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虛坊里有點年歲的老住戶,儘管每個月的房租是交給政府房管所的,可是,在他們心底里,總還是把常衡步看作是他們這一方水土的「土地神」,因為常衡步是盈虛坊常家留下的最後一條根脈。
稍晚一輩的居民還清晰地記得,1958年秋天,政府開始全面治理城市中的臭水浜,盈虛浜的填浜築路工程卻遭到盈虛坊內一群老住戶的聯名反對,工程指揮部一時無計可施,卻是常衡步揮筆書寫下「通衢大道,恆遠昌盛」的條幅贈送給工程指揮部,才使盈虛坊老住戶們打消了顧慮,填浜築路工程得以順利展開。當時常衡步頭上還頂著一隻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在廠里的翻砂車間勞動改造。可是,盈虛坊的老住戶們不由自主地仍把他當作活菩薩在心底里供著。
這位昔日的常家小開,常家的末代老闆,盈虛坊的老住戶都曉得他有一個積癖,二十多年來,無論春夏秋冬,酷暑嚴寒,但凡吃了晚飯,他總要出門散散步,名曰「消食」,沿著盈虛坊錯綜複雜的大小弄堂走去,並且必定將橫橫豎豎寬寬窄窄的主弄支弄一一踏遍了才作罷休。
盈虛坊的居民們已經習慣了,或者在殘破零散的夕暉中,或者在徐徐合抱的暮色中,或者在幽冥閃爍的星光中,盈虛坊斑駁陸離的青磚圍牆上,常衡步伶俜瘦癯的身影像歲月流逝一般緩緩地橫過。這影子已經是盈虛坊的魂靈,盈虛坊的仿偽標識。只有當常衡步的身影在哪條支弄的磚牆上橫渡而過,這條支弄的居民才覺得這一天算是過去了,才能安心地迴轉屋子睡太平覺。
「文革」剛開始的那個夏天,一個傍晚,夕暉早一刻還是那樣輝煌,轉而便漸漸地黯淡下去,被暮色一步步地蠶食乾淨。可是,清水磚牆上沒有出現常衡步的身影。乘涼的人們一直耐心地等待著,直等到銀河西斜,露侵石階,身上涼嗖嗖眼皮沉甸甸,方才忐忑不安地陸續散去。人人心頭都是疑雲密布:莫非常家出事了?盈虛坊要不太平了?果然,次日清晨就見了分曉:常衡步舉案齊眉的妻子、恆墅中柔心弱骨的女主人在那個夜晚跳樓自殺身亡了!
盈虛坊真的不太平了一段日子,近兩年方才漸漸平息下來。
今天清晨,盈虛坊剛被軋轆軋轆的收糞車輾醒,被噹啷噹啷的送奶車催起,被踢踢蹋蹋勞動大姐們的腳步聲踏活,就有一個足以讓每個人都心驚肉跳的消息,像弄堂後門口污水管里溢出的齷齪水一般,迅速地漫遍了整個盈虛坊:常衡步那個九天仙女般愛讀書會彈琴的大女兒常天竹昨天晚上被一群歹徒拖到荒郊野外強姦了!這一整天,盈虛坊壓抑著惶恐不安的情緒。天空也是灰濛濛黑黢黢的,午時後,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恰似閨中密語、私房心事般綿長糾纏。相識的人們在弄堂里碰到,該議論的都議論過了,已無言可對,互相搖搖頭,長嘆一聲,腳步滯重。
傍晚時分,老天總算收住了眼淚,雲層裂開幾處罅縫,幾點星星遙遠地窺探著人間的隱秘,月牙兒宿鳥般踡縮在老銀杏的樹冠中。弄堂里,石板路坑坑窪窪地積著水,暫時還沒有人家出來活動。可是,在灶頭間切洗炒煮的女人們,時不時地探頭往後門外張張;在客堂間翻報紙聽半導體的男人們隔一歇也會抬起屁股從窗口向弄堂里望望。大家都十分期待,期待青磚圍牆上出現那條伶俜瘦癯的身影。
盈虛坊有近半數的房子是抗戰後陸陸續續,七拼八湊搭建起來的簡屋,隔音效果很差。某一刻,許多人家都聽到了,從常家住的那幢樓房裡傳出來的「殼托、殼托」的聲音,真讓人有點「於無聲處聽驚雷」的興奮和激動:「常先生下樓了,常先生出來散步了!」人們互相告知著,端整好飯菜的主婦們七手八腳將矮凳洗衣搓板摺疊椅拖到弄堂里擺平,一一放好碗筷;男人們今天用不著老婆橫叫豎叫,非常自覺地捧著茶壺搖著蒲扇在飯桌邊坐好了;大家都想等常先生走過時跟他打個招呼,表示一下對他的關切和同情。
「常先生,夜飯吃過啦?」
「常先生,剛炸出的烤子魚,嘗嘗味道吧?」
「常先生,豆腐乾花生肉丁炒醬,拿點去給兩個千金嘗嘗。」
從前的常先生是個隨和而風趣的人,當小開當老闆的時候沒有高視闊步的架子,戴了右派帽子監督勞動的時候也沒有什麼萎縮氣短之態。散步的時候,他會隨意地在人家飯桌前立定,拎一根烤子魚嚼嚼;遇到有殺得不可開交的棋局,也會佇步觀看片刻,偶爾還為某一方出幾招妙招。
不過這天傍晚的常先生到底與往日不一樣了,他好像聾了一般,又好像啞了一般,人們關切地招呼他,殷殷地問長問短,他卻如入無人之境,自顧殼托殼托地沿弄堂走去。他原就孱瘦的身體似乎更孱瘦了,一件灰不落脫的中山裝像掛在衣架上一般。他面孔上有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不是哭也不是笑,而且這個表情面具般固定在他臉上,人們的目光接觸到他面孔時候,會陡地心寒而毛骨悚然。一條支弄倏地寂靜下來,人們只有默默地目送著他的晃蕩晃蕩的身影消失在青磚牆的拐角處,隨即急切地互相詢問打聽,猜測推斷,聽講常天竹已經瘋了,莫非常先生也瘋了?遇到這種事情,常先生不想瘋也要瘋了呀!
盈虛坊中有點年歲的老住戶都有點曉得常家的來歷,經常當故事說給後輩聽,因為常家的來歷與盈虛坊的盛衰有唇齒相依的聯繫。
常衡步的曾祖父是清光緒時太常寺的大博士,因厭倦官場的明爭暗鬥,漸生歸田之意。於是託人四處尋訪樂土。常家原籍安徽,卻有一族人南下經商路過盈虛浜,見一川白蓮花亭亭凈植,香遠益清,已是喜愛;又見河畔有兩株茂盛的銀杏樹,枝桿交頸糾葛,蟠曲重疊,翠生生落下的樹陰足有半畝地大小,便有不舍之意。更兼古樹旁一座盈虛庵,迴廊曲折,修竹橫潭,紅燭高照,香霧縈繞,是一處「身處紅塵地,紅塵卻不到」的別樣風景。族人連忙告知常博士,常博士專程行船千里前去察看,正合他彼時的心意。便化費畢生積蓄,於古庵古樹旁置下了一座農莊,名之謂「盈虛」,幾簇茅廬,數十畝桑園,雇了十幾戶農家在此養蠶繅絲,一度生意興隆,並以此為根基,開拓辦廠,建航運船隊,創立了常家福蔭三代人的事業。
光緒帝百日維新失敗後,常博士因與維新人士交往甚密而受查訊,便辭官退隱,閑居盈虛山莊。常博士雖失意於官場,卻家道從容子孫興旺,一妻二妾和睦相處,四子三女至孝勤勉。當時,常家的和昌繅絲廠與色織廠已為滬上民族資本工商業之翹楚,後輩中還有涉足洋行、醫藥、地產等行當的,也各有建樹。常博士年事漸高,索性將農莊里蠶桑繅絲色織等事務一併交予後輩打理,一心一意過漁樵耕讀的神仙日子。
正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其時,外國列強慾壑難填,得寸進尺,不斷以種種借口越界築路,擴張租界的勢力範圍,十數年功夫,便有海格路、哥倫比亞路、安和寺路等通衢直逼寧靜的盈虛農莊。終於,盈虛浜東南口被租界因辟路而填塞;幾年後,盈虛浜西北口也被洋商以便利交通為由而填沒。河道航運不通,使蠶絲業受到很大的打擊。加之軍閥混戰,桑蠶人家紛紛離去,桑園逐年荒廢。常家後輩中有銳意革新奮發圖強者,預測隨著租界日漸膨脹,人口增多,日後地產業勢必蒸蒸日上。便向常老爺子進言,建議將農莊改建民居租售。常博士本非固守成規之人,十分贊同後輩創意。於是,常家在盈虛庵做了風水道場,又高價聘請有名望的建築師規劃布局。常老爺子說服了常家各房兄弟合力投入巨款,耗時近十載,終於民國十六年間建成一片石庫門裡弄住宅,延襲農莊舊名,為「盈虛坊」。常博士親自出馬,恭請海上畫壇巨擘吳昌碩先生題寫坊名,使能工巧匠鑿於青磚重檐歇山頂的牌樓上。可惜,常博士住進盈虛坊未過半年,便溘然病逝了。
盈虛坊里,尚健在的耄耋老人中,還能描述出來盈虛坊當年的真實面貌的,數不過十根指頭了。大多數人對當年景象的了解都是口口相傳、道聽途說而來。
江南民居一般都有坐北朝南的風俗,盈虛坊卻整個地順時針向東偏了三十度,於是,它那座考究的雙重檐歇山頂牌樓門便由南向西偏了三十度。關於這個現象,人們有各種版本的解釋,最大眾的說法,盈虛坊傍水而築,它的朝向是根據盈虛浜的流向而定的。盈虛浜出吳淞江後從西北方向東南一瀉千里直奔澱山湖而去,所以盈虛坊便只能坐東北而向西南的了。盈虛浜日後填沒成了盈虛街,那街也是從西北朝東南走向的,街兩旁的房子要不坐東北向西南,要麼座西南向東北。上海有許多小馬路,沒有幾條是正方向的。皆因為這些小馬路都是由古上海灘上縱橫穿插的水系演變而來的緣故。不過,關於盈虛坊的朝向卻還有一種比較私密的說法:當初常家改農莊為民居時,曾在盈虛庵內請風水先生做了道場,按照伏羲先天八卦圖的布局,東北方乃天根之位,西南方是月窟所在,所以盈虛坊的全部建築都坐東北向西南而築了。
盈虛坊初建時佔地約三十幾畝地,高標恢宏的牌樓兩邊,左右百步之外,各有一條大弄堂,一色鐵骨鋥亮的青條石鋪就,各與盈虛浜上兩座青條石板橋相啣接,彷彿橫卧著的春秋幹將所鑄雌雄兩柄寶劍。右邊人稱下巽橋,左邊人稱上震橋。究竟是以橋名為弄名,還是以弄名為橋名的?這又是一道「究竟先有雞還有先有蛋」的難題了。
如果從空中俯視盈虛坊,坊內橫支弄豎支弄棋枰交錯,平卧著像只僵而不死的百腳大蜈蚣。支弄與支弄之間均有青磚半圓拱卷門,即相啣又相隔。整座盈虛坊又分作上震坊和下巽坊兩片。這稱謂亦或也是根據弄名橋名而起,亦或弄名橋名都以此而起?一般老百姓搞不懂「震」和「巽」兩字的涵義,叫叫也拗口,索性簡稱其為「上坊」和「下坊」。
盈虛坊上坊所指範圍是靠近盈虛浜的那幾排住宅,從雙重檐的坊門樓進去,左右前後共有三十二幢石庫門三層樓房,建築風格融入西方建築裝飾藝術的細部特徵,規整中透出靈動。這群石庫門樓房經濟適用,絕大部分租賃或頂售給了外姓居民,很快就為常家回籠了部分資金。而下坊就是指靠近盈虛庵和古銀樹的常家老宅。初建時,依順了常博士的意趣,沿襲江南民居的傳統樣式,並肩造起了東西兩座二進三排樓的宅院。
近五十年間,盈虛坊屢遭重創,常家這兩座深宅大院早已成了人們口中的海市蜃樓,常家後輩們夢中的桃源勝地。
民間關於常家老宅有許多傳說,早些年,政府有關部門曾組織專家前往勘察它們的原始風貌,也曾向常衡步了解根底。常衡步當時正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勞動改造,說話吞吞吐吐,語焉不詳,讓人聽了一頭霧水,終究無法尋根溯源。
盈虛坊里,真正深入過常家老宅的外姓人恐怕只有倪師太了。倪師太當年是盈虛庵中剛剛剃度出家的小尼姑,常跟隨庵主靜虛師太到常博士家頌經做法事。倪師太的話在盈虛坊中被眾人奉為至理名言,因為倪師太長年吃素,日日唸佛,吐字如金。
據倪師太回憶,當初無論是站在盈虛坊內哪個方位,稍抬頭總能看到常家大院里的黛瓦觀音兜屋頂,參差重疊,十分威勢。倪師太說,常家兩座宅院中,東首的那幢是常家真正的起居住房,那黑漆大門前有尺半高的大門檻,非得高抬腿方能跨過。她當年隨靜虛師太去常府作法事,常老太太還特為關照守門人,將門檻的活絡插稍拔出,放倒門檻讓她們平步進門。大門進去是牆門間,沿牆放著木條凳,供來訪者等候及守門人歇息小坐。穿過牆門間,繞過一堵重檐青磚影壁,便是一座天井,比上坊石庫門裡的天井寬敞幾倍,實質為內院。其地面也是用長條青石鋪就,天晴時幽幽地倒映著天上人間,天雨時青汪汪似一泓深潭。內院左右均為三開間的兩層廂房,正面為五開間三層主樓,算起來上上下下二十多間屋,常老爺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幾個兒子平均享用。平日里各家吃各家的飯,逢年過節便在主樓底層的大堂里團聚。大堂高敞寬闊,常家合族坐在裡面終不見逼仄。大堂中十八扇落地長窗的裙板上都有花鳥魚蟲的浮雕,映襯得大堂不似人家高牆深院的陰森肅穆,倒是滿屋子樂融融暖洋洋的氣氛。這院子里的主樓與兩側廂房統有披頂外廊相通,外廊階石下是一圈磚砌的花壇,四角各植臘梅幾株,青竹數叢,院子里便一年四季花木蔥蘢,爭奇鬥豔了。令人奇怪的是,由外面的馬頭牆看去,常家這座院子分明是兩進三排屋脊,卻在這第一進院子里找不到通往二進後院的通道,這便是常家老宅的高妙之處了。原來在院子的西側有一條備弄,從牆門間直接通往後院的灶頭間,茶房間,儲物間及仆佣們的下房,娘姨廚子花匠們來來往往走動,完全不用穿插主人們的居動區域,仆佣們自由,主人們也自由。
據說當年同濟大學建築系的一位教授對這條備弄的建築十分感興趣,特意上倪師太家專訪,反反覆復請倪師太描繪它的細節。倪師太后來用了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你們只要想想看,鑽到蛇的肚皮里去的樣子,就曉得那條備弄的樣子了。那時候常家下人統統喊它蛇弄的。一水青磚鋪成,僅三尺來寬,常家送柴送炭的挑夫走進去,擔子都不能橫著挑。
既然這條「蛇弄」是供仆佣下人勞動行走的,倪師太當年隨盈虛庵靜虛師太入常府講經,當是貴客,如何會走進「蛇弄」去的呢?原來這備弄篤底後又向左折,橫度里直接通入常家西首的宅院,將兩座宅院貫通起來了。這西院的第三進便是專為常老太太設置的頌經堂,堂中鍾兒磬兒一應俱全。當年倪師太跟隨靜虛師太進常府,總先在東院的客堂間里飲一杯清茶,然後徑直從「蛇弄」去了西院頌經堂講經。
常家西首的三進宅院雖不住人,卻是比東院更熱鬧的。先是這第三進頌經堂常年佛事不斷,堂前天井內設有石砌香案和鑄鐵大香爐,天井一角還有石欄深井一口,為防香燭引起火災而備。凡靜虛師太進常府講經,常老太太便邀請附近的信男信女一起聽課。頌經堂內外常常是梵音迴環,香燭繚繞。關於常家頌經堂,還有一樁奇聞在盈虛坊間傳播得沸沸揚揚。說是頌經堂的圓攢頂上畫有五彩斑斕的觀世音聖誕出家成道全幀圖,每當堂內經文頌起,那圖畫間便有詳雲浮動,觀世音面容栩栩如生。聽講這幀圖畫是常家重金聘請當時最負盛名的雲間畫業行會中帶髮修行的女畫工,耗時三年,精心描繪而成。畫業行會有規則,女畫工大都不出門作畫。常家拜託靜虛師太出面約請,方才破了例。
與頌經堂隔著一方天井,西院的第二進卻是一座頗具規制的小戲台,戲台是六角攢尖頂的亭式建築,四周有雕花木欄圍護,並配有可折缷的落地花格長窗。平日里按上窗是一座靜幽幽的花樓;戲班子一來,撒去窗,便是四處可觀的戲台。戲台兩側有漏窗游廊連接的平房,為戲班子的化妝更衣間,戲班子若在常府過夜,也睡在那裡。每逢中秋、元宵、端午等時令佳節,常府內每每急管繁弦,餘音繞梁。有趣的是,常家把修鍊清凈出世之心的經堂與演繹俗世人生的戲台圈在一所院子里,是為常老爺子圓通寬容的性格呢?還是他對世事人生進退兩難的矛盾之心?後人不得而知了。
常家這西首的宅院沒有東院那般氣勢的高台重檐大門,卻是如街麵店家般的一排八扇門板,一般不輕易開啟。原來常家西院第一進竟是座二層樓高的積穀倉,專事儲備佃戶們每年兩季送來的糧食和蠶絲。倉內及屋頂處一長溜斜開的窗戶,即通風又擋雨;其間以青磚分隔成若干區域,將陳谷新谷,陳絲新絲一一分區存放,進出有序。常家自建盈虛山莊起便築有積穀倉庫,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當街架起秤台,開倉賑濟周圍貧苦人家,這是常老爺子定下的規矩。一·二八淞滬抗戰那年,常家人毅然打開積穀倉,將倉內糧食悉數運往閘北十九路軍駐地去了。
常家這座以蛇型備弄鉤連東西兩院的住宅可惜只存世了十餘年,便年復一年地衰敗,直至煙飛灰滅,了無蹤影。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上海隨即爆發了持續三個月的「八·一三」血肉之戰,常家人再次表現出民族大義精神,僅化費兩個晚上,就將西院的積穀倉和小戲台改建成難民收容所,無償接納從閘北江灣一帶流離失所逃過來的難民。數月後,卻遭東洋鬼子飛機轟炸,常家的西院全部、東院一進門樓,以及盈虛坊東南一角的數幢房屋被炸彈夷為平地。其時,常家的大部分企業已陸陸續續遷至海外,一時三刻無力重建家園,便任由無家可歸的難民依傍斷牆殘恆,在廢墟上建造一些逼仄低矮的棚屋簡房棲身。
1944年底,抗戰勝利前夕,常家又遭遇一場起因不明的火災,可憐這座聲名遐邇的宅院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不幸之中萬幸,自遭東洋鬼子飛機轟炸後,常家人出國的出國,遷移的遷移,返鄉的返鄉,宅子里只留下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家僕守門。
大火是近午夜時分燒起來的,畢畢剝剝的燃燒聲驚動了左右鄰舍,立即有人撥通了「救火會」的電話,對方聽講是大戶人家住宅起火,救火車不一歇就「噹噹噹」地開進了盈虛坊,將上坊下坊都鬧醒了。幾個「救火鬼」(當時人們對消防員的稱呼)刷刷地拉出了消防籠頭,對著大火嘩啦嘩啦噴了幾下,因不見常宅有主人出來,便停下了。原來那時救火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是要先談妥救火的價鈿,收了鈔票才肯開水籠頭的。便問過僥倖逃脫的老家僕,方知這座院子竟是一座空宅。「救火鬼」一聽收不到鈔票,當即收攏水管要走。頭髮霜白的老家僕一把拖住水管,老淚縱橫哀求他們進火場救人。「救火鬼」斥道:你不是講主人一個不在嗎?怎樣又要救人啦?老家僕方說出緣由:火起之前,常家曾孫輩的巽小姐剛巧回老宅取物件,還塞給老家僕一把銀元,吩咐他去買點夜宵。老家僕說,買夜宵哪裡用得了那許多銅鈿?巽小姐就說,多下的你就收著吧,日後會用得著的。不想老家僕買了夜宵轉回,好端端的宅子就成一片火海了。那幾個「救火鬼」冷笑道:若是這裡面還有活人,怎麼沒聽得喊救命呀?她不要命,我們還要命呢。非但不救火不救人,還硬生生將老家僕兜里的銀元一個不剩的擄走了。
還是老天見憐盈虛坊,平地忽起狂風,引來一場大雨,將火澆滅,幸無殃及盈虛坊其他人家。
次日,老家僕給巽小姐父母發了一封十萬火急的快信,她父親當即乘飛機趕回上海,出重金託人在老宅廢墟里尋覓女兒遺骸。掘地三尺,仍不見蛛絲馬跡。
那一晚,盈虛坊間許多人都聽到了警車鬼哭狼嚎般的鳴笛。
不久,盈虛坊間刮過一陣絲雨片風,傳道有個露宿屋檐下的乞丐起夜解手,曾看見一位摩登婦人懷擁著大包裹進了盈虛庵門,不到一個時辰,空著手出了庵門,又踅進了常家老宅。常老爺得了這個信息,先向盈虛庵捐了一筆銀兩,又專備素酒恭請盈虛庵當家倪師太打聽其詳。那倪師太手撫菩提念珠,微翕著銀針眼,道:「流浪叫花子的話如何信得?巽小姐若真進了盈虛庵,夜深人靜、星月無光的,貧尼又與她素有交情,如何能放她出得庵門?那晚貧尼潛心頌經,精修道法,打坐至中夜方歇,卻不至後夜便被救火車鬧起,終未見巽小姐進庵哪!」倪師太說得懇切,常老爺也不好再究問下去了。
巽小姐究竟是死是活?卻成了一道幾十年解不開的啞謎。有人懷疑,莫非老家僕老眼昏花看錯了人?莫非他把夢境當成了真?盈虛坊街坊鄰居們都知曉,這位巽小姐是常宅大門裡最出挑的一個,模樣清俊,知書達理,還會描一手逼真的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像。沒想到這樣一位冰清玉潔的深閨小姐突然成了偽保安司令部秘書處長的姨太太,金絲鳥一般住進了靜安寺附近豪華的公館。氣得她父親錐心泣血,立馬在申報紙上登了一則豆腐乾大小的聲明,與她脫離父女關係,將她剔出常氏家譜。如此這般,巽小姐怎麼可能再回盈虛坊老宅取衣物呢?可是,倘若巽小姐沒有回過常氏老宅,那老家僕兜里大把的銀元又是從哪裡來的呢?不見得老家僕額角頭碰上天花板,遇上了狐仙蛇精?
盈虛坊中分成兩派意見,到底也沒爭出個結果。
常老爺尋女不著,老眼噙淚,恨恨一跺腳道:「這個賤人,隨她去了,只當沒生沒養!」就此歇手。
幾十年了,巽小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這位神秘失蹤的巽小姐名巽字耘步,正是盈虛坊常家末代老闆常震常衡步的胞姐。
抗戰勝利後,常震常巽兄妹的父親返回上海,與一位堂兄聯手,在盈虛坊常家老宅的廢墟上造起了兩座西式洋樓,便是守宮與恆墅。
根據常家曾祖輩常博士留下的盈虛坊地形方點陣圖紙,當年常家起建盈虛坊是依據「伏羲八卦圖」布局的。盈虛坊的重檐牌樓所踞月窟之位,牌樓在炮火中奇蹟般屹立不倒,足見盈虛坊氣數仍長久而興旺。常府老宅依傍兩棵百年古銀杏而築,正踞天根之位。所以常氏眾弟兄竭盡財力也要重建守宮與恆墅,是保佑常氏家業發展興旺而源遠流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