。這天,雖已入冬,日頭卻很好,吳阿姨攙著一歲多點的小公子在花園小徑上散步,就覺得腳下的卵石路微微顫動,耳邊的風好像波浪般起起伏伏。她便抱起小公子,跑到二樓陽台上往弄堂外面張望。王阿婆正在曬台上晾衣服,對她說:「聽講馬路通了,在開慶功會呢,反正沒有事體,你抱小公子出去看看嘛!」

吳阿姨驚訝地橫了王阿婆一眼,道:「我不去,回頭讓李同志曉是了,又要不太平了。」

女主人生小孩後休假了近一年,最近又到中學裡當代課語文老師去了。每天清早出門,要到晚上六點多鐘才能回家。王阿婆說,女主人曾經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原本是在大學裡當助教。就是被老太太寵壞了,脾氣犟,做人不肯有伸縮。不曉得如何就得罪了哪一層領導,生生壓住她,不讓她升級。她一氣之下便辭了職,寧願到中學去代課。她念過的書多,板書又寫得漂亮,學生很喜歡她。

王阿婆道:「你不說,我不說,太太又沒有順風耳朵千里眼,她與弄堂里的人又從來不搭腔的,哪裡會曉得?叫做我要弄小菜脫不開手,否則就和你一起去了,去看看那條路到底怎麼樣呀,日後你我都是離不開它的。」

王阿婆這麼一說,吳阿姨樂得跑出去鬆快鬆快。便將小公子往寬寬的肩胛上一駝,出下巽橋去了。

吳阿姨跑到馬路上的時候,慶功會已經開了一段了,領導講話已畢,正向築路功臣發獎狀呢。擴音喇叭里一位位功臣的名字報出來,功臣們便一個個走上台,從總指揮手中接過紅底金字的獎狀,隨後有少先隊員向受獎功臣獻花。吳阿姨駝著小公子看得起勁,耳畔忽然划過一個名字:「區環衛所工人單根……」她一個激靈,忙將小公子從肩頭上抱下,抱著他往前擠。她想擠到台前去,看得清楚些,看救命恩人如何上台領漿狀。他的腿痊癒了嗎?他能自己走上台嗎?救命恩人成了築路功臣,她莫名其妙激動得心房脹大,脹大得要蹦出來似的。

她終於擠到人群前面了,她看見大會的司儀對著話筒唸了三、四遍單根的名字,可是沒有人走上台。這時,台側一名工作人員跑上去,咬著司儀的耳朵說了些什麼。那司儀又對著話筒飽含感情地說道:「同志們,我們的單根師傅腿傷尚未痊癒,還在醫院裡治療,不能親自來領取漿狀了。現在,我們歡迎少先隊員單巧娣上台來,代她的功臣爸爸領獎,好不好?」四下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掌聲像海浪托起一朵花似的,一位穿白底粉紅碎花襯衣海軍藍短裙、粉紅玻璃絲束著兩隻掃帚辮的小姑娘跳上台去了。

吳阿姨心裡有一些悵然,也有一些寬慰。悵然是因為沒見著恩人,他的腿怎麼還沒有痊癒?算算也有半年多時間了,本來應該再去探望人家的,只是怕見單根女人的冷麵孔,才拖著。又見單根女兒靈巧可人的模樣,心想:好人總是有好報的。自己已為這個小姑娘積蓄了一點錢,數目雖不大,總可以救救急的。什麼時候有機會送給她呢?正胡思亂想,就聽身後有人交談中提及了單根的名字,便掐斷思緒,豎起耳朵仔細聽。

一人問道:「怎麼就叫小孩子領漿狀?他自己不好來,叫他老婆來領嘛。」

有人便道:「你還不曉得么,單根的女人跑了!」

「什麼叫跑了?跑了就去追呀。」

「哪裡還追到上?我也是聽弄堂里人講的,那女人是跟一個削刀磨剪子的浙江人一起跑的。可憐小姑娘下學回家,冷灶冷鍋,等到天黑也不見她娘影子,已經半個多月了!」

「單根曉得不要一頭撞煞啊!」

「單根哪能不曉得?他已經出醫院了,一口氣憋進,又橫倒了。」

「這種女人也是沒眼界,人家單根現在是功臣了。」

「功臣又不好當飯吃,女人想想,一輩子服侍個瘸子有啥趣味?」

「倒也是的,只是單根日子難過了,一個男人家,腿又不好,一個女小囡又剛剛進小學,出頭日子遠著呢……」

吳阿姨聽了這番話,就覺得腳底下剛剛築好的柏油馬路正在淅瀝索落地陷下去,胸口頭又像捂了塊冰,寒意噝噝噝地滲透了全身。

散會了,吳阿姨被人群擁著,推著,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樣回到守宮的,王阿婆問了她很多話,她哼哼哈哈嗯嗯呀呀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復的。只有一個念頭似一條巨蟒盤據了她的腦袋:單根師傅的老婆跟別人跑了,單根師傅的日子難過了!

大約又過了四、五天,吳阿姨終於又見到單根了。

初冬的早晨,日頭也偷懶,晨曦清清冷冷,弄堂兩邊的石庫門小樓也凍得抖抖索索擠成一簇堆。吳阿姨穿上了大襟棉襖,把女主人送的罩衫套在外面,換上自己做的黑燈芯絨蚌殼棉鞋。又用一塊紅黑格子方圍巾包住腦袋,兩隻手插在袖管里,聳肩縮頭小碎步走著。路上打了霜,有點滑。新做的棉鞋底硬,從上震橋拐進小支弄時,她差點摔倒。膝蓋已經觸著地了,忽然有人鉗住了她的胳膊,好大力氣一把將她拽了起來。她站穩了,定神望去,竟是單根,穿著藍布棉大衣,戴著海虎絨的帽子,懷裡抱著一柄竹絲大掃帚。吳阿姨卻嚇了一跳:時隔半年,他竟蒼老了一大截,面頰癟下去了,下巴上青渣渣一團鬍鬚,特別叫人不忍看的是那對眼珠子,竟像兩塊燃盡的木炭,了無光澤,甚至懶得動一動,比木偶還不如。吳阿姨驚訝地張了張嘴,沒出聲,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還說什麼好呢?

單根卻連嘴都沒張,看她立穩了,木木地背過身,雙臂機械地揮動掃帚,刷啦左一下,一腳高起來;刷啦右一下,一腳低下去。

吳阿姨怔忡著,盯著他一高一低的背影,心口像被細繩繞著揪得很緊。

那天夜裡,吳阿姨從守宮出來,已經快十點了,抬頭看見滿天的寒星,碎銀子一般,天空愈顯得高遠,寂寥。忽然有一個聲音從哪一條夾弄里曲曲繞繞地傳過來,被磚牆撞擊得零零碎碎的:「門窗、關、關、好,噹啷、噹啷……火燭小心啦,噹啷、噹啷……」吳阿姨想:單根師傅出來搖平安鈴了,這麼想著,眼門前便出現了單根一高一低搖擺著的背影。吳阿姨心中突然就萌生出一個令她心跳的主意,好像那一天繁星都隱退了,只有一顆愈來愈大愈來愈亮。她便加緊步子趕回樓梯間,兒子照例已入夢鄉,吃剩的半碗菜粥摜在板凳上,饅頭碎屑撒落一地。吳阿姨來不及收拾,只替兒子掖了掖被角,便從枕頭下摸出一方手帕包。手帕仍是原先的那塊手帕,裡面的錢卻多了幾張。這半年來,她省吃儉用,每月必定往這帕子里塞進幾張票子,毛估估,總有三百來塊鈔票了。她的主意便是,趁單根在弄堂里搖平安鈴,趕緊把錢送到他家,交給他的女兒。

吳阿姨曉得,單根和女兒現在住進了盈虛坊牌樓邊的小屋,是里委會特意為他安排的。吳阿姨看見小屋的窗戶下半截被一塊藍花布遮住,上半截透出黃臘臘的燈光。還好,小姑娘還沒睡呢?便趕緊屈指「篤篤篤」叩了叩木門。

「爸,回來啦!」伴著女孩子甜津津的聲音,木板門吱嘎拉開了。小姑娘一見是位陌生的女人,便將身子堵住門框,一雙圍棋子般黑亮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盯住吳阿姨,問道:「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吳阿姨去摸她的掃帚辮,她把腦袋一偏,讓開了。又問:「你深更半夜敲我家門作什麼?」

吳阿姨便道:「我認識你,你叫巧娣是吧?」

巧娣不說是與不是,仍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吳阿姨就把手帕包拿出來,道:「巧娣,你把這個交給你爸爸,好嗎?」

巧娣把手背到身後,道:「這是什麼?我不好無緣無故拿別人東西的。」

吳阿姨說:「巧娣真乖,不過這不是別人的東西,原是你爸爸的錢,你交給他,他就知道了。」便把手帕包遞到巧娣跟前。

「真的嗎?」巧娣偏了腦袋問,小眼睛中的敵意明顯減少許多。

吳阿姨很用力地點點頭,拉過巧娣的手,就把帕子包塞在她手中。吳阿姨又道:「巧娣快進屋去,門關關牢,不聽到爸爸的聲音,千萬不要先開門啊。」

吳阿姨回去的時候,單根敲平安鈴的聲音仍在長長短短的弄堂里迴繞。她像卸下了一副重擔,回到樓梯間,倒頭就睡了。

次日清晨,吳阿姨去守宮的路上,迎面又遇到了掃弄堂的單根。單根專註著他手中的竹掃帚,眼珠子跟著它劃八字,彷彿沒看見吳阿姨這個人。吳阿姨猶豫了一下,也沒有跟他打招呼。他們倆人擦肩而過。

晚上,吳阿姨頂著滿天星星,踩著斷斷續續的平安鈴聲回到樓梯間,開門進去,倒吸了一口氣——兒子合撲在床上睡著了,床上地下散落著花花綠綠的紙幣,一塊錢兩塊錢伍塊錢拾塊錢……還有那塊手帕,皺巴巴壓在兒子面頰底下,兒子一道口水正沾在它上面。

吳阿姨抬手搧了兒子一記屁股,用力把他拽起來,呵道:「小猢猻,這鈔票你從哪裡弄來的?啊?」

兒子困痴夢懂地咕噥道:「是敲平安鈴的爺叔給我的……「又橫倒下來。

吳阿姨又把他拎起來:「我關照過你吧?不好隨便拿人家東西,你作啥要收下來?啊?」

「爺叔講是你的鈔票嘛……」小活猻話沒說完已經進夢鄉去了,夢裡一定是玩,面孔上笑眯眯的。

吳阿姨渾身涼冰冰地呆坐了一會,便一張一張地把紙幣收攏來,是在收拾自己紛亂雜沓的心情。單根師傅明明碰見我的,為什麼不當面講講清楚呢?她有點惶恐地意識到,自己腦袋裡轉的都是單根的事,反倒沒有自己男人的影子了。掐指一算,她離開家鄉才一年光景呢。

吳阿姨將收攏的紙幣塞到褥子底下,再用力壓上枕頭。她很生自己的氣,恨恨地想:自己做到這個份上,也對得起良心了。人情彎彎曲曲水,世事重重疊疊山。日後不再替別人家事操心了,自顧自熬日子吧。想是這麼想了,仍蟠腸曲節了一晚上。

雖有萬般心思千種無奈,吳阿姨每日照樣去守宮做事。晨出暮歸,行走弄堂,聽得沙沙的掃帚聲,或者噹啷噹啷的平安鈴聲,便掉頭繞道,寧願多走幾步路,眼不見為凈,省得無端惹煩惱。餓了放開肚皮吃飯,累了攤平腰骨睡覺,日子就像籠頭裡放出的自來水,嘩嘩嘩地流走了。

更幾度春風秋雨,幾番花開花褪。吳阿姨奶著的小毛頭已經下地,搖搖擺擺滿屋子跑了。那一個禮拜天陽光布滿窗戶的上午,女主人把吳阿姨叫到房間里去了。吳阿姨不曉得吉凶,心虛虛的,偷眼看女主人的面孔。

女主人好似稍豐碩了些,面架子寬了一周,眉眼便擱置得舒齊了。皮色也有光澤了許多,粉月季般新新鮮鮮的。是王阿婆背地裡告訴吳阿姨的,先生前兩年逃過一劫,近日又升了職位,都是太太的內功外力。難怪呢,女主人的好心情是印在面孔上的,吳阿姨暗暗定了心。

女主人薄薄的紅唇輕輕勾起一絲笑意,道:「吳阿姨,這兩年功夫,難為你起早摸黑,小孩子養得無病無災,你是頭個大功臣!」

吳阿姨想客氣幾句,張不了口。想著自己丟在鄉下的女兒,一定也會走路了,不曉得是胖是瘦?眼眶便脹勃勃起來,不敢動彈,垂著眼皮,盯著女主人套在腳尖上的拖鞋鞋面,是紫紅緞面綉著蓮蕊金魚,女主人翹著二郎腿,腳尖一抖一抖,那魚兒也似活動起來,上下遊戲。又聽女主人說道:「現在小弟兩歲多了,我想該給他斷奶了。」

吳阿姨一驚,慌忙挑起眼皮道:「李同志,我有啥不妥,你好講的呀,我奶水還蠻足的,在鄉下,小孩子奶到五、六歲的都有。」

女主人笑道:「吳阿姨你多心了,我何曾講到你不妥?小孩子總歸要斷奶的,現如今,我給丁丁爭取到市裡面最好的託兒所,這個機會很難得的。」

吳阿姨心忽落一沉:「看來馮家的飯吃不成了!」一時手腳都涼了。

女主人從床邊櫃抽屜里拿出一疊鈔票,往小圓几上一放,道:「這個月的工資,加上我另外給你兩百元的補貼,我打聽過了,前前後後再也沒有人家比我出的更多了。」

吳阿姨呆登登地立在那裡,並不上前取那疊鈔票。

女主人沉吟道:「你若不想回鄉下,還可以在盈虛坊做下去的。你要願意,上午到我這裡做兩個鐘頭,主要是打掃衛生,順便幫王阿婆洗掉點衣裳,她畢竟有點年紀了。」停停,又道:「我還替你看好一戶人家,就是我們對面的恆墅。我看見常家女人的肚皮又隆起來了,攀高落底,一定需要幫手的。雖說她男人戴過右派帽子,這和你不搭界的。除此之外,你還可以到弄堂里去打聽打聽,有種人家,請長工心疼工錢付得多,一兩個鐘點的化費還是能承受的。」

吳阿姨手腳一點點回暖過來,她心中也在盤算著,馮家女主人給的建議真不失為一個好的生計,打三、四份短工,工錢不會比做馮家一份少,而且人也自由得多。於是,她千謝萬謝受下了女主人的鈔票。

自此,吳阿姨結束了她兩年多的奶媽生涯,在盈虛坊里吃起了百家飯。她仍租住在那間樓梯間里,上午到守宮老東家處做兩個小時清潔工,然後直接插到對過恆墅常家燒一頓中飯,順帶收拾房間。下午,有幾家人家要她洗衣服;傍晚再返回恆墅做晚飯。過了一段時間,做得順手了,她又接了清早替好幾戶人家倒馬桶買小菜的活。累是累了點,用吳阿姨的話是看在鈔票的面子上。說是這麼說,其實吳阿姨從不計較人家給多少工錢,有誰家一時忙不轉託她倒倒馬桶帶些小菜,她也不跟人家算錢。吳阿姨的勤快、本分、熱心腸很快得到盈虛坊住戶們的口碑,吳阿姨現在才覺得自己真正成了盈虛坊的人。

自做了鐘點工,吳阿姨每日在盈虛坊里穿門走巷不曉得跑多少回,難免會碰到掃弄堂或者揺平安鈴的單根,吳阿姨也不再繞道了,面對面走過,點點頭笑笑,腳步從來不停。吳阿姨習慣了,她幾乎和盈虛坊中的每一個人都保持著點頭微笑的和睦關係。

上海四季中最難捱的其實是秋老虎。大伏天的熱熱得猛出汗,人倒是蠻暢快;可秋老虎的熱,熱得發不出汗,汗全憋在身子里,五臟六肺捂得發燙,氣也透不順。

就在一個悶熱難擋的秋老虎的傍晚,吳阿姨去恆墅常家做晚飯,碰到常家女主人羊水破了。當時常家男主人下放勞動,天天在工廠里翻三班。那日他正巧上中班,吳阿姨不曉得到哪裡去找他,情急之下,吳阿姨自作主張叫了一部三輪車把常家女主人送到醫院去了。

吳阿姨一直候到常家女主人順利產下一個女嬰後才離開醫院,回到盈虛坊已經十點靠過了。喧鬧了一天的盈虛坊這個時候方才安靜下來,因為沒有一絲風,整座盈虛坊好似凝固了一般,唯一活動著的是噹啷噹啷的平安鈴聲,夾著長長悠悠的一聲喊:「火燭小心——門窗關關好——。」

吳阿姨聽到這喊聲卻起了疑心:聽慣了單根的喊聲是粗礪而蒼涼的,今晚這喊聲怎麼變得尖細柔弱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循著鈴聲的方向追過去,在龐大的夜幕中看見了瘦即伶仃的巧娣!巧娣一支胳膊顯然舉不起銅鈴,她是用兩隻手抱住銅鈴的木把手,用力舉起,噹啷啷,怯生生喊一句:「火燭小心——」再沉沉地垂下去,噹啷啷,怯生生又喊一句:「門窗關關好——」

吳阿姨跑上去,捉住了巧娣肩胛,問道:「巧娣怎麼是你來搖鈴呀?你爸爸呢?」

巧娣輕輕道:「爸病了,躺在床上爬不起來。」

吳阿姨摸摸她的頭,頭髮粘粘的,滿頭的汗水。吳阿姨心痛得要命,一把奪過那柄銅鈴,道:「阿姨幫你搖鈴,你喊吧,大點聲。」

吳阿姨一手拉著巧娣,一手搖鈴,走遍了盈虛坊的長弄短巷,隨後,便很自然地跟著巧娣走進單根師傅的小屋。她想,老古閑話說的,人在難處扶一把,強去遠道燒高香!

單根看到巧娣後背跟進一位豐碩卻不失玲瓏的婦人,又驚又窘,撐著仄起身,身子下的草蓆上汗漉漉的一個人印,吳阿姨摁住他肩膀讓他躺著別動,手心像摸著剛沖好熱水的湯婆子,吃驚道:「怎麼身上滾燙?要發發汗哪。」

吳阿姨問巧娣,家裡有鮮姜嗎?巧娣可憐巴巴地搖搖頭。她拉開裝著紗門的食櫥看看,裡面除了掰成兩半的冷燒餅,沒有任何吃的了;她拿起桌上的竹殼熱水瓶搖了搖,也是空的。吳阿姨長長地嘆了口氣,對巧娣說:「你給你爸爸頭上壓塊濕毛巾散散熱,我等一歇就過來。」

吳阿姨急忙迴轉自己的樓梯間,她記得自己從鄉下出來時曾用雞蛋換了兩斤紅糖,生女兒的時候,未出月子就下田插秧,落下痛經的毛病,痛的時候喝下一杯滾燙的紅糖水,好過許多。到了上海,這毛病竟就不犯了。房間就一瓢西瓜那麼大,吳阿姨粒粒碌碌翻了幾翻,找出那包紅糖,用調羹滿滿地挖了兩勺出來,鮮姜有現成的,切成薄片,加紅糖大火燒開了,小火篤悠悠滾著。

吳阿姨又掀開揭罩,苦笑著搖搖頭,上半天做了一海碗的爛糊面,竟被兒子吃了個底朝天,心裡罵道:「小猢猻,就是肚皮大!」一時三刻,還能變出什麼吃的送給單根父女呢?國家遭遇三年自然災害,老百姓的糧食副食品都是定量供應的。幸虧吳阿姨在馮家做奶媽時,女主人動腦筋幫她報進了上海戶口,現在她做眾家事吃眾家飯,她的定糧正好夠兒子填飽肚子。吳阿姨想到鐵罐底還有一點乾麵粉,便有主意了。將麵粉加細鹽調成稠糊狀,燒開一鍋水,用筷子將稠糊一疙瘩,一疙瘩地刮進沸水裡;取一把用撿來的菜皮子醃的鹹菜切碎了,放進去一起煮,不一會,煮成了一鍋湯湯水水的鹹菜麵疙瘩,毛估估夠單根父女倆吃的了。

街上豆漿店裡的營業員跟吳阿姨也熟了,送給吳阿姨榨豆漿剩下的豆渣,吳阿姨就在豆渣中拌入蔥花蒜泥做下飯的小菜,經濟實惠營養價值也很高。吳阿姨替單根父女舀了一飯盒豆渣,又把熬得釅釅的紅糖薑茶灌進暖壺,一手一隻網線袋拎著,送到單根家去了。

單根喝下去一碗薑茶,頓時發汗,額角頭亮津津的,雙頰的紅潮便褪了許多。巧娣捧著鋼中鑊子嗍嚕嗍嚕喝著麵疙瘩湯。吳阿姨曉得她餓狠了,便道:「巧娣慢慢吃,不要噎著。」又取出一隻小碗,給單根師傅舀了一碗。

單根神情凄涼地笑道:「吳阿姨,屋子裡太齷齪了。」稍停,又道:「我苦點沒關係,苦慣了的,就是委屈了巧娣……」

吳阿姨馬上道:「單根師傅,你不要見外,以後巧娣就到我那裡吃晚飯好了,我屋裡的那個小猢猻正愁沒個伴。」

單根道:「這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吳阿姨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單根師傅,這句話原應該是我說的呀!我們互相就不說客氣話了,好吧?哪個人沒有難的時候呢?」

這一夜,吳阿姨輾轉到凌晨才拾回一個夢,卻夢到自己還懷著女兒,挺著個大肚子,牽著兒子,坐了兩天的長途汽車到蘇北一個勞改農場去探視服刑的男人,男人變醜了,原來又黑又厚的小分頭變成了一毛不拔的光頭,原來稜角分明的下頦蓄滿了亂糟糟的鬍鬚,原來有點凹陷的深目竟似兩塊燃盡了的木炭!男人的面孔怎麼變得像單根似的了?夢醒回來,枕頭漉濕了冰涼的一片,心裏面空空落落,像是被摘去了五臟六肺。

秋老虎雖凶,折騰了幾日也就氣息奄奄了。轉眼便是秋風蕭瑟,草木搖落的景象。清早出門,磚縫中的蘚苔上結了薄薄的霜露,牆跟頭的枯葉也多了起來,一簇堆黃褐,一簇堆棕紅,隨著風殼托殼托地翻卷。

單根又出來掃弄堂了,一柄竹絲掃帚被他舞得關公老爺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一般。晚上搖平安鈴,聲如銅鐘,一句「火燭小心,門窗關關好」,迴音似漲潮時的浪頭,一波一波地撲出很遠。有小孩子的人家反倒要罵了:「喉嚨轟轟響作啥?」上點年紀的人就說:「到底學過幾天淮戲的,有嗓子,搖平安鈴可惜了的。」自然沒有人曉得,吳阿姨那日晚上的一壺紅糖薑茶和一鍋鹹菜麵疙瘩才是真正的靈丹妙藥,單根喝下去,等於是重新開始做一世人了。

單根原本的日子是件千瘡百孔的舊衣衫,要補也不曉得從哪裡下手了。現如今有了新的期盼,這期盼把他孤傷凄情的心境照耀得很溫暖。他的期盼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只是每日傍晚盼著巧娣回家,好從巧娣口中得到吳阿姨的些許訊息。

現在巧娣放學後先去吳阿姨家,跟吳阿姨的兒子一起吃晚飯。吃了晚飯回來,手中總有一隻鋼中飯盒帶給單根。飯盒裡或是山芋湯,或是豆渣餛飩,或是蔥花麵餅。雖然都是些粗食,單根吃著比魚肉葷腥更有滋味。於是單根開始東一搭西一搭地跟女兒打聽吳阿姨的點點滴滴,巧娣開頭還隨口應應,實在被他問得煩了,道:「爸,你又不是派出所戶籍警,問得人家那麼仔細作啥呀?」

單根漲紅了臉,斥道:「小丫頭,我還沒有讓你端尿盆喂飯呢,講幾句話就嫌棄我啦?白白養你了!」

巧娣委屈道:「天天問來問去這點事情,我又碰不到吳阿姨的,我去的時候,她總歸去恆墅里燒夜飯了。你在弄堂里碰得到她的呀,為啥自己不問她?」

單根心想:我怎麼可以當人家面問東問西呢?這句話他沒說出口,因為這句話後面還有許多意思,單根都只能悶在心裡,只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拿出來回味嗟嘆。

有了期盼的日子過得很快,不覺又到了舊曆年尾。雖然副食品供應依然很緊張,樣樣東西都要憑票購買,但是上海人家一個年是不能省略的,東西再少,家庭主婦總有本事翻花樣弄出四小碟八大盤,一家人團團圓圓頂要緊。

吳阿姨這一段是最忙的了。現在她有十幾戶東家,家家都要她操辦年貨。她手中總是捏著一大把票證,誰家是什麼票?誰家有多少張?她記得清清楚楚,從來不會搞錯。也有人家這種票富餘了,那種票沒有了,她還會幫著互相調劑。天蒙蒙亮就得鑽出熱被頭,拎著挽著大小三四隻竹籃直奔菜場。要過年了,無論菜蔬葷腥樣樣攤頭前都排起長長的隊伍。吳阿姨分身有術,讓籃子當替身,同時排兩三個隊。日頭方才從盈虛坊鋸齒般的屋脊後露出臉,吳阿姨已經挨家挨戶把小菜送到灶頭間後門口了。

吳阿姨心裡盤算好了,早幾天就醃咸雞,還蒸了一大碗梅乾菜扣肉。除夕那天只需再炒幾樣熱的,送到單根家,讓兒子跟單根父女一起吃年夜飯。自己是要到恆墅常家做年夜飯,橫豎脫不了身的。

沒想到小年夜那天上午,郵差騎著綠色的腳踏車竄進盈虛坊,逢人就問:「有沒有叫吳秀英的?吳秀英在盈虛坊幾弄幾號呀?」有人告訴他,找吳秀英去恆墅,有人卻說:吳秀英是不是守宮裡的奶媽啊?還有指趙家王家李家的。郵差在盈虛坊里兜了兩三圈,終於還是掃弄堂的蹺腳單根指給他看了:「喏,前頭拎著籃頭的,短頭髮的,穿豆沙色罩衫的就是她!」

郵差兩隻輪盤一滾追上了吳阿姨,一腳撐地,從龍頭前鼓囊囊的郵包中抽出一封電報擱在她籃頭中,道:「以後門牌號要寫寫清爽,盈虛坊上千戶人家,叫我們瞎子摸象呀!」

吳阿姨已經沒有心思應他了,慌忙撿起那張薄紙。天冷,她也不習慣帶手套,根根手指凍得像胡蘿蔔,關節僵硬,彎都彎不攏。因她不願意讓盈虛坊人知曉自己的底細,便沒有將自己樓梯間的門牌號告訴家裡人,生怕鄉下人跑到上海,揭了她的底。原來家裡公公婆婆兩老不識字,女兒才呀呀學語,誰會給自己寫信呢?她抖抖索索終於將電報紙展平了,上面只一句話:「母病重速歸!」

吳阿姨眼門前一黑,差點栽倒,連忙扶住磚牆。

吳阿姨自己的娘死得早,電報上的「母」是指她的婆婆。吳阿姨心想:婆母一病倒,小女兒丟給誰呀?她是一刻也待不住了,當即到各家各戶打了招呼,帶著兒子,搭乘夜行火車回鄉下去了。卻給盈虛坊留下了可供反覆咀嚼的話題。

這一個年,單根過得甚是無味,比老婆跟人跑了的那一個年更覺孤單清冷。老婆跑了的那個年,他就想著不讓人家看笑話,大年三十夜帶著女兒在盈虛坊牌樓外面放爆竹,放了三隻高升,又放兩百響連珠炮。再點燃「地老鼠」和「遍地開花」。弄堂里許多人家的小孩子都跑出來看,嘻嘻哈哈的很是熱鬧。年初一一大早,區里領導還帶著慰問品上門給他拜年,在他的薄板門上貼上大紅的對聯:「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橫聯是:「社會主義好」。本來,他期盼著今年這個年會過得很踏實,對老婆的氣和恨正一點點消散,另有一番情意正點點滴滴地修復著他受過傷的心境。那天下午,吳阿姨把咸雞、魚乾和一海碗梅乾菜蒸肉送到單根小屋裡,道:「單根師傅,東西不多,雞隻有半片,我只一個戶口的份額,看看,你和巧娣過年好將就了。」單根心蓬地脹大,舌根硬撬撬,道:「你,你們一道過來好了……」吳阿姨卻道:「我婆婆病重,我要回鄉去了。」單根倏地從頭涼到腳尖,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老婆跑了,他可以罵,可以想,可以恨。可是人家吳阿姨要走,你是一句也說不得,連一個惜別的表情都不好露出來,還得勉強逼出一句:「走好啊,一路平安!」老婆跑了,單根的心像中了槍彈似地流血;吳阿姨回鄉,卻像把單根傷痕纍纍尚未痊癒的心一起挖出胸腔帶走了!

巧娣叭喳叭喳嚼著吳阿姨醃的咸雞腿,對單根道:「爸,今年我們再放爆仗好吧?」

單根無精打采道:「不放不放,吃了飯早點睡覺。」他對著幾隻小菜,一點胃口也沒有,咸雞太咸,扣肉太膩,魚乾刺太多。

有一個問題像條小蛇鑽進單根腦筋里竄來竄去,他只好自己對自己說:婆婆生病她男人不管的呀?立時三刻要把她叫回去,這個男人一點肩胛也沒有,倒是福氣,討了個賢惠能幹的老婆!

單根原以為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兒子到上海幫人家,想必是喪夫或是離了婚的,這個一廂情願的猜測像只陽光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叭,破了,單根悄悄冒出來的希望破了。

過了正月十五,一天傍晚,吳阿姨突然出現在盈虛浜新街的柏油馬路上,她厚墩墩的肩胛上一前一後搭著兩隻旅行袋,左邊是她的兒子,兒子已經齊她肩高了;右手牽著個女孩,女孩三、四歲光景,挨得母親很近,怯怯的樣子,眼珠子卻不安分,東轉轉西轉轉。吳阿姨一路上和熟悉的店家打招呼,不時地從面前的旅行袋裡掏出山芋干分給大家。她人還沒進盈虛坊,消息已在盈虛坊里水銀遊走般地漫開了。

吳阿姨終於拐進盈虛坊牌樓門了,幾位與她熟悉的勞動大姐和家庭主婦便迎上來將她團團圍住。吳阿姨連忙掏出山芋干塞到她們手中,道:「鄉下沒什麼好東西,不過嘗個稀罕罷了。」

這些家常的女人總逮著機會找一點不尋常的事情為她們平淡的日子做佐料,她們捕捉不尋常事情的眼光比愛克斯光還厲害,她們刨根問底的口舌比掘土機還兇猛。吳阿姨身上發生的些許變化一一被她們發現並且放大了好幾倍。譬如她們看見吳阿姨鬢髮邊用枚髮夾別了朵棉線緾成的銅錢大小的白花,哪裡肯放過?上下左右一一問到,問得吳阿姨眼淚汪汪。原來等她趕到鄉下,婆婆已經斷氣,卻看見自己的小姑娘三九寒冬只穿了件破夾襖,下身只有單褲,縮在床跟頭,黑呼呼的一團,人瘦得一張面孔只剩下兩隻眼睛了。她把上海東家送的餅乾捧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像只小野獸般伸出兩隻髒兮兮的小手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填,好像現世從沒吃過東西似的,吳阿姨心痛得要命,摟住小姑娘再也不肯放手了。她盤算,幸虧現在做鐘點工,人活絡多了,把小姑娘帶在身邊,沒有人好講閑話,自己心思也好安定許多。

吳阿姨從肩上卸下旅行袋,一把將女兒抱起來,道:「小繭子,叫人呀,阿娘——阿婆——阿姨——大姆媽——」團團轉了個圈。小繭子真的很乖巧,阿娘阿婆阿姨大姆媽一圈叫下來,女人們都很開心,就開始誇小繭子長得俊,眼烏球漆黑漆黑,眼睫毛蟬翼似地翹起,大起來肯定比她媽媽更漂亮。你們看看,這一身豆沙紅毛葛小襖褲穿在她身上,一張面孔一枝花,像煞年畫里王母娘娘身邊的小龍女。

提起女兒身上這套小襖褲,吳阿姨眼圈又紅起來,出來前,她想給小姑娘做套像樣點的衣服,卻沒有布。自己到上海做娘姨攢下的一點布票,給婆婆做壽衣,都用光了。想自己紡紗織點土布,又弄不到棉花。她夫家的生產大隊里,有個年輕媳婦從生產隊倉庫里偷了一兜棉花,被人告發,判成了壞分子管制勞動。吳阿姨翻翻自己的包袱,裡面只有守宮女主人送給她的那件豆沙紅毛葛罩衫還結實點,便拆開了,剪剪裁裁,拼拼湊湊,給女兒做成這套登樣點的衣服。

大家看吳阿姨說得心酸,忙扯開了。去逗小姑娘,問道,這麼俊的人為啥要叫小繭子呀?吳阿姨就說:「鄉下人狗呀,牛呀,花呀,草呀,隨口叫叫的,小名叫得賤一點,好養。我們小繭子還有個大名,叫許飛紅。」一直站在旁邊聽眾人誇妹妹的兒子早就受了冷落,這時便拔直頭頸大聲道:「我叫許兆紅。」

女人們都笑了,想小孩子也是這般不甘寂寞呀。她們笑得很滿足,互相使著眼色,她們終於獲悉珍貴情報:吳阿姨的男人姓許。吳阿姨進盈虛坊後,隻字不提她的男人,而她的兒子也從沒有個正經的姓名,一歇小猴子,一歇小猢猻地亂叫。背後就有人猜測,吳阿姨的兒子是不是私生子?現在一切真相大白了。吳阿姨是有個姓許的男人的。有人熱心地出主意,道:「吳阿姨,你戶口在上海,再託人想想辦法,把兒子女兒戶口一道轉進來。」有人趁機旁敲側擊,攛掇她道:「何不叫你男人一道上來,合家團圓,喝白粥湯也是香的!」

吳阿姨咧開嘴笑,卻笑得很難看。她顴骨本來就高,平常笑的時候,笑是濺開來的,面部肌肉涌動很平均,並不顯顴骨高得難看。這一刻她是用嘴角用力撐住的笑,便把顴骨拱得更高,把臉都拱成橄欖形的了。她就這麼很難看地道:「鄉下也不能沒有人,有兩間老屋,還有個七十歲的公爹在。」這理由雖說擺得上檯面,卻有心細的剜到一眼,吳阿姨說這話時,一邊偷偷捏她兒子的後頸脖。這個發現又成了往後幾天弄堂後門口、灶頭間、曬台上的熱門話題,人們因此可引發出許多想像。

女人們終於放吳阿姨過門了,陸陸續續地散了。吳阿姨把小繭子放下,將兩隻旅行袋一前一後搭上肩。等她直起腰身,一眼看見單根與巧娣父女倆正站在自家小屋門口望著她。她耳朵有點熱,幸虧回鄉了半個月,人晒黑了,面孔上的色彩變化別人看不大出。她搡一把兒子,拽住小繭子走攏去,道:「叫人呀。」

兒子與巧娣是熟的,叫道:「單根爺叔,巧娣姐姐。」小繭子也學著哥哥的腔調叫道:「單根爺叔,巧娣姐姐。」

單根點點頭道:「回來啦?女兒也帶上來啦?」是平常的問候,卻止不住半邊臉的肌肉答答答地抖動。

吳阿姨照樣摸出兩把山芋干塞給巧娣,眼睛只看住巧娣的臉,道:「等歇還到吳阿姨家吃晚飯,好吧?哥哥和妹妹都等你呀。」

單根想說什麼,因為臉部肌肉抖得太厲害,怕說不成句,只好不說。

吳阿姨便帶著她的一雙兒女回他們的樓梯間去,夕陽從西頭斜照過來,弄堂水泥板地上便有長長短短的三條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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