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時,有宮人來請小六,說俊帝想見他。
看到小六的腿有傷,宮人命侍者抬了肩輿,十七把小六放在肩輿上。
侍者抬著小六,十七跟隨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來到俊帝日常處理朝事的朝暉殿。侍者們把肩輿停在殿門外,宮人上前奏報。
等聽到內侍命他們進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門旁的侍者想阻攔十七,顓頊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十七抱著小六直走了進去,幽深的殿堂內,正前方放著一張沉香榻,榻上坐著一個白衣男子,容貌並不算老,約摸三十來歲,可烏髮中已經夾雜了不少白髮,難言的滄桑。
十七把小六輕輕地放下,叩拜行禮,「草民葉十七參見陛下。玟小六腿上有傷,不便行禮,請陛下恕罪。」
俊帝卻好似什麼都沒聽到,只是盯著小六。
在沒有進殿前,小六一直很緊張,反常地沉默著。可此時,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著俊帝,任由俊帝打量。半晌後,俊帝對十七抬了抬手,示意他起來。
俊帝問小六:「誰傷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顓頊,沒有說話。顓頊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懲戒。」
俊帝深深盯了一眼顓頊,問小六:「你還沒用晚膳吧?」
「還沒。」
俊帝對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傳召晚膳。
就在朝暉殿的側殿用膳,屋子不大,幾人的食案放得很近。俊帝坐了主位,顓頊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顓頊相對,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應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像,一國之君的晚膳應該很複雜,可俊帝的晚膳卻十分簡單,簡單得就好似大荒內最普通的富貴之家。
俊帝吃的不多,也不飲酒,儀態端正,舉止完美。顓頊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飲、一舉一動莫不優雅到賞心悅目,咀嚼、飲酒、舉杯、擱碗,都沒有一點聲音,有著無懈可擊的風姿。
整個側殿內,只有小六不時地發出刺耳的聲音,小六大吃大喝,儀態粗俗,吃的起興,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肉,吃的滿嘴湯汁。
吃完後,小六的雙手在衣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身側,雙手捧著蓮花形狀的玉盞,裡面是漂浮著花瓣的水。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困惑地看著侍者手中的玉盞,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趕緊端過蓮花玉盞,咕咚咕咚地把凈手的水喝了,侍者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小六衝他笑,把玉盞塞回給他,「謝謝啊!」
幸虧這些侍者都是服侍俊帝的宮人,早養成了謹慎沉默地性子,驚異只是一瞬,立即恢復正常,當做什麼都沒看到,依舊恭敬地服侍著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麼東西前,一定會小聲地報上用途。
顓頊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聲音煩著了,還是吃飽了,他擱下筷子,一邊飲酒,一邊不時看一眼小六,俊帝卻自始至終沒有對小六的任何行為做出反應。
小六吃完了肉,還不肯放棄骨頭,如平時一般,用力吮吸著骨髓,發出滋滋的聲音,可平日里,大夥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都發出聲音,也不奇怪,此時在君王的殿內,侍者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小六吮吸骨髓的聲音簡直像雷鳴一般。
侍者們僵硬地站著,連動都不敢動,心隨著小六的吮吸聲狂跳。十七倒是鎮靜,面無表情,慢條斯理地用飯,顓頊卻厭惡地蹙眉。
俊帝終於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終於察覺到殿內的氣氛很詭異。他含著骨頭,用眼珠子來回看了一圈,訕訕地把骨頭呸一口吐了出來,一個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賠著笑,給俊帝作揖,「我是鄉下人,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東西,也不懂規矩,陛下勿要責怪。」
俊帝凝視著小六,好一會兒後問:「你往日里都喜歡吃什麼?」
「我啊,什麼都喜歡吃,正菜最喜歡吃烤羊肉。」
「零食呢?」
「鴨脖子、雞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還有鵝掌。」
「都喜歡什麼味道?我讓御廚做給你,還來得及睡前聽著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著俊帝。
顓頊眼中疑雲頓起,手輕輕地顫著,酒水潑灑了一身,他都沒有察覺,只是盯著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麼味道都成,鄉下人不挑。」
俊帝對身後的侍者吩咐:「每種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頭對十七說:「我吃飽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對俊帝行禮,俊帝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門。顓頊不自禁地站起,盯著小六,知道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轉身,急切地問俊帝:「師父,他是誰?」
俊帝問他:「你以為他是誰?」
「師父要我去把他帶回來時,曾說過也許他是故人之子,我本來也以為他是那五個造反的罪王的兒子,聽說中容的一個妃子善於用毒,還企圖毒害過師父,小六也恰好善於用毒。我以為……可、可師父,你剛才說他可以睡前邊聽故事邊吃零食,小夭、小夭……」顓頊又是緊張興奮,又是恐懼害怕,聲音顫抖得變了調,幾乎說不下去,「妹妹小時候就喜歡邊聽姑姑講故事,邊吃零食。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飯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訓斥她,她還頂嘴說爹爹就允許她吃零食。」
相比顓頊的失態,俊帝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看不破他的幻形術,並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顓頊跪坐在俊帝面前,獃獃愣愣,半晌後,才說:「師父肯定也很懷疑吧?」
俊帝沒有說話,顓頊猛地跳了起來,向外衝去,「我去問她,我要問問她究竟是誰,為什麼不肯認我。」
「站住!」
俊帝冷漠的聲音讓顓頊停住了步子,顓頊不解地回頭,「難道師父不想知道嗎?小夭是您的女兒啊!」
俊帝的右手摸著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環,緩慢地轉著圈,「他是誰,不是由我們判定,而是由他自己決定。」
顓頊不解,卻知道師父從不說廢話,他只能跪坐下,靜靜聆聽。
「這世間的傷害不僅僅會以惡之名,很多的傷害都是以愛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誰,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問他,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告訴我們。」
顓頊搖頭,「我不明白為什麼……」
俊帝站了起來,走出宮殿,「你會明白。」
顓頊獃獃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猶如喝醉了一般,走回了華音殿。
小六和十七背靠著廊柱,坐在龍鬚席上乘涼。十七腿上放著一個水晶盤子,裡面放著山竹、荔枝、枇杷、龍眼……各色各樣的水果。十七剝開一個龍眼,遞給小六,小六說:「不要。」
十七放進自己嘴裡,又剝開一個山竹,分了一半給小六,小六一瓣瓣吃著。
看到顓頊,十七禮貌地直起身子,頜首為禮,小六卻躺著沒動,只是大大咧咧地笑著揮揮手。
顓頊走了過去,坐在他們對面。
和小六相識以來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地在腦海里回放。
他下令對她動用了酷刑,讓她的雙手骨肉分離,本算結下了大仇,可她以身護他,拚死相救。他卻懷疑相救是為了施恩,只是一個陰謀的開始。
被九命相柳追殺時,裝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沒有丟失,反而在他懷裡。
他被防風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來,甚至決定必要時,用箭洞穿她的胸口,以他傷染她傷,讓她也血流不止,誘迫塗山璟去找防風意映拿止血藥,他好派人趁機奪取。可她毫不猶豫地趕去找塗山璟,為他盜取冰晶。
她給他下蠱,雖然她說只是疼痛,不會有其他危害,可他從沒有相信過。她找各種借口,遲遲不肯解除蠱,他認為她必有所圖謀,想用蠱要挾他。她留言給塢呈蠱已解,縱使之後,很久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可他依舊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蠱。
因為師父要見她,他以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挾恩作亂,他痛下毒手,她卻只是看著他笑,那笑中分明沒有責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著他的冷酷。
還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對飲……
一樁樁、一件件想來,一切早擺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顆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視而不見。
顓頊看著小六的雙腿,裹著接骨木,又纏了一圈白緞,看上去十分笨拙。
顓頊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為他又要傷害小六,出手如風,以指為劍,刺向他。十七本以為會逼退顓頊,可沒想到顓頊根本沒有閃避,指風刺中他的手臂,鮮血流下。
顓頊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輕聲問:「疼嗎?」
小六扭過了頭,閉著眼睛,「不疼。」
顓頊有千言萬語翻湧在胸腹間,擠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張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經不再是鳳凰樹下,推鞦韆的男孩。父母雙亡、流落異鄉、寄人籬下,他戴著面具太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真心地喜悅,真心地悲傷。他學會了用權謀操縱人心,卻忘記了該如何平實地接近人心;他學會了用各種手段達到目的,卻忘記了該如何真實地述說心意。
顓頊站了起來,對十七說:「好好照顧她。」
顓頊走出了殿門,在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走著。承恩宮裡花木繁盛,奇花異木比比皆是,晚來風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陣陣,可這海之角的異鄉沒有火紅的鳳凰花,花開時絢爛如朝霞,花落時猶如烈焰飛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閉著眼睛。聽到顓頊的腳步聲遠去,小六的眼角有淚珠一顆顆滾落。
十七把小六攬進懷裡。
小六的臉埋在他肩頭,淚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經不是鳳凰樹下,鞦韆架上的小姑娘。
她曾在深山裡流浪,像野獸一樣茹毛飲血;她曾被關在籠子里,猶如貓狗一般被飼養;她被人追殺過,她也殺了無數人。她的生命就是謊言、鮮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騙,他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該以何種身份站在眾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時,顓頊都沒有回來。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來時,顓頊已經離開。
傍晚時,顓頊回到華音殿。
小六依舊是老樣子,嬉皮笑臉,和顓頊揮手打招呼。
顓頊除了冷著臉,沒有一絲笑容,對小六很冷淡以外,別的都正常。
顓頊對十七說:「白日里如果悶,就讓婢女帶你去漪清園,園子里有寬可划船的河,也有才沒腳面的小溪,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都有,是個解悶的好去處。」
十七說:「好。」
顓頊說:「不要席地而坐。」
十七看了小六一眼,回道:「知道了。」
顓頊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飯也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吃的。
醫師說小六的腿最快一個月好,可實際上十來天,小六已經可以拄著拐杖慢慢地走了。
醫師非常驚訝於小六的康復速度,叮囑小六,「腿長好前,要多靜養,現在腿長好了,就要盡量多運動,慢慢地,就會正常行走了。」
小六很聽醫師的話,經常拄著拐杖走來走去。
俊帝並不經常召見小六,三四日才見一次,每次見面話也非常少,「可喜歡飲酒?」「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花草?」「喜歡……」
可是在華音殿內,他的旨意無處不在,只要小六說過喜歡的,必定會出現。有一次俊帝問小六「最喜歡什麼」,小六無恥地回答「最喜歡錢,最好每天能躺在錢山上打滾」。第二日,小六起來時,就看到庭院內有一座錢山,不是珠寶,也不是玉石,就是實打實一枚枚的錢,堆積得像山一樣高。
看到這座閃亮閃亮的錢山,小六黑著臉。已經十來日沒有露過笑意的顓頊大笑了出來,向來寡言少語的十七也忍不住笑了,對小六誠懇地說:「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錢。」
聽到顓頊的笑聲,小六扔掉拐杖,撲倒在錢山上,打了幾個滾。
十七笑問:「開心嗎?」
「硌得肉疼。」小六躺在錢山上,嘴硬地說,「不過我至少知道在錢山上打滾是什麼滋味了。」
顓頊和十七都笑。
婢女們進進出出,總要繞著錢山走。小六和十七在院子里納涼時,不管往哪個角度看,都會看到無數的錢一閃一閃。
某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小六好不容易有一點雅興,想看看月亮,推開窗戶,只見一座錢山巍峨閃亮地佇立著。
在這座錢山面前,不管是美景,還是美人,都黯然失色。
小六實在受不了了,對侍者說:「把錢山移走。」
侍者恭敬地回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公子想要把錢山移走,要去求陛下准許。」
下一次,俊帝召見小六時,小六第一次主動和俊帝說了話:「我不喜歡錢山了。」
俊帝面無表情,微微地點了下頭,只有和他很熟悉親近的顓頊才能看出俊帝眼中閃過的笑意。
從那之後,每次俊帝問小六的喜好,小六再不敢胡說八道,盡量如實地回答。要不然把不喜歡的東西天天放在眼前手邊,真的很遭罪。
小六的腿漸漸地好了,不再需要雙拐,拄著一根拐杖,稍微借點力就可以,甚至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
小六是個關不住的性子,腿剛利落了一些,立即不滿足於只在華音殿內行走。
她喜歡太陽快落山時,拄著拐杖,在陽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會停下。
十七會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繼續她的絮叨:「男人們都喜歡美人無汗,可實際上無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總會充滿亂七八糟的事情,免不了氣悶心煩,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體里。如果在明媚的陽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體里的不愉快就都隨著汗水發泄出來。身體通暢的女人才會心胸開闊,不會斤斤計較。就比如說我,我最近很心煩,可這麼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十七瞅了小六一眼,微笑著不說話。
忽而間,有鳥鳴從空中傳來,一隻玄鳥俯衝而下,落在小六身旁,身子前傾,頭往下低,好像在給小六行禮,又好像邀請小六摸他的頭。
小六一步步後退,拐杖掉落,人走的歪歪扭扭。
十七想去扶她,俊帝和顓頊走過來,俊帝舉起手,一股巨大的力把十七阻攔住。十七看出玄鳥並不想傷害小六,遂沒有反抗,靜靜地看著。」
玄鳥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腦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著小六過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鳥卻以為小六是和它玩,歡快地叫了一聲,收攏翅膀,躺在地上打滾。打了幾個滾後,它又伸長脖子,探著腦袋,湊到小六身邊。
小六盯著它,不肯碰它。玄鳥似乎傷心了,悲傷地嗚嗚著,把頭湊到小六手邊,一下下地拱著她,一副小六不安撫它,它就要沒完沒了的樣子。小六終於無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
玄鳥撲閃著翅膀,引頸高歌,洋溢的歡樂讓旁觀者都動容。
小六扶著玄鳥的身子,站了起來:「你這傢伙,怎麼吃得這麼肥?」說完,一抬頭才看見俊帝和顓頊。
小六乾笑,指著玄鳥說:「這隻肥鳥和我很投緣,估計是個母的。」
俊帝說:「這隻玄鳥是我為我的大女兒小夭選的坐騎,它還是顆蛋時,小夭就日日抱著它睡覺,它孵出來後,第一個見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給他起名叫圓圓,天天問著幾時才能騎著圓圓飛到天空。我總是回答『等你們長大』圓圓早已長大,小夭卻至今未回來。」
小六作揖賠罪,「草民不知道這是王姬的坐騎,剛才多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
俊帝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發地和顓頊離開了。
小六看他們走遠了,扶著十七的胳膊坐到了石頭上。玄鳥也湊了過來,小六拍開她,「別煩我,自己玩去。」
玄鳥圓圓委屈地在小六手邊蹭了蹭,展翅飛走了。
小六休息了一會兒,對十七笑道:「回去吧。」
十七把拐杖遞給她,陪著小六回到華音殿。
小六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了。
她喜歡從華音殿走到漪清園,卻從不進園子,只在園子外的樹蔭下休息一會兒,再從園子慢慢地走回華音殿。
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十七陪著小六走到漪清園,小六滿頭都是汗,臉頰也被曬得紅通通的。
坐在樹蔭下休息時,小六喝了口水,嘆道:「這時若有個冰鎮過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十七站了起來,「我看到婢女在冰里浸了一些瓜果,我去拿一個小玉瓜來。」
小六笑道:「隨口一說」而已,待會兒回去再吃吧。
「我來回不過一會兒,很快的。」十七飛快地走了。
小六把水壺放到一旁,等著吃小玉瓜。
小六想起了小時候,很喜歡玩水,天熱時常常泡在水裡不肯出來。娘為了哄著她出來,總會端著一盤小玉瓜,在岸上走來走去,邊走邊吃,表明你再不出來,娘可就全吃完了。她會趕緊爬上岸,跑到娘身邊,張大嘴,等著娘喂她。
一群人走向園子,小六神思不屬,隨意掃了一眼,看並沒有自己認識的人,依舊不在意地坐著。
當中的一個美麗少女衝過來,怒氣沖沖地瞪著小六,「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小六這才仔細地看少女,五官並不熟悉,可又似曾相識,再看她的衣著打扮,小夭知道了她是誰。
原來。阿念的真容竟如此美麗,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小六微笑道:「我,我,我怎麼不能在這裡?」
阿念氣的腦袋疼,「這裡是我家!你個賤民,當然不能在這裡!來人,把他抓起來!」
海棠和另一個侍女各拽著小六的一條胳膊,把小六提溜了起來。
阿念也不去遊園子了,急匆匆地返回。
小六被兩個侍女抓著,她懶得使力,索性由著她們把她架著走。
進了阿念居住的含章殿,阿念擺出一副官員提審犯人的樣子,喝問小六:「說,你知不知錯?」
小六不驚不懼,笑嘻嘻地打量四周。
海棠對小六也有很多惱恨,看小六道現在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一腳踹在小六的膝關節上,小六向前撲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六,「哼,你也終於落在我手裡了!顓頊哥哥說你救過他一命,那麼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當日……當日……我……我一定要報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當日在她背上亂摸,眼淚又涌到了眼眶裡,顓頊幾次問她,她都沒好意思告訴顓頊,返回五神山後,阿念才委屈地對娘哭訴了一遍,可娘……只會摟著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抬起來。」
兩個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著小六的手,琢磨該使用什麼刑罰,可阿念自小被呵護得太周到,壓根沒見過真正惡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罰最嚴重的也就是杖斃。因為顓頊,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萬年烏木做的棍子過來,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邊掛著一絲笑,還故意出言挑釁:「你的背又軟又香,就算打斷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從上次摸過後,我一直朝思暮想……」
阿念氣的身子簌簌直顫,面色青白,眼淚直往下掉。
高辛民風保守,最重禮儀,俊帝登基後,民風有所放開,禮儀也不再那麼嚴格,可王姬的身體……侍女驚駭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讓小六胡說八道,命令一個做粗活的婢女脫下繡鞋,塞到小六嘴裡,「讓你這張臭嘴再胡說!」
海棠對阿念說:「王姬,這個混賬東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說八道來氣您,毀您聲譽,您若當真,可就中了他的詭計了。」
幾個侍女都聽出了海棠的警告,可不相信小六的靈力這麼低微,能有機會靠近靈力不弱的王姬,忙紛紛勸阿念,一個嘴快的婢女說:「顓頊王子是軒轅的王子,可不是我們高辛的王子,不過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殺就殺了,回頭和陛下說明,陛下定不會責怪。」
阿念氣恨已極,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負責!」
兩個侍女拿著棍子噼里啪啦地打了起來。
小六笑不出來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剛才的話上。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實際透露的信息很多。顓頊小小年紀被黃帝送到高辛,都說他是質子,黃帝以此向俊帝承諾,不會進攻高辛。兩百多年來,他從沒有回過軒轅,在眾人眼中,看上去有軒轅王子的名頭,可實際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棄子。
十七拿著冰鎮小玉瓜匆匆返回,卻沒有看到小六。他循著蹤跡找了過來,被殿外的侍衛攔住。
十七聽到殿內傳來杖擊的聲音,不顧攔阻,想強行往裡沖,卻惹來了更多的侍衛,將他團團圍住。
因為阿念是俊帝唯一的子女,侍衛們都不敢輕視,立即派人去稟告俊帝。阿念的母親,靜安王妃的宮殿距離含章殿不遠,貼身侍女驚慌地給她比畫,說有人襲擊王姬的宮殿,靜安王妃忙趕了過來。
她急匆匆地走進殿門,看阿念雖然臉色難看,卻衣衫整潔,顯然沒有受傷。
阿念看到母親,立即擠出了笑臉,一邊打手勢,一邊問:「娘,你怎麼來了?」
小六一直低著頭,任憑侍女抽打,此時聽到阿念的叫聲,她身子輕輕地顫了一下,想抬頭看,卻又不敢看。這個女人雖不是王后,卻是俊帝唯一的女人,整個天下幾乎沒有人見過她,都只是傳聞俊帝藏嬌,得她一人足矣。
沒有聽到王妃的說話聲,只聽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抬起了頭,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剎那,心膽俱裂,嘶聲吶喊:「娘、娘……」她嘴裡塞著繡鞋,發著含糊的聲音,雙手拚命向前伸去,瘋狂地掙扎著,想要掙脫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襲青衫、亭亭玉立著的少婦。
小六雙手血肉模糊,少婦駭然,向後退去。阿念趕緊摟住母親,大叫道:「快拉住這個賤民!」
侍女們怕小六傷到王妃,把小六恨恨地按倒,手腳齊用,牢牢地壓制住她。小六卻像瘋子一樣,力氣大的出奇,不管不顧地掙扎,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裡在嗚咽,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王妃像是看瘋狗一樣,驚懼地看著她,小六淚如雨落,向著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讓她再離開,「娘、娘……不要拋棄我……」
她想問清楚,當年為什麼要拋棄我?你明明答應了要來接我,卻一去不回,難道我做錯了什麼?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都改!只要你不離開我!難道我真是她們說的孽種,根本不該活著?娘,你告訴我,為什麼不要我了?
俊帝和顓頊趕過來時,就看到小六滿身血污,被幾個婢女摁倒在地,她一邊用力掙扎,一邊仰著頭,盯著王妃,滿面是淚,伸著雙手,乞求著她不要離開,「娘,娘……」
俊帝的身子劇顫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穩。
顓頊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他瘋一般衝過去,推開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顓頊把她嘴裡的鞋子拔出去,捏的粉碎。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葉,「娘,她是娘,哥哥,我想問她,為什麼不要我了,是不是因為我不乖?我一定聽話,我會很乖很乖……」
顓頊的頭埋在小六的頸窩,淚一顆顆落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經戰死了。她是靜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長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篩糠,發出如狼一般的哭嚎聲,「她說了要來接我,她說了要來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沒來,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問清楚為什麼……」
顓頊緊緊地抱著他,就如小時候,父親戰死、母親自盡後,無數個黑夜裡她緊緊地抱著他。
小六的哭聲漸漸地低了,身子依舊在輕顫,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淚無聲地落在她的衣領內,他依舊和小時候一樣,不管多傷心,都不會讓任何人看見。小六雙手顫著,慢慢地環住了顓頊的背,下死力地摟進了顓頊。
兩人都不說話,只是彼此抱著,相依相偎,相互支撐。
阿念震驚地看著,她低聲叫:「顓頊哥哥。」
顓頊卻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動不動,頭埋在小六的脖頸上,什麼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們……」
父王卻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憊地對母親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內休息。」
侍女躬身行禮,半攙扶半強迫地護送王妃和阿念離開。
阿念茫然又恐懼,隱約中預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樣了,可又不明白為什麼,只能頻頻回頭看向顓頊。
殿內的人很快都離開了,只剩下靜靜站在一旁的俊帝和十七。
很久後,顓頊慢慢抬起了頭,凝視著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絲毫淚意。
那一樁事又成了兩個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緊張地偏過頭,想迴避開顓頊的目光。
顓頊說:「你剛才已經叫過哥哥了,現在再抵賴已經沒用。」
小六想笑,沒有笑出來,嘴唇有些哆嗦,顓頊低聲叫:「小夭。」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懼。
顓頊又叫:「小夭,我是顓頊,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們幼時初見面的情形,那時娘和舅娘都活著,娘微笑著說:「小夭,你要聽哥哥的話」,舅娘笑意盈盈地說:「顓頊,你要讓著妹妹」,他們倆卻和烏雞眼一樣,恨恨地瞪著對方。舅娘自盡了,娘戰死了……只剩下他們了。
小六小聲地說:「哥哥,我回來了。」
顓頊想笑,沒笑出來,嘴唇微微地顫著。
十七這才走上前,低聲道:「小六的手受傷了。」
顓頊忙叫:「葯,傷葯。」
俊帝的貼身侍從早命醫師準備好了傷葯,一直在外面靜候著,聽到顓頊叫,立即跑了進來,端盆子的、捧水壺的、拿手巾的、拿葯的,多而不亂,不一會兒,就給小六的手把葯上好了。
醫師對俊帝奏到:「只是外傷,沒傷到筋骨,過幾日就能好。」
俊帝輕頜了下首,侍從們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顓頊扶著小六站起,小六低著頭,不肯舉步。顓頊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俊帝面前,自己後退了幾步,和十七站在了屋檐下。
小六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說話。
俊帝先開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則你,不就是想讓我出現嗎?我來了,你怎麼不說話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讓阿念重重責打她,的確是想讓俊帝來看到一切。小六懷著一種微妙複雜的心思,想看看俊帝的反應,看他究竟會幫誰,甚至她都準備好了嘲笑戲弄一切。可是,靜安王妃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計劃。
這個曾經讓小六一想起就傷心得吃不下飯的女人,小六曾想像了無數次她究竟哪裡比娘好,可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長得那麼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襲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那些隱秘的憤憤不平和傷心難過都消失不見了,甚至她覺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親至今的字眼到了嘴邊,卻艱澀得怎麼都吐不出來。她重重地磕了一下頭,又重重磕了一下頭,再重重磕了一下頭……
俊帝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著唇,依舊沒有辦法叫出來。
俊帝道:「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對你說了各種各樣的話,我原本也有很多話對你說。你失蹤後,我一直想著,找到你後,要和你說的話。剛開始,是想著給你講什麼故事哄你開心;後來,是想如何安慰開導你;再後來,是想聽你說話,想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子;再到後來,老是想起你小時候,一聲聲的喚爹爹;最後,我想,只要你活著,別的都無所謂,小夭……」俊帝抬手,空中出現了一個水靈凝結成的鷹,鷹朝著小六飛沖而來,突然又變成一隻大老虎,歡快地一蹦一跳。
這是小六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是,她都會坐在殿門的台階上,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等著爹爹,等看到那個疲倦孤獨的白色身影時,她就會跳起來,飛衝下台階,大叫著爹爹,直直地撲進爹爹懷裡。爹爹會大笑,一手抱起她,一手變幻出各種動物。
小六撲進了俊帝懷中,眼淚簌簌而落。
俊帝摟住了女兒,隔著三百年的光陰,她的歡笑變成了眼淚,但他的女兒終究是回來了,小六唔咽著說:「她們說你……你不要我了,你為什麼不去玉山接我?」
俊帝輕拍著她的背,「當年,我遲遲不去玉山接你,是因為你的五個叔叔起兵造反,鬧騰得正厲害。西邊打仗,宮裡暗殺刺殺毒殺層出不窮,我怕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讓你有個閃失,所以想著讓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了五王的叛亂,再去接你。沒有想到你會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寧可危險點也要把你帶在身邊。」
小六哽咽著問:「你是我爹嗎?」
俊帝抬起了小六的頭,直視著她的雙眼,斬釘截鐵地說:「我是你爹!縱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遠是你爹!」
小六終於釋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俊帝笑了,扶著小六站起,把一方潔白的手帕遞給小六。小六趕緊用帕子把眼淚擦乾淨,可眼眶酸脹,總想落淚,好似要把忍了上百年的眼淚都流乾淨,她只能努力忍著。
顓頊笑眯眯地走了過來,十七跟在他身後。
小六抱歉地看著十七,「我、我……」想解釋,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俊帝搖搖頭,道:「他是塗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剛開始沒想到,後來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俊帝和顓頊都不是好脾氣的人,能讓他們一再忍讓,整個大荒也不過寥寥幾人。
十七對俊帝作揖行禮,俊帝問:「塗山璟?」
十七恭敬地回答:「正是晚輩。」
俊帝慢悠悠地說:「我記得你和防風小怪的女兒有婚約,是我記錯了嗎?」
十七額頭冒汗,僵硬地回道:「沒、有。」
「是你沒有婚約,還是我沒有記錯?」
「是、是陛下沒、沒記錯。」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聲叫道:「爹!」
俊帝深深地盯了十七一眼,對小六說:「你娘以前居住的宮殿,我做了寢宮,你若想搬回去,讓宮人稍微收拾一下就成,我搬回以前住的宮殿。如果喜歡別的宮殿也成,反正這宮裡多的是空著的宮殿。」
「不了,我就住華音殿,正好可以和哥哥說說話。」
顓頊又高興又犯愁,瞟了一眼俊帝,說道:「我當然也想你和我住一起,可是你若恢復了女兒身,和我同住一殿,於禮不合。」
「我……」小六想說什麼,可話到了嘴邊,看著俊帝和顓頊,又吞了回去,以後再說吧。
俊帝說:「先住著吧,等昭告天下時,再搬也來得及。」
顓頊欣喜地對俊帝行禮:「謝謝師父。」
俊帝雖然很想多和小六相處,但知道小六需要時間,反正來日方長,她也不著急,借口還有要緊事情處理,先一步離開了。
等俊帝走了,小六緊繃的身體才鬆懈了下來,她知道他是至親至近的人,也清楚記得小時候爹爹是多麼疼愛她,可是隔著上百年的光陰,她渴望親近他,卻又尷尬緊張,還有隱隱的畏懼。
顓頊帶小六和十七回華音殿。十七一路都很沉默。
顓頊讓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換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飯已經準備好。
小六的手有傷,不方便拿筷子吃飯。十七想喂她,剛伸出手,被顓頊搶了先,顓頊說:「這是我妹妹,還輪不到你獻殷勤。」
十七沉默地坐下,也沒生氣,只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顓頊端了碗喂小六,竟然像模像樣,不像是第一次做,小六驚疑地問:「你幾時照顧過手受傷的病人?」
顓頊回道:「我曾匿名去軍隊里當過十年兵,在軍隊里,可沒人伺候,受了傷,都是隊友們彼此照應。我餵過別人吃飯,別人也餵過我吃飯。」
小六說:「難怪你……你倒是做過的事情不少,難怪市井氣那麼重。」
顓頊說:「爺爺和師父都說要經歷一些,反正我也沒什麼正經事情,就多多經歷唄!」
吃完飯,漱完口,婢女端來凈手的水。顓頊撲哧笑了出來,把凈水的手拿了過來,遞到小六嘴邊,作勢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夠的話,把我的也讓給你。」
小六邊躲,邊哈哈大笑,十七也笑了起來,顓頊的手指虛點點小六,「你呀!真虧得師父能忍!」
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長光陰,可也許因為血緣的奇妙,也許因為都把對方珍藏在心中,兩人之間沒有絲毫隔閡,依舊能毫不顧忌地開玩笑。
天色漸漸黑了,婢女點燃了廊下的宮燈。
三人靠著玉枕,坐在龍虛席上邊啜酒,邊說著話。
十七一直沉默,小六時不時看十七一眼。
顓頊放下酒樽,說要更衣,進去後卻遲遲未出來,顯然是給小六和十七一個單獨談話的時間。
小六知道即使十七已經猜到她的身份,可猜到和親眼證實是截然不同的,小六也明白十七並不希望她是俊帝的女兒,黃帝的外孫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塗山氏的公子。可是,人唯獨不能選擇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對十七說:「你要有什麼話想問就問,有什麼話想說就說。」
十七低聲道:「其實,我知道不管你是誰,你都是你,可有些事情畢竟越來越複雜了。」
小六挑眉,睨著十七,「怎麼?你怕了?」
十七微微笑著,「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會生憂慮,有了喜愛自然會生恐懼,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暈黃燈光下的十七溫暖,清透、平和,小六的心也溫暖。小六笑嗔:「聽不懂你說什麼。」
十七把玩著酒樽笑,「以後,我該叫你什麼名字?是么時候能看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親是俊帝,母親是黃帝的女兒軒轅王姬,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瑤,因為額上有一朵桃花胎記,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機繁盛的意思。現在,你還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隻回答了十七的第一個問題,十七等了好一陣,她都沒有回答第二個問題。
顓頊走了出來,站在廊下說:「小夭,現在這個殿內只有我們三人,我想看你的真容。」
小六向後躺倒,頭搭在枕上,凝望著天空。半晌後,她才說:「這些過去的事情我只講一遍,如果日後父王和外祖父問起來,哥哥你去告訴他們吧!」
顓頊坐到她身旁,「好!」
小六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在軒轅黃帝和神農蚩尤的大決戰中,娘戰死。娘在領兵出征前,把我寄養在玉山王母身邊,我想回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父王一直沒有來接我回家。那時的我很不懂事,因為王母不喜歡說話,從不笑,每天都嚴厲地督促我練功,我十分憎惡她。有一次父王派遣侍女去給我送禮物,我就藏在侍女的車子底下,隨著車子悄悄下了玉山。本來我是打算跟隨侍女回到五神山,嚇父王一大跳,我想親口問父王為什麼不接我回家,我還想讓他親口告訴我娘沒有死。在路上,兩個侍女竊竊私語,議論著我。她們說了很多娘和我的壞話,說我是孽種,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還鬧著要回五神山,說父王永不會接我回去,沒有殺死我已經是大發仁慈。那是我才知道我娘竟然自休於父王,她已不再是父王的妻子!」小六的呼吸聲變得沉重,顓頊和十七都可以想像到,為了避長者諱,小六說出的話肯定只是侍女說過的一小部分,他們都難以想像當年幼小的小夭躲在車底下聽到這一切時,該是多麼的驚駭絕望!
小六說:「我我記不得當時是怎麼想的,傷心、失望、憤怒、不相信、恨我娘、恨父王……反正我腦袋暈沉沉的。趁著侍女休息時,我悄悄離開了。我也不知道想去哪裡,,只是覺得我不能再回五神山了。可那是我唯一的家,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我向著冀州的方向走去,因為聽說我娘就戰死在冀州,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只是暈暈沉沉地走著。小時候的我大概長得還算可愛,一路上的人看到我都會給我吃的,他們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有個伯伯請我坐車,他說會帶我去冀州,我就坐了。他帶我去了他的山莊,一直對我很好,給我講故事,很耐心地逗我笑,那時我覺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有一天,他對我動手動腳,還脫我衣服,我雖然不明白,可王母曾說過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隨便脫,我不樂意,想推開他,他打了我,我失手殺了他。那時,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畫了一個人族八歲女孩的高度,「大概這麼高。原來一個人可以有那麼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顓頊這才明白為什麼師父當年找不到小夭,小夭居然被個人族的土財主藏到了山中的莊子里。
小六舉得身子發涼,卻不願動彈,只蜷了蜷身子,仍繼續講著過去的事。十七把毯子打開,輕輕蓋在她身上。他想坐回去,小六卻拽住了他的衣袖,十七坐在了她身畔。
「父王和外爺昭告天下尋找我,很多人開始四處找我,有的人抓我是為了去和兩位陛下換賞賜;有的人卻是想殺我,我親眼看到一個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殺死了;還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傳言說我一出生就用聖地湯谷的水洗澡,又在玉山住了七十多年,那是大荒靈氣最充盈的聖地,王母雖然嚴厲,卻很慷慨,蟠桃玉髓亂七八糟的寶貝是隨我吃,妖怪們說吃了我就能靈力大進。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可想抓我的人越來越多。有一次我躲在一群乞丐中,抓我的人把我們圈了起來,我害怕得要死,想著如果我能變個樣子,如果我滿臉都是麻子、眼睛歪一點、鼻子塌一點、額頭上沒有胎記,他們就不會認出我了。他們一個個查看孩子,查到我時,我以為肯定要死了,但是他們抬起我的頭,仔細看了我兩眼,就放我離開了。我不明白,但高興壞了,到了河邊洗手時,才發現自己的容貌變化了,竟然變得和我剛才想的一模一樣。經過一次次嘗試,我發現我不僅能變化容貌,還能變化性別,有了這個本事之後,我就很少遇到危險了。」
顓頊滿心的疑惑,卻沒有發問,只是聽著。
小六凝望著天空,繼續平靜地講述:「剛開始我好興奮啊,過幾天就換一個容貌,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找我的人漸漸少了,我安全了。我用著各種臉,在大荒內流浪。有一天,我照鏡子時,突然發現我忘記了自己真實的容貌了,我拚命地回想,拚命地想變回去,卻怎麼看都不對。剛開始我還不緊張,因為我知道幻形術再變也不可能損壞真實容貌,我設法四處學習幻形術,這才發現世間竟然沒有一種幻形術是我這樣的。無論我怎麼嘗試,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臉了。」
小六閉上了眼睛,「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場噩夢,我的臉幾乎隨時隨地都會變,比如我走在街上,迎面過來一個女子,眼睛生得很好看,我心裡剛動念,我的眼睛就會變成她那樣。我害怕想變回去,可上一雙眼睛也是我變的,我根本不能完全變回去。我每天都十分緊張,可越緊張越回想,晚上常常夢見各種面孔,以至於在夢中我也會變化。每天早上起來,我是一張嶄新的臉,晚上臨睡前又是一張嶄新的臉,第二天又是一張臉,晚上又是一張臉……我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每一張臉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鏡子,不敢見人。有一次我躲在飯館的角落裡吃飯時,聽到一個小女孩叫外婆,突然想起了外婆臨死前的容貌,我的臉開始變化。有人看見了這一幕,他們尖叫,我衝出了飯館,再不敢看任何人。我跑啊跑啊,不停歇地跑,跑進了深山,我躲在山裡,不見任何人,沒有鏡子,即使到河邊洗臉時,我也閉著眼睛,再不看自己,那麼不管自己的臉變成什麼樣,都和我沒關係,我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我仍然是我。」
顓頊和十七都面色沉重,他們都設想過小夭有過很不愉快的經歷,可怎麼想都想不到,小夭居然沒有了臉。細細想去,兩個已經經歷過世間各種殘酷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慄,世人都羨慕神族有靈力能隨意變幻,可原來當失去了「真實的自己」一切只會是最恐怖的噩夢。「我像野獸一般生活著,拜王母的嚴格督促所賜,我的修為還是不錯的,一般的凶禽猛獸都不是我的對手,在山裡生活也算自在,可沒有人和我說話,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後來,我和一隻還未修成人形的蛇妖說話,可它不搭理我,我為了留下它,偷了它的蛋,逗得它整天追殺我,我就邊跑邊和它說話。蛇妖雖然聽得懂我說話,但是它不會說話啊,我就替它說,自己一問一答,我話多的毛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就這樣一日日,又一年年,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山中日月沒有長短,後來我才知道已經二十多年了。」
顓頊緊緊地握住了小夭的手,好似想給那個孤獨恐懼的女孩一點陪伴,他聲音嘶啞地問:「你的容貌如何固定下來的?」
「有一天,我碰到一個男人,他很坦率地告訴我他是妖怪,受了重傷,在尋一些療傷的藥草,他和我說話,我就也和他說話。剛開始我戒心很重,都是坐的遠遠地和他說話,說幾句就跑了。但過了很久,我故意試探了他好幾次,他都沒有流露出任何企圖,我就和他說得多了一點。他不怕我的臉變來變去,他甚至也變,我變他也變,我們比賽誰變化出的臉多,比著比著,相對看著哈哈大笑。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不是怪物,也不可怕。漸漸地,我相信了他。一個晚上,他捉住了我,想帶我走,那個一直想殺我的蛇妖生氣了,出來阻攔他,被他殺了。他帶著我去了更南方的地方,哪裡的山又高又險,在一個隱秘的洞窟里,有他的巢穴,他造了一個籠子,把我關起來。他說他是九尾狐妖,百年前被我母親的……朋友斬斷了一條尾巴,元氣大傷,修為大退。我體質特異,再好好飼養幾十年,就是最好的靈藥。」顓頊的臉色變了,掏出貼身戴著的玉香囊,拽出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是他的嗎?」小六點點頭,顓頊想毀掉白狐狸尾巴,小六一把奪了過去,一邊在手腕上繞著玩,一邊說:「死狐狸十分恨我娘,不僅僅是因為我娘……朋友傷了他,還因為我娘殺了我的九舅舅。他和九舅舅是至交好友,每次他一想起九舅舅,就會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娘,可娘已經死了,他只能折磨我。我被他飼養了三十年,折磨了三十年。一個晚上,他說再過兩天的月圓之夜就可以吃我了,他唱著悲傷的歌謠喝醉了,籠子沒完全鎖好,我又已經研究了三十年如何逃跑,已會開鎖,我從籠子里跑出來,悄悄地給他酒里下了葯,然後又溜回籠子里,把自己鎖好。他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第二日我怕他不喝酒,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九舅舅,他打了我一頓,又開始喝酒,那是我從他餵給我的各種各樣的古怪東西中一點點收集材料,花費了十幾年才配製成的毒藥。他倒在地上,變回了狐狸原形。我從籠子里鑽出去,他睜著眼睛,看著我,我拿起刀開始一根根地剁他的尾巴,每根尾巴剁完,還拿給他看。他的狐狸嘴邊全是血,眼中卻是終於解脫的釋然,他閉上了眼睛。我點了把火,把整個洞窟都燒掉了。」
小六拿起狐狸尾巴,在眼前晃悠,「三十年,他把我關在籠子里,辱罵折磨我,還把我在玉山辛苦修鍊的靈力全部散去,讓我幾成廢人,可是他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那座山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他不發瘋時,給我講幻形術,他明白我的恐懼,送了我稀世難求的寶物,一面用狌狌精魂鑄造的鏡子,可以記憶過往的事情。他讓我用鏡子記錄下自己的容貌,這樣即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看著鏡子變回去,慢慢地,我學會了固定住自己的容貌。他偶爾帶我出去時,會教我如何辨認植物,講述他曾殺過的各種妖怪,告訴我各種妖怪的弱點。最終,我殺了他,他的八條尾巴被我一一斬斷,和他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我早就不恨他了,這條尾巴就留著吧!」
小六把狐狸尾巴遞給顓頊,「九尾狐可是和鳳凰一樣珍稀的神獸,我隨意變幻,這條九尾狐的尾巴對我沒用,你留著,日後煉製一下,就能助你變幻,識破障術。」
顓頊憎惡地扔到地上,「我不要。」
小六想顓頊正在氣頭上,等將來他氣消了再說吧!她對十七指指地上,十七撿起狐尾,收了起來。小六對十七說:「那夜在客棧里,你說讓你看一眼我的真容,我拒絕了,並不是因為我打算拋下你,方便徹底消失,而是我根本沒有辦法給你看。那隻狐尾人偶嘲笑得很對,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她自然無法變幻了。」
顓頊惱怒下,連有九尾神狐血脈的十七也帶著厭惡上了,沒好氣地說:「都說九尾狐最善於變幻,你說說小夭這究竟是什麼毛病,哪裡有幻形術恢復不了真容的?」
十七心裡想,只怕小夭小時候的容貌就是假的,如果她從一出生就是假的容貌,俊帝或者軒轅王姬必定用了大神通,或者藉助某件神器,才能讓完全沒有靈氣的嬰兒有假容貌,還不被任何人識破,可是為什麼呢?異常舉動背後必定有秘密,他們應該是想保護小夭。十七慢慢地說:「我也不知道,應該去問俊帝陛下,也許他知道。」
顓頊鬱悶地對小六說:「我看不到你長什麼樣,總覺得你還是藏在一個殼子里,讓我害怕打開殼子後,你又跑掉了。」
小六逗他玩,「你想要我長什麼模樣?我變給你啊,你想要什麼樣的妹妹就有什麼樣的妹妹。」
顓頊簡直氣絕,舉起拳頭,「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小六擺手,「我現在可打不過你。」小六得意地笑著,對十七說:「他小時候打架打不過我的。」
顓頊想起她的一身修為被強行廢掉,不僅僅要承受散功時的噬骨劇痛,以後也不可能再修鍊出高深的靈力,只覺剛才聽小夭講述時被強壓下的傷慟憤怒全涌了出來,再裝不了正常,他猛地站起來,匆匆走向自己的屋子,「我休息了。」
小六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說:「都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小六站了起來,對十七說:「我也去休息了。」
十七對小六說:「別擔心,會找回你真實的容貌。」
小六笑了笑,他們都想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可其實這世上,最想知道她長什麼模樣的人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