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阿姨雖是輕手輕腳地旋轉鑰匙,推開門,那扇柚木門太重,銅絞練又都陳舊,生了銹,所以仍發出很怪誔的咕——嘰——響聲,像一把拉得走調的胡琴。吳阿姨愈是輕手輕腳地合上門,愈是咕——嘰——,在灰濛濛靜溢的門廊里顯得炸耳地響亮。吳阿姨用掌捂住心口,憋息靜氣停了一會,不知樓里哪只水籠頭漏水,嗒、嗒的滴水聲非把人心點穿似的;花園裡有野貓游竄,咪嗚咪嗚叫得很孤單。吳阿姨確認整個守宮裡沒有人被驚動,噓了口氣,索性脫了腳上的千層底布鞋,腳掌踩著打臘地板滑嘰嘰涼沁沁卻悄無聲息。
她沒有開走廊燈,暗黝墨黑地站在客廳門口摸鑰匙。她的兜里常常放著幾串鑰匙,弄堂里做的人家就有七、八把門鑰匙,用一截舊電線串成一串,大門的銅鑰匙和信箱鑰匙又是一串,李同志交給她時就有一隻銅鑰匙圈扣著,客廳門也就是現在她家的房門鑰匙是後配的(原先守宮裡客廳不上鎖),跟通花園的落地玻璃門鑰匙串在一起,用了根女兒摔掉的舊玻璃絲,還拴了一隻用玻璃絲編結出來的小葫蘆。她終於摸到這隻小葫蘆了,從兜里拖了出來,還來不及去對鎖孔,門卻悄然洞開了。吳阿姨被一陣恐攫住了手腳,一時僵立著,心想:莫非是遇著鬼了?猛抬頭,卻是自己的女兒從屋子裡面拉開了門。屋子裡點亮了一盞床頭燈,有半屋子幽幽的光線。女兒背光而立,少女凹凸有致的身影被黃臘臘的燈光描了一圈,像是乘祥雲飛落凡間的仙子。女兒的臉浸在昏暗中,只有兩隻眼睛上了黑釉似地幽幽發光。羽翅般的睫毛忽拉搧了一下,問道:「媽,怎麼才回來?天都快亮了!」
吳阿姨怔忡了一下:這孩子怎麼就醒了?卻已沒有氣力答腔,疲乏像潮水呼地淹沒了她,便軟軟地在床沿邊坐下。床邊兩隻舊木箱壘成的柜子上有隻搪瓷杯,裡面有隔夜的半杯剩茶,她拿起來咕咕地喝乾了。
女兒是乖巧的,捧了只竹殼熱水瓶過來,咚咚咚又給她灌滿了一杯茶,問道:「媽,常家是哪個住了醫院?究竟生什麼毛病呀?」
吳阿姨驚訝道:「你都聽見了呀?」
「嗯,蹺腳單根來喊你的時候我就醒了。」女兒道。
吳阿姨便嗔道:「不要無規無矩,叫人家蹺腳!」
女兒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胛,又問道:「是常天竹還是常天葵住了醫院呢?」
吳阿姨嘆口氣,道:「是老大。」
女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果真是常天竹呀!昨天晚快邊碰到她,還好好的呢!」
吳阿姨正色道:「小繭子,媽媽平常一直關照你,天晚了不要出去,現在世道不太平,蛇蟲百腳都出洞了。你還常常犟嘴,不聽話。你看看常天竹,多少中看的一個女孩子,脾氣又溫順,好端端地就被壞人給糟蹋了,現在神志還不大清爽,也不曉得回不回得過來,真不曉得她前世燒了哪根斷頭香啊!」
小繭子撐圓了黑洞洞的眼睛,驚聲道:「她不是生毛病,是被人強姦的呀!」
吳阿姨忽然想起了,問道:「你們學校昨天不是組織看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電影嗎?她不去看電影,莫名奇妙跑到那種生僻角落裡去,不曉得去做啥,活生生地自投羅網!」
小繭子長長地噢——了聲,冷笑道:「誰講我們學校組織看電影?我是中隊長,我怎麼一點不曉得?」
「常天竹出門前跟倪師太講的呀。」吳阿姨忽然就明白過來:「看來她在撒謊!可是她究竟為什麼要去那渾身不搭界的地方呢?就是盈虛浜挖泥挖出來的那個湖,現在算是公園,又不大有人去的,又是夜裡,空落落,陰絲絲,嚇也嚇死了!」
小繭子不做聲,一側身,重重地躺了下來。
吳阿姨又想到了什麼,道:「小繭子,你是中隊長,明天到學校,要替常天竹告個假,恐怕這個假不會短的。」聽聽女兒沒回應,女兒是面向牆壁躺著的,吳阿姨看不見她的面孔,心想小姑娘到底撐不住了呀,掖好被角,又將床頭燈叭嗒熄滅了。撩開布窗帘一角望出去,早春仍顯空廊疏朗的園子盛了滿滿一園蛋青般半透明的曙色;再扭回頭看看牆角的落地鬧鐘,這鐘的銅吊錘已好多年不敲點了,幸虧長針短針還蹣跚行走著,映著薄薄的曙光,隱約可見短針快要壓到「5」字了,長針正走在「11」與「12」之間。吳阿姨脫口「哦喲」了一聲,她睡不成了,要趕快上菜場。這種冷暖交替的季節,蔬菜最是青黃不接,吳阿姨要替好幾個東家買菜,各家有各家的口味,去晚了,只能揀點爛菜皮。幸而方才喝了大半杯隔夜剩茶,頭腦倒清醒,便用粗礪闊大如梧桐葉般的手掌用力搓了搓臉,一手挽起大竹籃,一手拎著小竹籃,出門趕菜場去了。
小繭子聽得媽媽碰上了門,這才呯地翻過身子仰面朝天躺著,只覺得渾身躁熱難當,霍地將被子掀了。她哪裡有半點睡意?心是在油鍋里煎著,憤恨、忌妒、委屈,說不出的難受。真恨不得自己的身子是一枚炸彈,轟地爆裂開來。
昨天放了學,小繭子到處找丁丁哥哥。老師臨時通知她,要出一期畢業分配專題黑板報。小繭子很開心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因為丁丁哥哥是班級的宣傳委員,出黑板報是他的名份,小繭子便有了單獨和丁丁哥哥說話的機會,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丁丁哥哥。卻四處找不見他的身影,有同學道:馮令丁下課鈴一響就竄出教室了。小繭子馬馬虎虎往黑板上塗抹了幾段從報紙上摘錄的文字,悻悻地回到守宮。她跑到敞廊里看看,丁丁哥哥的腳踏車不在那裡,難道丁丁哥哥並沒有回家?小繭子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脾氣,她決定上三樓,去丁丁哥哥家探個究竟。
小繭子一家搬進守宮的時候,媽媽給她和哥哥訂了許多規矩,其中一條就是不準去打攪老東家馮同志和李同志的生活。特別關照過小繭子,不要動不動就去找丁丁哥哥做這做那的。後來二樓做了里委會的辦公室,媽媽愈發不准他們踏上一級樓板了。小繭子此時此刻哪裡還拴得住自己的心和兩隻腳?因為他們即將面臨畢業分配,她已經從校革委會工宣隊那裡打聽到了今年的畢配方案,她要馬上告訴丁丁哥哥,她要和丁丁哥哥商量,爭取兩人分到一家工礦企業。
里委會的阿姨們正陸陸續續下班回家,小繭子終於熬到最後一個人離開了守宮,便兔子似地迫不及待竄上了樓梯。小繭子上了三樓,昂昂的氣概先就萎縮了一半。小繭子在學校里風頭很健,因為她出身好,一進中學就被指定為紅衛兵中隊長。她模樣出眾,嘴巴又靈巧,做什麼事又有主意,上下都得人心,可以算得上一呼百應的人物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站在丁丁哥哥跟前她總是有些氣餒。她有一種直覺,雖然她和丁丁哥哥從小一起長大,又成了中學同班同學,可是丁丁哥哥心裡並沒有她。丁丁哥哥也經常跟她搭訕幾句,開開玩笑,可神情總是很疏淡,很敷衍。丁丁哥哥跟某個人說話就不是那種草草的樣子了。丁丁哥哥漲紅了臉,眼睛灼灼發亮,聲音溫柔得跟緞子一般。小繭子看見過丁丁哥哥跟那個人說話的那種專註的神情,心裏面妒嫉得生痛。她發誓,一定要贏得丁丁哥哥用那種樣子跟自己說話。現在她就揣著克敵制勝的法寶,她比任何同學率先曉得了今年的畢業分配方案。她知道丁丁哥哥很在乎畢業分配方案,準確點講,是丁丁哥哥的媽媽,也就是小繭子媽媽的老東家李同志特別關心今年的畢業分配方案,李同志只有丁丁哥哥一個兒子,她當然希望丁丁哥哥分配在上海工礦啰。
守宮三樓過道里只有一盞15支光的蓮花形壁燈幽幽地亮著,幾扇門靜悄悄地緊閉著,門裡面掩藏著丁丁哥哥日常生活的點滴。在小繭子眼裡,它們就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中隱藏寶物的山洞,只要她大喊一聲:「芝麻開門!」山洞的門就會緩緩地洞開,於是小繭子鼓足勇氣大聲喊:「馮令丁,馮令丁在家嗎!」
馮令丁是丁丁哥哥的學名。自從進了同一所中學,丁丁哥哥就關照小繭子,我不叫你小繭子了,你也不許再叫我哥呀弟呀的,多庸俗!大家都有名字,就叫名字好了。現在小繭子在公開場合都喊他馮令丁,可在心裡,她還是一遍遍地喊他丁丁哥哥。
三樓左側的一扇門果然徐徐地拉開了,站在栗殼色門框中的人卻不是馮令丁,而是馮令丁的媽媽李凝眉李同志。
「是吳阿姨的千金呀!」李同志驚訝道,卻仍是容止閑雅,神色冷峭,由她帶出來的一股似有似無的馨香讓繭子微微發暈。
小繭子從來就有點懼怕這位李同志,小時候天天跟媽媽進守宮,媽媽去做生活,她就在花園裡玩。她可以向王阿婆發嗲撒嬌,也可以和丁丁哥哥你搶我奪,甚至也敢跟丁丁哥哥的爸爸你問我答,偏就看到李同志便像老鼠見貓似的老實了。李同志對她也是笑臉相待,也沒有過一句重話。可小繭子小小年紀就感覺到李同志笑臉背後的不屑和輕慢,李同志那對形狀很美的丹鳳眼,不笑得時候眼梢翹得很高,笑得時候眼梢就垂彎下來,不管笑還是不笑,那眼瞳卻總是冷冷的,像兩塊冰稜子。在小繭子心目中,李同志就是白雪公主中那個妖艷而狠毒的皇后。
小繭子覺得喉嚨很緊,怎麼擺放手腳都覺得自己很難看。她的臉面對著蓮花形的壁燈,她知道李同志的丹鳳眼正冷冰冰地盯著自己,她卻看不清李同志臉上的表情,這讓她很氣餒。更讓她自慚形穢的是李同志對她的稱呼,李同志不叫她許飛紅,也不叫她小繭子,而是修辭完整地稱「吳阿姨的千金!」她分明是在提醒小繭子,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總歸是我家娘姨的女兒!好比法海和尚搬來雷鋒塔壓在了白娘娘的頭頂上,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了。
小繭子費盡全身力氣道了句:「我找馮令丁。」
李同志的丹鳳眼在幽冥的壁燈光中像一對魚缸中的金魚,忽地擺一下尾,又擺了一下尾。她仍是不緊不慢道:「馮令丁還沒有回家,他說學校里有活動,他不回來吃晚飯的。」
小繭子差一點趴倒在三樓過道里,她身子輕飄飄,膝蓋軟綿綿,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下那段呈「S」形有著闊綽扶手的柚木樓梯的。
小繭子木知木覺下了樓,木知木覺進了屋,木知木覺開了燈,木知木覺掀開了桌子中央的綠紗揭罩。揭罩下有一隻鋼中飯盒和一碗冷飯,飯盒裡是兩塊熏魚,兩隻油麵巾塞肉,還有黃瓜炒雞蛋。小繭子看著這些小菜,心頭莫名火篷篷地竄起來。
小繭子的哥哥是69屆初中生,前幾年畢業分配「一片紅」,哥哥就到淮北農村插隊落戶去了。小繭子的媽媽每天要幫人家燒晚飯,順帶便就在人家廚下扒幾口殘羹剩飯。所以,通常小繭子都是一個人吃晚飯。小繭子曉得,媽媽替這家做熏魚,這家就會搛兩塊放在媽媽的鋼中飯盒裡;媽媽替那家做油麵巾塞肉,那家也會搛兩隻放進媽媽的鋼中飯盒。媽媽每天帶著這隻周身已有好幾處癟塘的鋼中飯盒走這家走那家,晚上收工回家總能帶回一盒小菜,便成了小繭子的盛宴。小繭子每每跟媽媽鬧,叫媽媽不要帶這隻鋼中飯盒到人家家裡去,像討飯一樣,難看不難看?媽媽卻道:「我又沒有跟人家討,都是人家硬塞給我的。我不偷不搶,有什麼難看?我一天做到頭,哪裡還得空特為幫你做小菜?」小繭子曉得媽媽的辛苦,可是她愈來愈無法吞下這飯盒裡的「嗟來之食」,這隻到處癟塘的舊飯盒分明是一種卑微的印記,烙在她身上,抹也抹不去。雖然她在學校里是響噹噹叱吒風雲的「紅五類」,雖然她也搬進了落地鋼窗打臘地板的守宮大客廳,然而,蟄伏於她心底的屈辱卻像冬眠已久突然蘇醒了的野獸,張牙舞爪地站起來,撐得她心口生痛。她抓起飯盒,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小菜歷歷落落灑了一地,一隻油麵巾塞肉撲碌碌直滾到床底下去了。小繭子百般的不順意,合撲在床上,嗚——嗚——地哭,讓眼淚肆意打濕枕巾。
小繭子畢竟快十七歲了,有了一些歷練,哭了一陣,想想哭又有何用?媽媽不會理解她,三樓的李同志不會憐憫她,丁丁哥哥恐怕還會笑話她。於是她收住了眼淚,深呼吸兩口,讓自己的心迅速平靜下來。她去廚房間拿了掃帚,將灑落滿地的小菜收拾了。又將那碗冷飯拿到廚房間,兌了些水,煮成水泡飯。碗櫃里有些醬瓜,她就在廚房裡醬瓜過泡飯,胡亂對付了肚子。再洗碗,搓抹布,東擦擦,西抹抹。她磨磨蹭蹭地還是在等丁丁哥哥回來。丁丁哥哥要去敞廊放腳踏車,必定要從廚房間繞過去的。可是,小繭子已經把灶台菜板碗櫥都擦抹了兩遍,實在沒什麼齷齪可擦抹了,仍不見丁丁哥哥回守宮!
小繭子魂不守舍地轉回屋裡,一屁股坐在八仙桌邊的方凳上發起呆來。眼前的這間屋子雖已成為小繭子的家,可從她眼裡看出去,卻是十分地陌生。她從小跟媽媽來守宮,就在這間屋子裡玩耍。這邊應該是一圈沙發,沿牆應該有博古架和鋼琴,還有一隻紅木鑲大理石檯面的圓餐桌,還有紅木鏤空的花架,上面的陶罐中一年四季插著鮮花。丁丁哥哥家把這間客廳讓給小繭子家住的時候,除了牆角那台落地座鐘,他們把原有的傢具統統搬到二樓書房裡堆著,封存起來了。小繭子家原就沒有登樣的東西,媽媽到舊貨店淘了一隻還算結實的雙人床,放在右首原先放沙發的地方,兩隻存放四季衣物的雜木箱摞在床邊,權當五斗櫃。又橫度里拉了根粗鉛絲,懸掛起一床碎花的舊被單權作隔簾,隔簾裡面就是小繭子和媽媽的卧室了。左首窗下原有一張帆布行軍床,是哥哥的睡鋪。哥哥插隊落戶去了,媽媽就把行軍床收攏來塞到床底下。左首隻放了一張八仙桌,也是舊貨店裡淘來的,桌面已破損,媽媽在上面也鋪了塊碎花舊被單,將就著可以用就行。整間屋子便顯得大而無當,可以開個小型溜冰場。
小繭子剛搬過來那會,想著能跟丁丁哥哥進出一個門洞,每天能聽著丁丁哥哥上下樓梯的腳步聲,興奮得抑制不住地在屋中央打旋,直轉得頭暈眼花。她邀請了弄堂里經常一起玩耍的小姐妹來守宮做客,也是有種顯派誇耀的意思。媽媽特為燒了一大鍋綠豆百合湯來招待小客人,小繭子便興沖沖跑上三樓去喊丁丁哥哥,丁丁哥哥冷冷地推託身體不好,就是不肯下樓。許多年以後,小繭子才逐漸理解了丁丁哥哥當時的心情。
空蕩蕩的房間,愈顯得柚木細條地板又光又滑,並且色澤深深淺淺地不統一。顏色深的地方都是原先丁丁哥哥家擺放傢具的部位,帶著歲月的神秘的記痕。小繭子常常會獨自循著地板上深淺不同的痕迹揣摸著丁丁哥哥在屬於他的日常生活中的模樣。
這裡是沙發,丁丁哥哥斜靠著扶手,腳擱在茶几上,看《基督山恩仇記》看得入神;這裡是博古架,丁丁哥哥雙臂環抱,正在琢磨一隻灰陶罐的來歷;這裡是鋼琴,丁丁哥哥雙手像旋風中的落葉般翻滾著,彈的是貝多芬的《命運》還是《英雄》?這些痕迹默默無言卻冷酷地昭示了丁丁哥哥和小繭子截然不同的生活基礎和生活方式,稜稜角角地戳痛了小繭子的眼球!這一刻小繭子真正是灰心之極,肝腸寸斷,難道自己與丁丁哥哥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就永遠無法填平了嗎?
她絲毫無有睡意,卻身心疲憊,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合衣斜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關上眼帘。
小繭子雖然閉上了眼睛,她的腦袋卻像一座正在上映懸疑推理片的電影院,觀眾席的照明燈熄滅了,進出口的幕簾合閉了,銀幕卻跌宕曲折地活動起來。
小繭子想:丁丁哥哥肯定對他媽媽撒了謊,老師只讓我負責出黑板報,哪裡還有其它鬼活動?問題的關鍵在於:丁丁哥哥為什麼要撒這個謊?他不在學校,一下課就匆匆離開了教室,卻又沒有回家,他會到哪裡去呢?問題關鍵的關鍵:丁丁哥哥是和誰在一起?
其實小繭子立即猜到了跟丁丁哥哥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除了她難道還會有別人嗎?瘦即零仃的身子枯柳條似的,皮膚蒼白得像白骨精,眼皮老是耷拉著睡不醒的樣子,只在她稍稍掀起眼皮的那一瞬,深凹的眼瞳中方才有點活人的神采。她就是恆墅常家的大女兒常天竹!
在盈虛坊後的門口灶頭間曬台上天井裡家長里短的閑話中,有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就是評論各家各戶的小孩子聰明不聰明,脾氣好不好,有沒有孝心等等,不可缺少的一條便是相貌如何如何。眾街坊比較公認的美少女有兩位,一個是從前住樓梯間現在搬進守宮的小繭子,大名許飛紅;另一個是從前住恆墅現在搬進三層櫊樓的常天竹。這其間也有兩派意見,一些人認為許飛紅比常天竹漂亮,雖是娘姨的女兒,卻落落大方,見人就笑,不似常天竹那般狷介孤傲、從不正眼瞧人。另一些人卻認為常天竹比許飛紅耐看,小姑娘古貌古心,清清凈凈,哪像許飛紅那般鋒芒畢露,神氣活現的樣子。雙方意見互不相讓,就像古人詠「雪梅」詩中說的那樣:「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平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許飛紅和常天竹就是盈虛坊里的梅和雪。而在倔強的小繭子心中,曾經是恆墅里養尊處優的常天竹就是自己的「天敵」!
眼下,小繭子迫切需要跟丁丁哥哥澄清一個事實,她要當面責問丁丁哥哥:你為什麼要跟家裡人撒謊說學校搞活動?你和常天竹一起到哪裡去了?她心裡更想責問他的是:隨便你到哪裡去做什麼事,為什麼不叫我而要找常天竹?常天竹家早就搬出恆墅了呀!小繭子頭腦煞清地踡縮在床上,耳朵豎得筆直。丁丁哥哥回家一定要去敞廊放腳踏車,她時刻準備著,只要一聽到丁丁哥哥鎖腳踏車的聲音,她就蹦起來衝出去攔住他,把那麼多問號像一束束炸彈那樣摔在他跟前。
媽媽收工回家,已是八點靠過。小繭子聽得媽媽回來便屏住氣裝睡,她沒有心情聽媽媽的啰嗦。媽媽洗洗腳搓搓臉就躺下,身子一橫便鼾聲呼呼地睡著了。小繭子依然在等待丁丁哥哥回來,等待的時間一秒鐘比一小時還長,小繭子好像等待了一個世紀。畢竟年輕,抗不住疲倦的百般廝磨,終於漸漸沉入混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混沌中飄來輕輕的「喀嗒」一聲響,鑽入她的耳洞卻像炸雷一般。小繭子騰地坐了起來,心裡對自己說:「丁丁哥哥在給腳踏車上鎖,丁丁哥哥回來了。」她本能地要跳下床,媽媽卻側身擋在床外側,呼呼地睡得正濃。她只好放慢速度,緩緩地、輕手輕腳地越過媽媽綿延丘陵般的身子,滑下了床,也不及找鞋了,赤腳便朝門摸去。
當小繭子拉開門的那一刻,丁丁哥哥已經上了樓梯。樓道中蓮花形的壁燈黃幽幽的光環,只能照亮三、四級樓梯的範圍。小繭子看見一條瘦長的身影在樓梯拐角處一晃就不見了,丁丁哥哥已上了二樓。小繭子想喊,終於沒出聲,她不能驚動媽媽,更不能驚動丁丁哥哥的爸爸媽媽。小繭子好不懊惱,轉而想:明於上學校去的路上也好問他的,心才稍稍沉靜下來,早春深夜走道里的穿堂風仍有些砭骨,她便縮回身子,碰上了門。這時她無意地朝牆角的落地鍾瞄了一眼,長針短針都是黃銅色的,在夜色中泛著幽光,兩根針挨得很近,在鐘面的左上方呈15度夾角。小繭子判定,快到11點鐘了,丁丁哥哥竟然在半夜11點鐘才回家!
這麼一折騰,倒把小繭子的瞌睡折騰跑了,她的頭腦如同雨後青山一般清爽新鮮。她記得,放學回家時曾在弄堂口撞見匆匆往外走的常天竹,她根本沒問她去哪裡,常天竹就主動告訴她,我去買點鹽。這真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啊!只怪當時自己急著尋找丁丁哥哥,沒有覺出破綻,否則,要拉住她就好了。最讓小繭子戳心的是:丁丁哥哥如果真是和常天竹在一起,他們待到半夜11點才回家,這麼長時間,他們會在哪裡?會做些什麼?千枝萬枝的問號像春天外牆上的爬山虎藤蔓,橫七豎八地蔓延開來,布滿了她全部的思維。
不久,她就聽見蹺腳單根來喊媽媽,媽媽睡夢裡醒來,罵了句:「尋死呀,單根!」蹺腳單根就說:「吳阿姨,常先生的女兒睏在醫院裡,倪師太要你幫我搭把手去接她回來。」於是媽媽就跟蹺腳單根走了。小繭子坐在床上發起呆來,心裏面的爬山虎藤繞成了團,絞成了結:常先生的女兒睏在醫院裡,是哪個女兒呢?如果常天竹真是跟丁丁哥哥在一起,她應該11點鐘就回家了,怎麼會睏到醫院裡去了呢?如果真是常天竹睏倒在醫院裡,她就不會跟丁丁哥哥在一起了,那麼跟丁丁哥哥在一起的又會是誰呢?不見得丁丁哥哥一個人在外面遊逛到半夜吧?左思右想,找不出一個讓自己心悅誠服的答案,十七歲少女的心被煎熬得乾癟萎縮,七零八碎了。
拂曉時分終於等到媽媽回來,並且從媽媽口中得到常天竹在荒郊野外被壞人強姦的消息,小繭子先是震驚得目瞪口呆,隨即感到恐懼,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接著是一種釋懷,帶著一許幸災樂禍:看來常天竹並沒有跟丁丁哥哥在一起,誰叫她跑到那種地方去玩,活該!可是,馬上就有一個恐怖的念頭像條小蛇嗦溜鑽進她腦殼:會不會是丁丁哥哥和常天竹一起去了那公園,難道是丁丁哥哥……小繭子不敢想下去了,才鬆弛的心又嗖地緊縮成一團,接著被拋入滾燙的油鍋。憤恨、忌妒、委屈,說不出的難受,真恨不得自己就是一枚炸彈,霎那間轟地暴烈開來。
天色一點點明朗起來,小繭子家掛在落地玻璃門上的帘子是用最普通的白底碎花洋布做的,很薄,愈來愈白的日光從東南向穿透布簾湧進屋子,很快就把整間屋都塗白了,彷彿深奧的啞謎豁然揭出謎底一般。
小繭子霍地從床上躍起,她不能再這麼躺著折磨自己,聽任那條陰險的小蛇將自己的腦袋搗爛穿透。
小繭子用冷水嘩嘩地沖面孔,將一夜天的焦慮怨憤傷痛從眼梢眉角鼻溝唇線處衝去,衝出一張自信開朗甚至帶點驕傲的年輕的面孔。齊耳的短髮挑一根三七開的斜頭路,用枚纏著粉紅和深紅雙色玻璃絲的髮夾一別,略挑出幾縷留海。眉眼青黛黛的,雙頰紅噴噴的,嘴唇濕潤潤的,小繭子對自己很滿意。她開始穿衣服,將套了好幾天的水紅的節約領丟進臉盆。這隻節約頸的顏色原是小繭子最喜愛的,可天氣開始轉暖,學校里每天都要進行民兵隊列訓練,出了汗,同學們都脫去外衣,只穿襯衫訓練。小繭子因為套著節約領,不好意思脫外罩,只好焐著。她將床頭的木箱子打開,兜底尋找襯衫。她記得自己是有兩件襯衫的,有一件還是的確良的,淡黃的底色,上面有紅的綠的小圓圈。可是翻來翻去沒翻到,急得她已經出了一身汗。
吳阿姨拎著兩大竹籃葷蔬小菜回家來,她要將這些小菜各家各戶分配停當,再挨家挨戶地送過去。見女兒將箱子里的衣服堆了一床,便問道:「小繭子,找什麼東西?待會又要我來理!」
小繭子大半個身子撲在箱子里,道:「媽,我的那件的確良襯衫放到哪裡去啦?」
吳阿姨道:「乍暖還寒的,假領頭還好帶幾日呢。等兩用衫穿不住了,再換襯衫。」
小繭子委屈道:「我們民兵訓練的時候熱得要命,大家都脫罩衫,就我不好脫!我要穿襯衫嘛。」
吳阿姨恨聲道:「小祖宗,你不曉得媽媽時間多少緊張?一家家都等著我送小菜去呢!」
怨歸怨,吳阿姨仍放下手中生活跑過來幫小繭子找襯衫,窮人家的女兒也是千金呀。她將上面的木箱搬開,打開下面的木箱,春夏季的衣裳都疊得整整齊齊地摞著。小繭子快活地抽出那件淡黃彩點的確良襯衫,急不可待地往身上套,一邊跑進廁所間,往鏡子跟前一站,卻傻眼了:去年才做的襯衫,合著身子剪裁的,穿了一季,現如今卻像裹棕子似的,袖管只及肘彎,兩門襟相差半寸距離,扣眼只能巴巴地望著扣子,卻夠不上。
吳阿姨噗嗤笑了,道:「我們小繭子長大了,發育了,是大姑娘了。」
小繭子眼淚差點掉下來,雙腳咚咚咚地剁著地板,道:「媽,你還笑,你叫我穿什麼襯衣到學校去呀!」
吳阿姨便往箱子深處掏去,掏出一件她自己的舊襯衫,道:「媽媽這件你試試看,恐怕大點,總比小好。顏色老氣點,老氣也有老氣的好處。」
小繭子無奈只好套上媽媽的襯衣,不想胸圍腰身都像合著她身體做的,就袖管略長了些,往上翻起一寸左右,看不出絲毫破綻。是黑灰紅三色相嵌不規則格子布的,顏色配得有點突兀,但洗得褪了色,反倒顯得淡雅起來。小繭子對著鏡子左右前後看看,方才破涕為笑。她連外罩都不套,拿了把鄉下外婆送的蓮花紋竹篦子,跑到敞廊里去了。
吳阿姨追著她背脊道:「現在這天氣最是受凍不起的,把外套套上。」
小繭子扭扭身子嘟嚕道:「我不冷,我們教室里人多,熱得都要開電風扇了。」
天剛回暖,大清老早,小繭子就喜歡到敞廊里去篦頭髮,因為丁丁哥哥那輛永久牌黑色錳鋼二十八寸腳踏車就停要敞廊里。其實小繭子方才在廁所間已經梳過頭髮了,可她聲稱頭皮發癢,又將纏著雙色玻璃絲的髮夾拽去,用竹篦子左篦篦右篦篦,然後將頭路仔仔細細的挑得筆篤直,露出青青的頭皮,像一根媽媽常用的釘被頭針。梳一個簡簡單單的頭要化十幾分鐘時間,目的是要等丁丁哥哥來推腳踏車。丁丁哥哥總是匆匆忙忙,一邊啃三明治,一邊開腳踏車鎖。一邊便會朝小繭子點點頭,笑一笑,或者隨便扯幾句閑話。無論怎樣,都會讓小繭子心醉神迷。今天,小繭子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穿上媽媽的舊襯衣,胸高腰細,婀娜娉婷,自己都覺得很好看,當然愈發想讓丁丁哥哥看見了。可是,她把自己的頭皮左篦右篦,都篦得痛了,還不見丁丁哥哥來推腳踏車。算算時間真有點緊了,才悻悻地別上髮夾,拎起書包往門外走。
吳阿姨又追了句:「早飯不吃啦?要得胃病的,我給你煮口泡飯……」
「我不餓。」小繭子丟下三個字,人已旋出門外。天天早上泡飯過醬菜,小繭子一點胃口都沒有。人家丁丁哥哥吃什麼?牛奶、麵包、火腿、煎雞蛋!報紙上批判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文章連篇累牘,丁丁哥哥的精緻早餐卻永遠不會更改。
小繭子帶著滿肚子焦慮滿肚子疑問,呯—地帶上房門,隔斷了媽媽的視線。丁丁哥哥今天為什麼還不下樓?小繭子深深吸口氣,趁二樓里委會的幹部還沒有來上班,她決定再上三樓找丁丁哥哥問清緣由。
小繭子又一次站在三樓的過道上,朝著那幾扇緊閉的房門高聲喊道:「馮令丁,馮令丁,你要遲到了!」
還是左側的門徐徐打開,李同志像是剛從被窩裡爬出來,還穿著寶藍黃貢緞的曳地睡袍,頭髮凌散,慵懶地依著門框,道:「又是你呀,吳阿姨的……」
「我叫許飛紅!」小繭子果斷地打斷了她,再不能容忍她使用那個帶有明顯藐視的稱呼了!
「噢,許飛紅啊,蠻好聽的名字。」李同志不無嘰誚地笑了笑,道:「那麼許飛紅同學,你幾次來找馮令丁,有什麼事嗎?」
小繭子使勁咽了口唾沫,道:「昨天老師布置下來要出一期畢業分配專題的黑板報,我想跟他商量一下。」
「是這樣啊,可是我們丁丁病了,重感冒,發寒熱。你能代他向老師請個假嗎?反正你們現在也不上什麼正經課。」
「我們怎麼不上正經課?學習時事政治,參加批林批孔運動,學習毛主席著作,樹立起正確的人生觀理想觀,還要參加民兵訓練,還要討論畢業分配方案呢!」小繭子口齒伶俐,振振有詞,並且還聰明地拋下了一個小小的誘餌,等待著魚兒自己上鉤。說罷,她朝李同志彬彬有禮地仄了仄腰,轉身下了樓梯。其實,她的心愈發地麻亂了:丁丁哥哥怎麼偏偏會得感冒呢?會不會昨晚跟常天竹到那個偏僻的公園去的時候著了涼?
小繭子用力拉開守宮沉重的柚木大門,我們的許飛紅終於精神抖擻地上陣了。無論真相如何,常天竹被歹徒強姦而後精神失常已是事實。盈虛坊里梅雪爭春,現在白雪無奈地融化了,只剩下一枝梅花凌寒怒放!機會向她洞開了大門,卒子過河,意在吃帥,許飛紅就是這麼一顆野心勃勃的小卒子,她瞄準的主帥便是可親可愛的丁丁哥哥,英俊瀟洒的馮令丁啊!
17歲的少女並不十分清楚什麼是愛情,丁丁哥哥的身影是在她幼年的時候悄然走進她心房的,伴著她的長大,那身影也在長大,並且逐漸撐滿了她的整個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