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放學鈴聲乍響,雨仍舊未停。是那種「潤物細無聲」的蒙松小雨,不見雨星子,只是一派輕煙淡霧。開始,許飛紅還以為雨停了呢,心急慌忙衝出教室,腮幫子上立即涼嗖嗖的一片,抬手掌捋去,卻是水珠。片刻間,褪了色的舊襯衫兩肩膀處色彩便新鮮起來,貼著肉,濕漉漉的。許飛紅方曉得這煙這霧依舊是雨,原來雨從來就沒有停過。
許飛紅便將草綠色的帆布書包頂在頭頂,小跑步朝校門口奔去。方才下課時,她看見馮令丁和陸馬年幾個男生一起走出教室,可她卻被班級里幾個女生拉住,七嘴八舌盤問常天竹的事,她又不能不回答她們,耽擱了好幾分鐘。馮令丁是騎車回家的,原本就會比自己早到,她生怕他會不耐煩等待而離去,恨不得有騰雲駕霧日行千里的本事。
偏生快到校門口了,劈面看見校革委會劉主任、黃師傅和班主任曹老師陪著一男一女兩位穿警察制服的人走過來,想躲,哪裡還躲得掉?黃師傅道:「許飛紅,正要找你呢。」曹老師跟那兩個穿制服的介紹道:「她是我們班的紅衛兵中隊長,又和常天竹住一條弄堂,可以問問她。」
許飛紅有點焦急又有點緊張,站在細蒙蒙的雨霧中,不停地用手掌去擦臉頰上的水珠。曹老師便將手中的雨傘朝她頭頂上移了移。
女警察便問道:「許同學,根據我們調查,常天竹跟鄰居跟她妹妹都說,是學校組織看電影去的……」
「沒有,沒有,學校沒有組織看電影,我們班級也沒有組織看電影。」許飛紅衝口而出,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這麼著急地回答。她說完扭頭看看曹老師,曹老師點點頭,附和道:「是啊,至少我們是沒有組織什麼活動,她會不會和要好的同學約了一起去的呢?」
女警察仍然面向許飛紅問道:「許同學,你是中隊長,你總歸有點數目吧?常天竹往日里跟什麼人最要好呢?」
許飛紅覺得嘴巴幹得冒煙,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道:「常天竹原是在音樂學院附中念書,後來附中解散了,才轉到我們班上來的,不過一年多點,她很高傲,看不起我們工人子弟,不大跟人說話的……」突然想起來了,忙道:「對了,昨天傍晚我在弄堂口碰到她的,她說她去醬油店買鹽,好像是她一個人……會不會是和她以前音樂學院附中的老同學約了一道出去的?」
女警察和男警察意味深長地對看了一眼。
女警察便笑道:「謝謝你,許同學,你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線索。」
「那我可以走了吧?」許飛紅暗自鬆了口氣,又耽擱了時間,馮令丁一定會等得不耐煩的,她太了解丁丁哥哥的脾氣了。
曹老師特意將她拉到一旁,關照道:「許飛紅,關於常天竹的事情最好不要在同學當中擴散了。另外,你是中隊長,又和她住一條弄堂,你要多關心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和黃師傅下午去看她,她都不認識了,腦子出了點毛病,太可惜了!你和她熟,也許……」
許飛紅使勁點了點頭:「老師,我會經常去看她的。」
曹老師要將傘塞給她,許飛紅硬不要,把書包頂在腦袋上,大步跑入雨中,跑出校門。她的心早就飛到老銀杏樹下去了,丁丁哥哥,你千萬千萬要等我呀!
盈虛坊東北角的兩棵老銀杏樹究竟活了多少年?並沒有權威部門做出過準確的答案,只是聽盈虛坊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經常講起明成化年間,一位雲遊的高僧就是看中這兩棵銀杏樹占的好風水,才挨著它們起牆築殿,建了座盈虛庵,庵主便是此高僧的親妹妹。如此掐算,這兩棵樹的年輪起碼在五百年之上了。果不其然,同治六年,清兵借洋鬼子之力圍剿太平軍,流彈引爆火藥局,周圍民宅均成瓦礫,這兩棵樹雖被折斷兩根粗桿,次年春末,竟奇蹟般地冒出新枝,且樹葉特別繁茂,一片鬱郁蒼蒼。盈虛庵也是得益於它們的福蔭,毀了再建,香火依然隆盛,綿延數百年。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閱盡人間蒼桑的盈虛庵終因經年失修,牆倒殿毀,人民政府為庵中眾尼姑一一安排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古庵所在地便劃歸剛剛公私合營的和昌絲綢印染廠所有。廠子的公方代表、黨委書記是位戎馬生涯的南下老幹部,應該說是最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了。可是,在勘察規劃廠房時,這位歷經戰火的老革命驀然看見兩棵老枝崢嶸新葉蔥翠遮天敝日的古銀杏樹,卻莫名地生出一股敬畏之情。於是,新廠房的圍牆就在這裡折進去了一截,虔誠地為古樹讓路。
一黑一白是一天,一青一黃是一年。任憑歲月流逝、朝代更替,風摧雨蝕、電擊雷轟,古銀杏樹永遠是不卑不亢,從容淡定,默默地閱盡了塵世的風雲變幻。
都說這兩棵銀杏是夫妻樹,一雌一雄,親親熱熱地依偎著,枝葉糾緾重疊,根本分不出哪條枝,哪片葉是從哪棵樹上長出來的。它們已經合二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更讓人驚嘆的是,古銀杏的許多細枝,被厚沉沉的葉子壓著,拽著,垂到了地面上,竟又在地下生出根,抽出新的枝條。漸漸地,在這兩棵古銀杏粗大主桿的周圍,形成了密麻麻一片銀杏的小樹林子,這便是罕見的「獨木成林」奇景!
如今,當初那位絲綢印染廠的黨委書記早已退休,可盈虛坊居民還常常提起他,多虧他寬宏大量,沒有將古銀杏樹圈入工廠的圍牆,便為盈虛坊保留了一處勝景。居民們夏天在樹下乘風涼,冬天在樹旁孵太陽,最樂得是小孩子,經常聚在樹下來「官兵捉強盜」,或者爬上樹粘「野鬍子」,或者聽掉了牙的爺爺奶奶嘮叨從前的故事。
許飛紅頭頂著書包在雨霧中不歇氣地一路小跑。
看看這雨霧薄似紙輕如紗,卻很快將她的衣衫漉濕了。本來就很合身的襯衣緊緊地吸附在少女曲線妙曼的胴體上,她撩開細長的腿跑著,腳下濺出一路水花,遠遠望去,煙雨中,是一頭美麗的花鹿跳躍著,舞蹈著。
許飛紅終於跑進盈虛坊大牌門,也不回家,直接沿上震橋跑到弄堂底,跑進那一片被雨霧籠罩愈顯得森森然的銀杏樹蔭中,她大口喘著氣,胸脯的鈕扣都被撐開了。銀杏樹下這一刻沒有一個人。千百萬張嫩綠的小扇兒葉層層疊疊擋住了雨線,周圍是一片密匝匝,沙沙沙的雨腳聲,天地間靜悄悄的,能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怦地跳躍。丁丁哥哥呢?許飛紅往樹枝縫隙中望了望,又繞著粗碩的老樹桿轉了一圈,哪裡還會有丁丁哥哥的影子?
許飛紅頹喪得差點哭出聲,一屁股坐在一根突出地面的老樹根上。丁丁哥哥果然等不耐煩了!許飛紅想像得出高傲的馮令丁等她不到時咬牙切齒的模樣,那張帥氣的面孔一定拉得很長,有點女氣的丹鳳眼冷得冰稜子一般,鼻孔微微撐大了,「哼」地一聲,躍上腳踏車不回頭地走了。
許飛紅為了這個銀杏樹下的約會歡欣鼓舞了一整天,就這麼一不小心地失去了?少女花兒盛開般的心情驟然遭受摧殘,花瓣一片片被撕落,落在泥地里被踐踏。許飛紅關不住眼淚珠子咕嚕嚕地往下淌,她用手掌去抹,抹去了一片,又淌下來一片。她惱恨自己為什麼不狠狠心拒絕班上的女同學?為什麼不想想法子躲開黃師傅曹老師和一男一女兩警察?她們,還有他們,一切的一切,和丁丁哥哥的約會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許飛紅,你怎麼啦?嫌天上的雨下得還不夠啊?」
這是從背後竄出的一個聲音,沉沉的悶悶的,撞在耳膜上讓人頭暈暈的。許飛紅悚然一驚,刷地迴轉頭,張大了嘴卻沒呀出聲,只是緩緩地站起來,擰著身子,。臉頰上淚痕斑斑,就那樣傻傻地站著。身後,挨得她很近,一條瘦高的身形,整個地罩在一襲黃色的雨披中,那黃色映在綠陰陰的樹影上,愈發的亮,就像煙火快熄滅前的那一瞬。晃得人睜不開眼。許飛紅用力咬住了嘴唇,才沒有一頭撞過去。
馮令丁無框鏡片後的眼睛游魚般避開了許飛紅緊追不捨的目光,仍是用他慣常的慵懶淡漠的口吻道:「我看見黃師傅曹老師在校門口跟你說話,怎麼?批評你啦?」
許飛紅嬌嗔地白了他一眼:「誰批評我了?我有什麼好讓他們批評的?」
「那你為什麼躲要這裡偷偷地抹眼淚?」馮令丁的聲音總算有點抑揚頓挫了。
許飛紅慌忙抬手抹了抹臉頰,一跺腳,蠻橫地道:「誰掉眼淚啦?誰講我掉眼淚啦?我又沒帶傘,雨打在臉上了嘛。」
馮令丁便從雨披中伸出兩隻手,推平手掌,道:「這樹下好像淋不到雨的吧?」
許飛紅硬屏住笑,索性無賴到底,道:「淋不到雨你還穿雨披幹嗎?」
馮令丁一下子對答不出,聳了聳肩,便將雨披脫下,擱在一旁車的籠頭上。
許飛紅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得抱著肚子彎下了腰。其實她見到丁丁哥哥就想笑了,憋了半天,此刻便拉開閘門似的一瀉千里了。
馮令丁被她笑得有點無奈,道:「你要當心啊,一歇歇哭,一歇歇笑,兩隻眼睛開大炮!」還做了個張牙舞爪的手勢。
許飛紅便停住不出聲了,笑是含在嘴裡,從眉梢眼角溢出來,令她的臉格外生動。長大了的丁丁哥哥好難得跟人開玩笑,這讓許飛紅好似又回到了從前兩小無猜的時光。她撒嬌地朝馮令丁背脊上捶了一拳,道:「你剛才躲在哪裡呀?害人家急得要命。」
馮令丁迅速恢復到一慣「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漠然狀態,面無表情道:「我先回家換濕衣裳,看到你鑽到樹肚子里去了,連忙就下來了。」
許飛紅側身鑽出樹蔭朝遠處探了一眼,果然,隔著一片低矮的歪歪斜斜不規則的屋頂,守宮三層樓古城堡式的老虎窗口鶴立雞群般傲立著,有一種睥睨一切的氣勢。想到馮令丁方才就站在那窗前,篤悠悠地看著自己投三投四地繞著樹桿轉圈,看著自己稀里嘩啦的抹眼淚,心裏面會怎麼看待自己呢?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傻?會不會覺得自己很醜?臉頰便騰騰地燒起來。回頭再看馮令丁,果然是換了一身衣裳。上身穿一件本白絲麻隱條襯衣,肩膀略寬了,稍垂下,尖尖的衣領上左右有兩隻鈕洞,是專為穿西裝打領帶設計的款式,還散發出隱隱的樟腦味,像是從樟木箱中才翻出來的,一定是他爸爸早時的舊襯衣,配了下身很普通的米色厚卡其長褲,從裡到外的潔凈清爽,愈襯得他面容的俊雅斯文。
許飛紅心裡一動:雨又末停歇,丁丁哥哥何必匆匆回家換得如此山青水綠,再裹著雨披跑出來?莫非丁丁哥哥正是為和自己單獨約會才特意打扮的?這麼一轉念,那張臉愈發燒得紅了,像戲台上的旦角抹的腮紅。
許飛紅重坐到盤屈結節的老樹根上,馮令丁便靠著粗桿站著。許飛紅雖是漲紅了臉,卻不作女兒忸怩態,反而挺起腰仰起面孔朝馮令丁笑。她曉得自己臉紅起來更好看,更襯得濃睫毛下的眼烏珠漆黑晶亮。小時候,丁丁哥哥的媽媽就誇過她:「臉紅得像顆熟杏。」
許飛紅在等待,等待丁丁哥哥說出她期盼了很久的話。
這時節雨腳緊密起來,雨聲如棱,織起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彷彿割斷了凡塵,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似的。這情景實在太合許飛紅的心意了。
馮令丁被許飛紅盯得有點吃不消了,他取下眼鏡,從褲兜里摸出一塊絨布擦試著鏡片,一邊問道:「你不是說要告訴我畢配的重要消息?你曉得今年的方案了?」
許飛紅狠狠地送了一個白眼,心裏面真是失望得很,好想捶他罵他。卻只是從鼻腔里冷冷地一笑,有點負氣地道:「我曉得,你媽最關心今年的畢業分配方案,否則她怎麼捨得這種時候放你到這種地方來見我這種人?」
馮令丁把眼鏡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樑上,目光是盲目地對著樹蔭外茫茫的雨簾,道:「你們女生就是小雞肚腸,這種這種地繞口令,什麼意思嘛!原是你說有重要消息告訴我的,和我媽媽哪裡扯得上?」
許飛紅偏轉臉看看他,想從他臉上讀出他究竟是裝戇還是真傻,自然是徒勞的,馮令丁的臉像一部晦澀艱深的書讓人讀不懂,又像一張白紙什麼也沒有寫。許飛紅反倒有點下不了台了,悻悻道:「我聽我媽說的嘛,你媽就你一個寶貝疙瘩,無論如何不放你下鄉的。」
許飛紅搬出「媽媽」做盾牌是有道理的,馮令丁對自己的奶媽一向十分尊重。這麼一來,她即撇清了自己,又用一根無形的線將自己與丁丁哥哥緊緊系在了一起。
馮令丁依舊是一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模樣,兩臂環抱胸前,目光飄得很遠很遠,道:「其實我也聽到一些,說是工礦名額增加了,家裡已有人上山下鄉的,基本都可以留在上海,是這樣嗎?」
許飛紅心想:黃師傅千叮囑萬叮囑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的,怎麼一下就傳開了呢?不能作驚人之語了,有點泄氣地道:「這下你媽可以放心了吧?」
馮令丁卻道:「恐怕我擠不進那個檔次,我姐姐早就調到兵團團部做幹部,不再務農了。」說這麼說,他口氣中卻沒有些許惋惜或悲哀,平平的、淡淡的,像在吟誦「桃花流水沓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許飛紅總算有了些資本,忙道:「你姐姐這種情況仍算上山下鄉的,我特意問過黃師傅了。」她在「特意」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馮令丁飄得很遠的目光果然被她拉回來,蜻蜓點水似的在她臉上停了一下,很快又飄離了。
許飛紅便追加了一句:「馮令丁,你放心好了,我特意問過黃師傅,你屬於硬檔留上海工礦的。」許飛紅心裏面暗暗地幸災樂禍。她細針密縷地比較過了,自己和馮令丁按今年畢配政策都很可能留上海,可常天竹卻是鐵定要去農村的,她是老大,前頭沒有哥哥姐姐上山下鄉的,好像是天意,要把常天竹從小繭子和丁丁哥哥中間剔出去!
馮令丁沒有回應,連一息表達情緒的感嘆詞都沒有。
許飛紅忍不住再一次打量他的面孔,從他五官的些許變化中揣摸他此刻的心情。可是馮令丁的側面像雕塑一般沒有絲毫動靜,目光仍舊在飄渺的雨幕中留連徘徊。許飛紅最惱恨他這種不陰不陽的態度,卻也是這種態度愈增加了他身上不可言喻的魅力。許飛紅一廂情意地認為,馮令丁這是故作矜持,高傲的男孩子都會在他們心儀的女孩子面前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大男子模樣。這麼一想她反而很高興,便用了一種詭秘的口吻,拖長了聲調道:「不過嘛——」
馮令丁總算有反應了,嘴角挑一絲嘰諷的冷笑,道:「不過下面有文章!我早預料,一定會有苛刻的附加條件,哪裡會讓你們樣樣順心?」
許飛紅嬌嗔地翻了他一眼,道:「你老是把別人想得很陰險,其實黃師傅待人蠻誠心的。他只是希望班級幹部配合畢配組的動員工作,帶個頭,主動寫上山下鄉的倡議書,表表決心,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
馮令丁鏡片後的眼睛魚兒般游回來,停在許飛紅面前不動了,懶洋洋問道:「這麼說,我們的中隊長是打算帶頭寫這份倡議書的了?」
許飛紅覺得眉毛鼻尖嘴唇臉頰都癢嘰嘰的,像被小蟲兒輕輕叮咬著。她卻屏息靜氣一點兒不敢動彈,生怕嚇跑了丁丁哥哥的眼睛。好一會兒,那對魚兒又緩緩地遊走了。她才點了點頭,道:「黃師傅給我露了底,你寫了倡議書,並不一定就會分配你去農村。正式分配時還是要按照政策辦事,該留上海工礦的就留在上海;該去農村的,既使你不報名,還得去農村。」
馮令丁介面令似地啣著她話尾道:「好吧,你寫好倡議書,通知我一聲,我馬上響應,頭一個簽名。」
許飛紅卻像是被噎住了,獃獃地望住他。她沒料到他會這麼爽快地答應在倡議書上簽名。她又一廂情意地認為,這是丁丁哥哥表示願意跟她同甘共苦呀,心中歡喜,笑顏像禮花般在面孔上濺開,屏不住跳了起來,捉住馮令丁的手臂道:「馮令丁,你太好了!」
馮令丁聳起肩膀,暗中使力將臂膀掙脫,裝胡徉道:「你找我,不就是這樁事情嗎?」
許飛紅慌忙將兩隻手背到身後,為掩飾尷尬她便公事公辦道:「還要交給你一個任務,男生的思想工作你去做了,儘可能動員多一點同學在倡議書上簽名。」
馮令丁卻連連搖頭道:「這個任務我恐怕完不成的,我又不能跟人家豁翎子,把黃師傅給你露的底捅出去。」
許飛紅遲疑道:「我想,如果跟你關係比較鐵的,譬如陸馬年,給他交個底,關照他不要說出去就是了。」
馮令丁還是搖頭,道:「陸馬年的工作我頭一個不敢去做,他是三房合一子,他媽媽又是盈虛街出名的母大蟲,誰敢惹她?」
許飛紅撲哧一笑,道:「馮令丁,你不高興去做動員工作,也不要這樣陰損人家好吧?反正我只要你帶頭簽了名就夠了,總歸會有人響應的。」
馮令丁不曉得聽進她這句話沒有?卻無了聲息,彷彿忽地潛入深水中,水面上無波無浪,無影無蹤。
許飛紅心裡倏然掠過一絲疑惑,總覺得丁丁哥哥人在她身邊,心卻跑到別人那裡去了。她抬手將額前的散發撩到耳後,就把那疑惑像抹雨絲似地抹去了。她不願深究馮令丁的心思,她寧願一廂情願地認為這僅是丁丁哥哥的古怪脾氣。何況,她也喜歡和丁丁哥哥就這麼什麼也不說地坐在被細雨包圍的古銀杏樹下,傾聽雨點跟大地接吻時的沙沙聲。雨幕中,時不時會有一兩頂圓傘浮萍般飄過。傘下的人有的會往銀杏樹蔭里張望一眼,隨即用傘遮住臉,匆匆過去了。明天,盈虛坊肯定會流傳起一則新的驚人的消息:守宮馮家的公子與吳阿姨的女兒千金落雨還在銀杏樹裡邊約會呢!許飛紅就期盼這流言迅速傳播開來。
天色愈來愈暗了,弄堂裡間隔丈把遠就亮起一盞鐵皮圓罩的路燈。昏黃的燈影里,雨線密匝匝銀絲般閃亮著,顯得空濛而寂寥,塵世彷彿離他們愈來愈遠——這是許飛紅的感覺,是女兒家隱秘的心情,她想和丁丁哥哥就這麼一直待到天老地荒。
少許,馮令丁像從深水中浮出來似的,呼地站直了身子,道:「沒事了吧?我媽要等我吃晚飯的。」
許飛紅一時好捨不得讓丁丁哥哥離開,她靈機一動,道:「曹老師讓我們班幹部多關心關心常天竹,特別提了我和你。一來因為跟她住得近;二來嘛,你跟她們家好歹算個親戚吧?吃過晚飯,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好嗎?」
馮令丁「呵泣——」打了個噴嚏,懶懶地道:「你就全權代表全班同學去探望她好了。女生的事情,我去恐怕不大方便。至於親戚的理數,我媽媽肯定會周全的,用不著我費心。」
許飛紅自覺心口一松,方才意識到,原來潛意識中自己仍在試探他,而他的表態正是她希望的。其實她到底希望什麼,她並沒有想得很明白,她只是願意馮令丁對常天竹的事漠不關心。她格格格地笑了,道:「你還那麼封建啊,好吧,我代表你向她表示慰問。」看著馮令丁正在套雨披,忙道:「我也要回家了。」
馮令丁的腦袋剛巧從雨帽中鑽出來,仍是瓮聲瓮氣道:「雨沒停,我馱你走吧。」
許飛紅的心像只鮮活的小兔子在胸口頭歡蹦亂跳起來,還把持得住,斂著聲道:「不了,就幾步路呀!」
馮令丁哐地將車撐腳架一踢,道:「雨還很密,吳阿姨要曉得我讓你淋雨,定規要罵死我了。」又拍拍書包架道:「你先坐上來。」
許飛紅偷偷抿嘴笑,丁丁哥哥真聰明,找了個好妥當的理由,她一扭腰肢坐到書包架上。
馮令丁也跨上車,見許飛紅將書包頂在腦袋上,便道:「你鑽到我雨披後面好了,否則擋了腦袋擋不了身子。」
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上天如此厚愛小繭子呀!許飛紅緊緊咬住嘴唇,將歡喜鎖在心裡,便撩起丁丁哥哥黃雨披的後襟,鑽了進去。
一件雨披罩兩個人,許飛紅再不敢靠住馮令丁的背脊也只得靠上去了。那背脊並不像女兒家想像得那般厚實堅硬,卻是瘦孱而柔軟的,感覺得出他脊柱關節格格地牽動著,許飛紅真怕整個身子撲上去會壓斷了他,只是輕輕地將臉頰貼著他。
雨披里充滿了橡膠和體汗混雜的氣味,眼門前又是烏漆墨黑的一片,又要使勁撐住腰身,許飛紅其實也很吃力,卻是心甘情願,情願回家的路愈長愈好。
可惜銀杏樹離守宮只有百步之遙,馮令丁蹬了幾下踏腳板就到了家門口。他煞住車,一隻腳撐住地。許飛紅卻仍鑽在雨披里絲紋不動。他便用背脊頂了她一下,道:「下車吧!」
許飛紅這才從幻境返回現實,慌忙雙腳尖落地,骨碌一下從雨披里鑽了出來,不敢看馮令丁一眼,蹬蹬蹬跑上石階,開了門,徑直跑了進去。
許飛紅一直跑到房門口才收住腳,扭回頭看看,馮令丁正推著腳踏車從她背後擦過,沿走廊進廚房去了。許飛紅便不進房門,等著。馮令丁從廚房後門繞進敞廊停放好車,必是要原路返回,經過她家門前再上樓梯的。稍停一歇,馮令丁就出來了,他已脫了雨披,垂著頭,聳著肩,好像負著重物似的,在走廊蓮形壁燈的光影中,他的面容顯得蒼白而憂悒。
「馮令丁!」許飛紅叫了他一聲。有了方才銀杏樹下的約會,有了方才雨披里短暫的親近,許飛紅以為丁丁哥哥一定會跟她說些什麼的。可是馮令丁彷彿沒有聽到她的叫喚,甚至沒有看見她這個人似的,自顧自踏上了樓梯,橐、橐、橐、橐,這般滯重的腳步聲究竟在訴說著什麼呢?
無論如何,早春,黃昏,雨霧溟濛中的古銀杏樹,這一切構成了許飛紅心底最美妙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