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知道當她的手觸碰到一個硬物,本能地抓緊時,她的眼睛才恢復了一點視覺。
看清那是一塊礁石,小夭的整個身子立即癱軟,她平趴在礁石上,看到遠處礁岩的頂上,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固執地佇立著。
此時,天際已經蒙蒙亮,清冷的晨曦中,那個頎長的人影好似已和礁岩融為一體,鑲嵌在天地之間,成為了天荒地老的等待。
小夭也不知是累,還是喜悅,嗓子發澀,發不出聲音,她無力地舉起手,好似在揮,卻又全然沒動。
終於,岩壁上的人看到了他,顧不上從岸上走,他飛躍下岩壁,跳進了大海,奮力游到小夭身邊,抱起她。兩個人半浸在海水中,小夭因為力竭,身子在不停地顫抖,璟卻不知道為什麼,身子也在不停地顫抖。
兩個人顫得都說不出話來,小夭能聽見自己上下牙齒大戰的聲音。她覺得又好笑又鬱悶,精心妝扮,沒想到竟然以最狼狽的姿態出現。
小夭打著冷戰說:「別、別……水裡。」泡了一夜的海水,真的不想再泡了。
璟抱著她爬上礁石,可蹣跚地走了幾步,竟然腳下打滑,向下跌去。璟怕傷到小夭,用自己的背脊著地,砰一聲響,跌得不輕。
小夭笑,「你、你……還九……狐……笨……」
終於到了岸上,璟抱著小夭走到避風的岩壁下,小夭臉色慘白,嘴唇發烏,璟一手貼著她的後心,一手握著她的手掌,把靈力緩緩輸進去,慢慢地在她身體內遊走了幾圈,小夭的身體才不再顫抖了。
此時,外面已經大亮,岩壁下的這個小小角落,因為礁岩和樹林的遮掩,依舊陰暗。
璟看小夭的身體暖喝了,收回了放在她後心的手,覺得也應該鬆開握住她手的手,卻又捨不得,手一時松一時緊。小夭看著他,調笑道:「你以前倒是膽子大,現在竟然膽小了?」
璟松來了手,「現在和以前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璟看了她一眼,又急急垂下了眼眸。
小夭摸了摸亂七八糟的濕發,又掐掐臉頰,估計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很是沮喪,決定回去真要狠狠教訓阿念一頓了。小夭站起來,「我回去了。」
璟急忙站起,拉住她的胳膊,又觸電般立刻鬆開,臉上有些燙。高辛的衣衫輕薄飄逸,浸濕後就順服地貼在了身上,剛才縮坐著時不覺得,此時站起來,一下子腰是腰、胸是胸,看得格外分明。
小夭看到璟的神情,低頭看了下自己,立即蹲下去,雙手抱著膝蓋,把自己捂了個嚴實。
璟坐在她對面,低聲道:「待會兒再回去,好嗎?就一會兒。」
小夭沒有吭聲。
「我等了你一夜,以為你不會來了。」
小夭氣惱地問:「既然覺得我不會來了,為什麼還要等?」
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如果她真不來了,他也不知道能去哪裡,在這地底的深處,他有過最幸福甜蜜的時刻。可是給了他幸福甜蜜的人是小六,不是眼前的這個少女,如果她收回,他完全明白。
小夭雙膝跪地,膝行到他身前,眼中滿是惱怒委屈,「你以為你等了一夜,很辛苦嗎?你有未婚妻!你和她同進同出,卻變著法子時時刻刻地提醒我對你許過諾言。你既然不信我,為什麼要讓我許諾?我告訴你,昨夜我為了遵守對你的承諾,差點死了!」小夭狠狠地推璟,「我不玩了,我收回承諾!你趕緊滾回青丘,去娶防風意映吧!」
璟不敢還手,卻也堅決不後退,「我不會娶她,她其實並不喜歡我,應該也不會願意嫁給我。」
小夭停止了推搡,「我不信!她為什麼會不喜歡你?」
「我腿殘了,看得出來她很驚訝也很失望。又一次,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傷痕,受了驚……」其實,說受驚是很含蓄的說法,意映當時臉色慘白,神情驚懼,一眼都不敢看他,並且從那之後,兩人單獨相處時,意映都會和他保持距離。
小夭很難受,她知道璟的腿不方便,也知道璟身上的傷痕有些恐怖,可這不應該是他被嫌棄的理由。小夭說:「你們訂婚幾十年了,難道她還會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嗎?」
「實際上,在清水鎮見面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我們從未見過面。她是母親挑中的人,當時,母親已經染病,我不想讓母親再操心我的婚事,立即答應了。訂婚後,我又要照顧母親,又要處理族中事務,忙得不可開交,根本顧不上多想此事,倒是大哥悄悄溜去看防風意映,回來後笑嘻嘻地和我說『恭喜,果然是花容月貌、聰慧伶俐』。母親去世後,我要面對崩潰的大哥,沒有心情想什麼男女情事。奶奶揭開大哥的身世秘密後,我更是無心去想。直到一切平息下來,奶奶說我該成婚了,我才想起我還有個未婚妻。奶奶年紀已大,大嫂像是不存在,塗山氏的確需要一個女主人,幫奶奶分憂解勞。奶奶和長老商量後,擇定了婚期,沒想到還未舉行婚禮,我就被大哥幽禁了。」
原來清水鎮的相逢竟然是他和防風意映的初遇,那也難怪防風意映會失望……小夭的心裡五味雜陳,有些酸澀難受,又有些高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半晌後,小夭幽幽說道:「防風小姐的確是花容月貌,人又能幹。眼光挑剔一點,也是正常,你別往心裡去。」
「你、最美。」璟說完,立即低下了頭。
「即使現在這樣?」
「嗯。」
小夭撲哧笑了出來,「終於明白為什麼顓頊的花言巧語對少女們無往不利了,雖然明知道你說的不是事實,可依舊喜歡聽。」
「我說的是事實。小夭,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如果我知道你是這樣的……即使在黑暗的地牢里,我也絕不會有勇氣說出奢望……」璟的背脊挺得筆直,頭卻低垂著,猶如一株長在陰暗中、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植物,「我的身體,我的聲音……你知道為什麼我明知道能醫好腿卻不肯醫治嗎?因為我知道縱使好了,真正的傷依舊在身體裡面,那是什麼葯都治不好的。我能穿上衣服遮去身上的醜陋傷痕,我能用稀世良藥治好腿,我也能盡量少說話,掩飾自己難聽的聲音。我能欺騙所有人,我依舊是風華出眾的青丘公子,可我欺騙不了自己……小夭,我配不上你!這時間,有許多健康聰慧英俊的男兒……」
「璟,抬頭!塗山璟,抬起頭。」
璟慢慢地抬起了頭,小夭的臉湊到他的臉邊,喃喃低語:「昨夜,有個男子逼我親他,現在我卻只想親你。」她的唇輕輕落在璟的唇上,璟的身子劇顫了一下,往後猛地一縮,躲開了小夭,「別……小夭。」
小夭閉著眼睛,仰著頭,雙頰酡紅,身子在輕顫,「璟……璟……」
小夭的輕喚聲抖得幾乎要聽不出她在叫什麼,璟覺得自己好像也在顫,他的吻落在了小夭額間的緋紅上,就好似有一團火從小夭額間一直燒到了他心裡,讓他冰涼的心暖和起來,或許遲早有一日,那些藏在身體里、無葯可醫的傷口也會康復。
璟緊緊地抱著小夭,頭埋在小夭頸間,像是做夢一般歡喜,讓他只想永遠摟著小夭,永不放開。
小夭呻吟,「你快把我勒斷氣了。」
璟立即鬆開了她,滿臉通紅。小夭輕笑,頭倚在他的臂彎上,看著他。
璟不好意思,略微偏過了頭,「剛才你說你昨夜差點死了,還說……」
小夭不在意地揮揮手,「我說氣話嚇唬你的。」
璟看向小夭,心中疑惑,卻知道小夭不想再提了。
小夭笑問:「為什麼不是這裡?」她指指自己的唇。
璟低聲說:「還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才……可以。」小夭半閉著眼睛,用手掩著臉,掩飾著羞意。
璟回答不出,因為那是由小夭決定,並不是他。他不是不渴望,而是——他想要她的愛,他不想她只是因為憐惜,小夭已經給了他太多,他不想繼續利用她的善良。
小夭從手指縫裡偷看他,「我以為你們男人見了女人,都恨不得立即掀翻到榻上,扒光了衣服……」小夭說不下去了,自從換回女兒身,不知不覺中她就沒辦法像小六一樣沒羞沒臊了,尤其現在,更是恨不得把剛說的話都吞回去。
璟雖一直潔身自好,可畢竟是執掌一族之人,出入風月場所是常事,而且世家大族的子弟中免不了一些宣淫縱慾之事,璟自然是男人應該知道的事都知道。在生意場上,別說比這更露骨的話,就是更露骨的事都見過,卻是沒任何感覺,談笑如常。可對著小夭,只覺得火燒火燎得不自在,低聲辯解:「我、不是那樣。」
兩人都沉默,尷尬中有絲絲縷縷的羞澀,窘迫中又有淡淡的欣悅。
「小夭……小夭……」顓頊的叫聲傳來。
兩人像做了賊一樣,被驚得立即分開。小夭對璟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別出聲躲起來。
小夭隨便扒拉了一下頭髮,鑽進樹叢,繞到礁石上,對著顓頊揮手,「在這裡呢!」
顓頊快步跑過來,「你怎麼這個狼狽樣子?」說著話立即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小夭身上。
小夭說:「我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模樣?還不是你的好妹妹,我回去要收拾阿念了。」
顓頊召來雲輦,扶小夭上車,「我還以為你打算一直忍下去。」
小夭瞟了一眼岩壁的方向,登上了車,「再不教訓她,下一次只怕她就要做出讓父王和你痛心的事情了。」
「她究竟做了什麼?」
小夭神秘地笑笑,「這是我們姊妹之間的事情,你就別插手了。」如果讓顓頊知道阿念竟然敢勾結相柳來設計她,顓頊非氣死不可。
顓頊問:「你見到璟了嗎?」
「見到了。」
「你們……說了些什麼?」
「就隨便聊了聊,嗯……他說了點他和防風意映的事,也聊了一點別的。」
顓頊似笑非笑地說:「隨便聊聊,聊得通宵未回宮?」
小夭理直氣壯地反問:「你看我這樣子像舒服地玩了一整晚的人嗎?如果不是你的好妹妹,我早回宮睡覺了。」
顓頊捻起她的頭髮,看裡面又是海藻又是沙子,搖頭笑道:「看來真沒少受罪,你總算是在阿念手裡吃了一次虧。你也別一口一聲我的好妹妹,論遠近,那是你妹妹!」
小夭耷拉著臉,嘆氣,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那個塗山篌,你覺得如何?」
「不錯。」
小夭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顓頊只得詳細解釋:「他本人很有才華,比起璟而言,他更剛毅霸氣,聽說璟失蹤的那些年,塗山家的很多事都是他做主,他做得很不錯,可惜璟一回來,他就必須退讓。我覺得很奇怪,他們是孿生子,篌是長子,才能又不輸璟,理應他的地位更重要。可很奇怪,塗山家顯然更看重璟,豐隆他們也都好似不太拿篌當回事,尤其是豐隆,看上去很客氣有禮,但那種客氣有禮相比起他對璟的熟不拘禮,實際非常讓人難受。世家子弟的圈子,看似很複雜,非常難進入,可又很簡單,幾個關鍵人物的態度能決定一切,比如他們的這個圈子,豐隆和璟表明了看重我,別人也就自然而然給了我幾分尊重。篌就比較慘,豐隆雖然因為他是塗山氏接納了他,可顯然並不真正認可他。不過,我有一種感覺,篌絕不是甘願永居人下的人,他只是在忍耐,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
小夭點點頭,「感覺你對他的印象不壞。」
顓頊自嘲地笑起來,「因為他其實和我的處境有點像。我們都是在忍耐,都是在等待時機能一擊殺死對手,我們也都渴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
小夭的神色變得凝重,顓頊說:「別擔心,璟若沒點手段,豐隆不會那麼看重信任他,其實只要璟願意,他完全可以先下手為強,除掉篌。可不是知道他怎麼想的,遲遲不動手。」顓頊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看在璟的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分兒上,只要璟沒有得罪你,我會盯著篌的,而且我懷疑……」顓頊眯著眼冷笑,「篌和王叔有勾結。」
小夭放心了幾分,蹙眉說道:「防風氏是否也已經投靠了舅舅他們?」
「看防風意映的舉動,應該是。要不然一個防風氏怎麼敢對我一再下殺手?這世上非要我死的不就是咱們的那幾個長輩嗎?」
小夭嘆道:「我還真佩服你們,你們這一個想殺一個的,竟然能毫無芥蒂、有說有笑地一起玩。」
顓頊笑眯眯的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樂趣嗎?」
小夭大笑,「的確!」
雲輦停住,小夭躍下車,卻沒打算進殿,對侍女吩咐:「給我隨便拿件破衣服出來。」
侍女忙跑出去,拿了一件被阿念毀掉的衣服給小夭,小夭把顓頊的外袍扔還給他,把破衣服往身上一裹,就要走。
顓頊叫道:「你不換件衣服再去找阿念算賬?」
小夭回身,甩了甩夾雜著海藻和人沙子的頭髮,說道:「要的就是這個氣勢!」
顓頊笑:「那我不管你們了,我去找豐隆和馨悅他們,他們明天就要走了。」
小夭邊走邊揮揮手,「你去找你的樂子,我去找我的樂子。」
小夭一腳踢開阿念的殿門,走了進去,估計昨晚阿念擔著心事,沒有睡好,這會兒還沒起身。
侍女們紛紛阻擋小夭,「大王姬,二王姬還沒起身,您若有事……」
小夭手腳齊上,噼里啪啦地全部踹開、推開。海棠擋在門前,小夭說:「怎麼?你還想和我動手?」
海棠跪下,「奴婢不敢。」卻就是不讓路。
小夭破口大罵:「阿念,你有種做,就要有種認!躲在奴婢背後算什麼?你個孬種!」
阿念拉開了門,對海棠說:「你讓開,我倒要看看她敢做什麼,她若真有膽子,今天就把我殺了,我才算服她!」
幾個婢女勸道:「大王姬、二王姬,你們……」
小夭和阿念齊聲喝道:「滾!」
婢女們忙拉著海棠躲到一旁,小夭對阿念說:「有膽子請我進去啊,看看我會對你做什麼。」
阿念冷哼,讓開了路。
小夭走進去,拴好門。她指指自己,「你合著別人把我弄成這樣,滿意了?」
阿念施施然地坐下,端起水想喝,「還算滿意。」
小夭端起案上的水壺,把一整壺水潑到她臉上,「你個沒長腦子的東西!」
阿念跳了起來,「你、你……我今天不打你個半死,我就不是高辛憶。」她揮手,卻發現靈力好似消失了,別說冰棍子,就是冰渣子都沒出來一個。
小夭向她勾勾手,「別光說不練!」
阿念隨手拿起一柄玉如意,像揮舞棍子一般去砸小夭,小夭拿起了她的鳳凰琴,和她對打起來。玉如意斷了,阿念又抓起半人高的鎏金纏枝蓮花水鏡,朝著小夭狠狠砸去,把自己的鳳凰琴砸了個稀巴爛。
小夭抓起一堆脂粉盒,邊砸阿念,邊躲,「你個蠻牛,倒有幾分力氣。」
小夭跳到案上,阿念把几案砸了個稀巴爛。
小夭躲到架旁,順手拿了花瓶和書砸阿念,阿念以水鏡橫掃,把整個架子都砸翻了。
小夭退到榻旁,阿念逼了過來,「我看你還往哪裡逃?」
氣怒下阿念已經忘記了輕重,她把水鏡狠狠地砸向小夭,只想讓這個人消失在她的世界。
小夭像猿猴一般跳起,攀在榻頂,躲開致命的一擊。她落下時,用力把整個紗帳扯落,重重疊疊的紗幔落在阿念身上。這些紗幔不是水火不侵的鮫綃,就是刀劍都割不斷的盤絲蛛紗,阿念扯了半天,不但沒有扯開,反倒把自己越纏越緊。
小夭沖著她小腹狠狠踹了一腳,阿念重重摔倒在地上,後腦勺砸在地板上,疼得臉發青。
小夭騎坐到她身上,「高辛憶,這就是你!失去了靈力,就什麼都做不了!失去了你的身份,就什麼都不是!」
阿念的眼淚湧出來,「你以為你比我強嗎?如果你娘不是軒轅的王姬,顓頊會在乎你嗎?如果你不是黃帝的外孫女,別人會覺得你比我強嗎?你除了血脈比我高貴,還有什麼地方比我強?我至少自己辛苦修鍊了,靈力比你高強,可你呢?說什麼王母的徒弟,可你連最普通的妖怪也打不過!如果不是你的這些身份,父王會為你舉行盛大的拜祭儀式嗎?難道你以為大荒的賓客只是沖著看你來的?我告訴你,不是!他們是因為你爹是俊帝,你娘是軒轅王姬,你外祖父是黃帝,你師父是王母!除去這些身份,你其實比我更一無是處!」
原來這就是阿念的自卑,小夭沉思了一瞬,說道:「你竟然在怨恨你娘出身太微賤了!」
阿念瘋了一樣吼叫:「我沒有!我才沒有!我娘是世上最好的,不許你這麼說我娘……」
阿念掙扎著想起來,小夭給了她鼻子一拳,打得她眼淚鼻涕全出來,再掙扎不動,小夭壓著她的胸膛說:「你還不敢承認?你不就是因為你娘而在怨恨嗎?雖然你自己什麼都比我強,可就是因為你娘只是一個身份微賤的女子,不僅微賤,還又聾又啞,所以你處處顯得比我差。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王母的徒弟,迷靈力都不知道有多高了?你是不是想著,如果你是黃帝的外孫女,你絕不會像我這麼沒用?」
阿念嗚嗚哭泣,小夭拍著她的臉頰說:「你敢發毒誓說你真的沒有這麼想過?」
阿念的哭聲越來越大。她從不承認她怨怪了娘,可是她的確有過那些念頭,她並不比小夭差,可每個人都更看重小夭,難道不就是因為小夭的娘親嗎?如果小夭的娘不是軒轅王姬,如果小夭的娘是和她娘和一樣身份微賤的女子,小夭能讓每個人都待她不同嗎?小夭能讓全大荒都震動嗎?
阿念驚慌地想,難道我真的在介意娘的身份?
不,不會!娘是那麼溫柔,又是那麼可憐,她和父王是娘僅有的一切,她絕不會介意娘的身份!
小夭喝道:「有本事想,就要有本事承認,除了哭,你還會做什麼?」
阿念依舊放聲大哭,小夭掏出一點藥粉,撒在紗幔上,幾縷輕煙騰起,水火不侵、刀劍不傷的紗幔竟然被腐蝕出了一個個的小窟窿眼。
小夭拿著藥粉,對阿念說道:「你再哭,我就輕輕一吹,把這藥粉吹到你臉上。」小夭說著話,又撒了一點藥粉到紗幔上,輕煙飄起。
阿念立即緊緊地咬著唇,恐懼地瞪著小夭,眼淚依舊在往外涌,卻不敢再哭出聲音。
小夭收起了藥粉,「這才方便談話嘛!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其實你怨怪你娘的身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我對我娘的身份可是恨。」小夭瞅了阿念一眼,「不相信嗎?看來咱們的父王真是太精明厲害了,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人敢在你面前嚼舌頭!我來告訴你吧!你知道五神山上為什麼沒有人敢提起我娘嗎?因為我娘休了咱們的父王!」
阿念忘記了哭,震驚地看著小夭。這天下,竟然有女子敢拋棄俊帝?
小夭說:「我娘休了咱們的父王后,帶著我住在軒轅山的朝雲峰,如果這事就這樣,那也罷了,可是她居然又為了什麼家國天下的大義,跑去領兵打仗。她把我送到玉山王母那裡,騙我說讓我在玉山玩,她過段日子就來接我,結果……她一去不返,戰死了!玉山那個鬼地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住的地方。婢女都像啞巴,王母如果一個月說了十句話,那就算非常健談了。我日日盼著她來接我,等了她七十年,可她……」小夭冷笑,「這就是我娘說的過段日子就來接我!」
小夭俯下身子,對阿念認真地說:「說老實話,如果老天允許一個人可以選擇娘,我想要你娘。你娘溫柔嬌弱,老老實實地把父王當成她的天,一心一意地跟著父王。她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弱女子,不用承擔任何大義,可以守著女兒長大,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你想要她時,她就在那裡等著你,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你時,她依舊守著你。」
阿念怔怔發獃,小夭拍拍她的臉頰,「你肯不肯和我換娘?」
阿念立即叫:「不,絕不!我娘是我的。」就好像小夭真要和她搶娘。
小夭從阿念身上起來,一邊幫她解紗幔,一邊說:「不管你願不願意,反正本姑娘就是出現在你的世界了,如今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小夭不敢真鬆開阿念,只讓她的臉露了出來。小夭粗魯地推了阿念一把,讓阿念坐起來,她蹲在阿念身前,「第一條路就是現在的路,咱倆不好好相處,你不停地找我碴,甚至不惜聯合外人來整治我。你有仔細想過這條路的結局是什麼嗎?」
阿念沒有說話,小夭說道:「你會讓父王痛苦,你會失去顓頊。」
阿念瞪著小夭,小夭說:「對父王而言,我和你就像手心手背,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莎比你傷了,還是我傷了,他都會痛。父王如果痛了,你娘的天就變了,你娘也會痛!如果爹娘都痛了,我不相信你這做女兒的會覺得愉快!而顓頊,也許你不願意承認,但我知道你心裡明白,所以你才一再要驗證。我不是父王和顓頊,我不拿假話哄你,我和顓頊血脈相連,安危相系,是彼此的倚靠,甚至是這世間唯一的倚靠。如果你真傷害了我,顓頊一定不會原諒你!」
小夭頓了頓,繼續說道:「第二條路,卻是和第一條截然不同,我們和平相處,你別瞪我!我說的是和平相處,沒有說友愛相處!所謂和平相處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承恩殿很大,大得即使多了我一個,只要你不想理會,完全可以一年都不見一次。你可以仔細想一下這條路的結局。父王會欣慰,顓頊依舊寵你護你,你娘也繼續平靜地生活。」
阿念冷哼,「難道只有兩條路?」
小夭笑道:「其實,是有第三條,我們友愛相處,從此你不但有爹爹和哥哥疼,還多了個姐姐寵著你。」
「呸,你做夢!」
小夭攤攤手,無所謂地說:「我知道是做夢,所以壓根兒沒提。」
阿念低著頭,默默沉思,小夭也不說話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外面的聲音變得刺耳起來,侍女們邊哭邊叫:「王姬、王姬,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陛下,不是已經派人去稟奏陛下了嗎?為什麼陛下還沒派人來……」
半晌後,小夭看阿念的神情已經十分平靜,開始繼續解阿念身上的紗幔,剛把阿念的手解出來,阿念就用力甩了小夭一耳光,小夭一把把她重重掀翻到地上,舉起了拳頭,「你還想打啊?那我們繼續。」
阿念怒道:「你踹了我肚子一腳,打了我臉一拳,我扇你一個耳光,就算扯平,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小夭想了想,收回拳頭,「好!」
小夭站起,撿起地上的破衣袍裹到身上,剛要拉開門閂,又回頭說道:「你和相柳的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不會告訴顓頊,你自己也把口封死了。」
小夭拉開了門,侍女們獃獃地看著她。
小夭走回明瑟殿時,侍女們也都獃獃地看著她,膽子大一些的珊瑚結結巴巴地問:「王姬,誰、誰打了你?」
小夭走到水鏡前,左臉上一個鮮明的掌印,小夭想著阿念臉上的青紫,笑道:「這宮裡除了另一個王姬,還有誰敢打我?不過,我也沒讓她好過,你們如果想看她的熱鬧,趕緊去看。」
侍女們依舊獃獃地站著,小夭說:「如果不想去看熱鬧,就幫我準備洗澡水,我身上一股海腥味,難受得很。」
侍女們這才回神,趕緊去準備沐浴用具,珊瑚還去找了傷葯。
小夭洗完澡,上好葯,吃了點東西,對侍女叮囑:「我睡兩個時辰,記得到時間一定要叫醒我。」
小夭美美地睡了一覺,睡起後,讓侍女幫她準備外出的衣服。
小夭說道:「要舒服點的。」話剛說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也要好看的,既舒服又好看。」
侍女們都低頭偷笑,珊瑚拿起一套梔黃色的衣裙說道:「這衣服雖然要束腰,但只要別像穿禮服時束得那麼緊,其實穿著很舒服的。王姬覺得昨晚的穿著難受嗎?」
「除了有點累贅外,倒不難受。」小夭笑道:「那就這套了。」
穿好衣服,小夭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哀嘆,有阿念的五指印在,其實是白打扮了!
珊瑚已經給她準備好和衣裙配套的帷帽,小夭戴起帷帽,乘雲輦出了宮。
顓頊說豐隆明日離開,想來璟也應該是明日清早就會離開。這一別,再見不知道又是何時,所以小夭想在他走前,再見他一面。
到了瀛州山塗山氏住的庭院,守門的僕役說:「璟公子去逛街了,估摸著是因為明日就要離開,想買些五神山的特產帶回去送人。」
小夭本以為璟會休息,沒想到他竟然和顓頊他們一道出去了,看來他不想有人知道他昨夜一夜沒睡。想起他那兩個精怪的狐尾人偶,如果他有心隱瞞,外人倒的確很難確定他的行蹤。
沒找到人,小夭有些懨懨的,一時又不想回去,只能無聊地去瀛州島上閑逛。
上一次逛瀛州島,還是小時候,和現在很是不同,那時的瀛州島只有一些低等的神族居住,美則美矣,可是沒什麼生氣。現在卻有不少人族,時而還能看到妖族,熙來攘往,很是熱鬧。每個人都生活得平和滿足,所以行為舉止自然而然非常有禮。
小夭不禁為自己的父王驕傲。回來之後,也許因為長大了,她能感覺到父王並不快樂,但父王說他用所有換取所要,這大概就是父王想要的吧!
小夭看到一套珊瑚做的妝盒,從小到大約摸有十二件,小的可以用來裝胭脂粉黛,大的可以用來裝發簪首飾。小夭想到侍女珊瑚的名字,想著如果不太貴的話,把這買去送給珊瑚倒是不錯。她走過去,拿起一個看了看,做工的確不錯,問道:「多少錢?」
店家還沒回答,旁邊一個女子拿起一個妝盒看了一眼,說道:「這我要了,抱起來。」
小夭倒不是非要不可,只是覺得旁邊的女子未免太霸道,懶得搭理她,只對店家說道:「是我先看中的東西,先問的價,如果我沒說不要,應該不能賣給他人。」
店家對那位女子抱歉地說:「買賣東西的確是如此。」
女子立即說道:「不管她出多少錢,我再給你兩倍。」
另一個女子說道:「做工湊合,但珊瑚不好,妹妹若想要這樣的東西,回頭我命工匠用歸墟的珊瑚專門給你雕刻一套。」
小夭聽她們聲音有點熟悉,這才回頭去看,竟然是馨悅和意映。
豐隆和顓頊他們正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提東西的僕役。馨悅對一個僕役說道:「把這套珊瑚妝盒收起來。」她又轉頭瞅了一眼小夭,對意映說:「我又不是那沒見過好東西的女子,哪裡看得上這種玩意兒?不過是看著新奇,買回去賞下人的。」
小夭不擅長用言語壓制馨悅這種人,此時,小夭真希望阿念和海棠在,想起當時海棠問馨悅的婢女要一捆扶桑神木的事,小夭不禁笑起來,對馨悅說:「小姐喜歡,就拿去吧。」
顓頊說:「小夭?竟真是你!你怎麼來逛街了?」
小夭道:「我有些無聊,就隨便來逛逛。」說著話,偷偷往璟那邊看了一眼,看到他黑眸中洋溢著喜悅,小夭也不禁抿著唇角笑起來。
雖然只是兩句平常的對話,可顓頊和小夭顯得十分親昵,馨悅警惕地盯了一眼小夭,似笑非笑地對顓頊說:「你的紅顏知己倒真是不少,隨便逛逛都能碰到一個。」
豐隆和篌都笑起來,顓頊微微咳嗽了一聲,向眾人介紹道:「你們昨晚不都鬧著要見我表妹嗎?這位就是我的表妹。」
豐隆一下不笑了,眾人也都神色鄭重起來。豐隆和小夭見禮,抬起頭時,仔細看了小夭一眼,可惜面紗遮掩,看不到紗下的容顏。
小夭向眾人回了一禮,暗暗留意塗山篌。本以為那樣的人縱使五官好看,氣質也應該猥瑣,可沒想到他竟然出乎意料的俊朗。他和璟的眉眼有五六分像,不過他的更硬朗,透著幾分桀驁,唇角有一道淡淡的傷疤,讓他即使笑,也帶著一分凌厲。
馨悅把那套珊瑚妝盒拿給小夭,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明日就要走,難得見到一套別緻的禮物,所以心急了,這套妝盒還請收下,就算作紀念我們不打不相識。」
小夭暗贊,不愧是兩大家族培養出的子弟,她看顓頊,顓頊微微頷首,小夭笑著接過,「謝謝你。」
馨悅高興地說:「逛街市人越來越熱鬧,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吧。」
「好啊!」小夭答應了。
幾人邊逛邊說話,小夭的話不多,不過眾人都很照顧她,所以一行人倒相處得不錯。
馨悅和豐隆又買了不少東西,跟來的侍從手裡全都拿得滿滿當當,馨悅苦笑著說:「你們可別笑我們,我們父母兩邊都是大家族,來了一趟五神山,如果不帶點東西回去,說不過去,可送了甲,就必須送乙。」
篌道:「我們不會笑,只會羨慕。」
馨悅笑起來。
小夭心想,馨悅對篌倒不錯,並沒有顯得和對璟不同。
馨悅說:「不行了,逛不動了,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顓頊笑說:「知道你要不行了,那邊有間酒肆,菜做得也不錯,反正也快要吃晚飯了,不如我們就在那邊喝點酒吃點東西,算作我為各位餞行。」
顓頊帶著大家走進了酒肆,酒肆的老闆應該認識顓頊,親自迎了出來,帶他們去天井坐。
天井被兩層高的屋子圍著,四四方方,二樓種了不少藤蘿類的花草,可店主人並不讓那些藤蘿攀援,而是讓它們直直地垂落下來,猶如綠色珠簾,有的藤蘿上結著鮮紅欲滴的朱紅果子,有的藤蘿上開著紫色、黃色的小花,坐在天井中,滿眼青翠爛漫,倒好似坐在了山野中。
馨悅瞅著顓頊笑贊:「是個好地方。」
店主請眾人落座,大坐榻上放著一張四方的大几案,要兩人一邊,小夭不知道顓頊的打算,遲疑間,已經被馨悅笑按在豐隆身邊坐下。馨悅坐在小夭左手,和顓頊一邊。璟和意映則恰坐在了小夭和豐隆對面。篌獨坐了一邊,和顓頊對面。
店主上了四五種酒,有濃烈的,也有清淡得像蜜水一般的,又端了七八碟精緻的小菜和一些瓜果,由眾人選用。
看顓頊點頭表示了滿意,店主立即退下。
豐隆笑道:「看這架勢,你不像客,倒像是主人。」
顓頊笑道:「對你們不敢欺瞞,我的確算是這裡的主人,我喜歡釀酒,自己一人喝終究沒意思,索性就開了幾個店。」
馨悅生了興趣,嘰嘰喳喳地詢問,意映和篌也是不是插嘴說幾句,談得十分熱鬧。
豐隆用乾淨的筷子夾了一小碟小玉瓜給小夭,低聲道:「我看你剛才第一口吃的就是這個,應該是愛吃的,卻夾得很少,若覺得遠了,我幫你夾。」
小夭掃了一眼璟,夾了一塊小玉瓜放進嘴裡,對豐隆說:「謝謝。」
豐隆幾種酒都嘗過後,倒了一杯清甜的果子酒給小夭,「你嘗嘗這個。」
小夭接過後,低聲說道:「你和他們聊吧,不必特意照顧我。」
馨悅耳朵尖,插嘴道:「我哥哥平日里可不是這樣,別人照顧他,他都不稀罕,更別提照顧別人了。我看他今日也的確有些異樣,連對我對從未這麼小心體貼過。」
豐隆低斥道:「別胡說!」
馨悅做了個鬼臉,對璟說:「璟哥哥,你和哥哥熟,你說我有沒有胡說?」
璟微微笑了笑,「沒有胡說。」
豐隆不滿,用手指點點璟,對意映說:「好嫂子,快幫我堵上他那張嘴。」
意映羞得臉通紅,掃了一眼篌,嘴裡說著:「別亂叫!」動作卻很殷勤,幫璟拿了些距離璟遠的小菜,又幫璟倒了酒。
豐隆搖頭,笑道:「這可不算堵上!」
顓頊和馨悅都笑著起鬨,意映也不介意,雙手端起酒盅,遞到璟唇邊,柔聲說道:「請用。」
璟僵坐著,沒有動,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
眾人鬨笑,豐隆說:「咦?往常也不見你扭捏,今日倒端起來了。」
璟垂著眼,就著意映的手,一口飲盡了酒。
顓頊和豐隆邊鼓掌邊笑,豐隆贊道:「還是嫂嫂爽快!」
篌也撫掌大笑,意映盯了一眼篌,笑靨如花。
小夭覺得氣悶,一口氣吃完了碟中的小玉瓜,豐隆立即又幫她夾了一碟。
意映說:「小夭,這裡沒有外人,戴著帷帽多憋悶,把帽子摘了吧。」
馨悅附和道:「是啊,是啊。」
小夭抱歉地說:「不是不想摘下帽子,而是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臉上突然長了疹子,實在不好見人。」
意映和馨悅都遺憾地嘆氣,馨悅甚至一邊長長地嘆氣,一邊對哥哥說:「不要怪妹妹不幫你,而是老天不幫你。」
店主帶著兩個婢女,把冷盤都撤了,上了熱菜,有拿了幾壇酒。
馨悅嘗了一口,對顓頊說:「不錯。」
顓頊笑道:「得了你的贊,回頭我要重賞廚子了。」
眾人轉而說起了大荒內的各個家族,以及近幾十年都有哪些傑出子弟,私下裡都喜好些什麼。你說幾句,我說幾句,看似閑聊,卻又處處透著玄機。
璟一直沉默,靜靜地喝著酒,眾人大概已習慣他這個樣子,都不奇怪。不過,他看似在出神,可每次豐隆或顓頊突然和他說什麼,他總能正確地回答,可見他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小夭抓了烈酒的酒罈過來,一杯杯地喝著,漸漸地骨頭軟了,身子如貓一般縮著,一手撐著頭,一手端著酒杯。
豐隆新奇地看著她,也不說話,提著酒罈陪她喝,待她喝完一杯,就給她倒一杯,自己也飲一杯,兩人好似在拼酒。
顓頊看到了,笑道:「豐隆,你別把我妹妹灌醉了。」
豐隆嘆道:「誰灌倒誰還不見得。」
顓頊知道小夭的酒量,笑笑不再說話。到後來,果然是豐隆先醉了,其他人也喝得暈暈乎乎,也不知道誰提議要出海,眾人都不反對。
距離酒肆不遠處就有個碼頭,顓頊命人去準備船,眾人真乘了船揚帆出海。
到了船上,被海風一吹,都清醒了幾分。也許因為明日要離別,可也許更因為年輕,離別之時年少放縱的一個借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我敬你一杯,你再敬我一杯,繼續喝酒。
意映喝醉了,拉著馨悅在甲板上跳舞;豐隆看到一尾大魚游過,說要去海下捉魚,撲通一聲就真跳進了大海。顓頊被嚇了一跳,馨悅笑著叫:「不用擔心!他可是赤水家的人,一見水就發瘋!淹死了誰,也淹不死他!」
顓頊畢竟還是不放心,想找個侍從下海,可一共只來了一個開船的侍從,篌端著酒杯道:「我去陪他捉魚。」說完,也跳進了大海。
顓頊站在船頭張望,意映懸空坐在船舷上,踢踏著雙腳,笑著說:「不用擔心,他從小到大都不知道獵了多少海獸了,只怕待會兒真要帶幾條大魚回來。」
顓頊的酒氣上涌,頭有些疼。
意映笑問馨悅:「我要去撈月亮,你來嗎?」
馨悅搖搖頭,指著她說:「你真醉了。」
撲通一聲,意映跳進了水裡。
馨悅嘰嘰咕咕地笑,顓頊無力地說:「我應該還是不用擔心吧?」
「不知道,我不清楚她的水性,不過,下去不就知道了。」她拉住顓頊,顓頊說:「我不會游水,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會游水。」馨悅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好似最璀璨的星星,她蠱惑一般地對顓頊說:「隨我跳下去!」
顓頊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馨悅。馨悅仰著頭笑,媚眼如絲,「敢不敢把你的命給我?」說完,她凝視著顓頊,一步步倒退著走到船邊,一個倒仰,翻進了海里。
顓頊笑了笑,走過去,乾脆利落地也跳進了大海。
小夭端著酒杯,趴在船舷上,笑著又喝了一杯。如果不是昨日夜裡被相柳那死魔頭逼得在海里泡了一夜,她也真想跳進去。
璟默默走到她身後,小夭回身,滑坐到甲板上,嘲諷道:「現在你敢接近我了?」
璟不吭聲,小夭舉起空酒杯,璟拿起酒壺,幫她斟了一杯。小夭把酒杯遞給他,璟接過,以為是要他喝,剛要喝,小夭半撩開面紗,指指自己的唇。
璟把酒杯湊到小夭唇畔,小夭就著他的手,慢慢地飲完。
酒氣上涌,小夭頭髮沉,兩邊的太陽穴直跳,胃裡也有些翻湧。她知道自己是真醉了,推開璟的手,閉目靠著船舷,等著那股難受勁兒過去。
璟拿了個小葯囊,湊在小夭的鼻端,讓她嗅著。
小夭道:「你倒是沒忘記我教你的東西。」
「永遠都不會忘記。」
「看到豐隆對我好,你心裡難受嗎?」
「難受。」璟沉默了一瞬,慢慢地說,「很難受。」
小夭笑起來,「聽到你難受,我倒是挺好受。」
璟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頰,「誰打了你?」
小夭道:「阿念,我踹了她一腳,打了她一拳,扯平。」
璟的指尖凝聚了靈力,輕撫著小夭臉上的紅腫,小夭推開他的手,「你娘的眼光不錯,防風意映會是個很好的妻子,你和她很般配。」
璟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垂下了頭,喃喃道:「我就知道早上是在做夢,我開心了一整天,下午在街頭見到你時,我以為你是來看我的,我真的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璟獃獃地坐在甲板上,無聲無息。
小夭想起剛被她救回醫館的十七,從不發出任何聲音,總是無聲無息地躺著,小六給他什麼他接受什麼,他自己既不表達痛,也不表達餓或渴。有時候小六覺得他已經死了,用手去摸他的脖子,直到感受到他的脈搏,小六才會相信這個人還活著。
小夭只覺心裡攪得難受,一陣翻江倒海,忙站起趴在船欄上,哇一聲吐了出來。
璟輕撫著她的背,待她吐完,又把水遞給她,讓她漱口。
小夭頭重腳輕、耳鳴目沉,璟扶著她,小心翼翼地讓她坐下。
璟把她臉上的碎發往後攏,小夭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喃喃說:「我今天下午真的是去看你的,不信你回去問看門的僕役。我去找你,沒找到,才去街上亂逛的。」
璟緊摟著小夭,額頭抵在小夭的頭髮上,只覺短短一會兒,他跌落了深淵,正以為萬劫不復時,卻又飛上了雲端。
他感覺小夭身子直往下滑,低頭看她,她竟然醉睡了過去。璟忍不住笑,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小夭靠躺在他懷裡。
海風輕輕吹動,海潮輕輕搖動著船,他望著天上的圓月,只想就這麼過一夜。
璟看了一眼身旁的酒罈,將一隻手放在酒罈上,只見白煙從酒罈中逸出,漸漸地籠罩了整艘船。從外面看過來,整艘船像被大海吞噬了,什麼都再看不見。
璟低頭看著熟睡的小夭,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臉上的傷痕,又一點點用指尖描摹著她的輪廓。一遍遍描摹,直到縱使他被剜去雙目,依舊能清晰地看見她。
一個多時辰後,小夭輕輕動了下,喃喃叫:「十七。」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璟微笑地看著她,小夭說:「我好像睡了一覺。」
「嗯。」
「他們還沒回來?」
「沒有。」
小夭感嘆:「平時一個比一個老成穩重,沒想到竟是一群瘋子。」
璟對小夭說:「我對意映無心,意映對我也絕對無情,這次回去後,我就會和奶奶說取消婚約。」
「嗯?嗯……」小夭的腦子還暈著,一瞬後,才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她對你那麼溫柔體貼……」
璟打斷了她,「小夭,我曾經遇到過不少對我有意的女子,我明白女人真正動情時看男人的目光,不管意映舉動多溫柔體貼,卻從未那樣看過我。而且,我現在……」璟撫了撫小夭的鬢角,「我知道渴望得到一個人的感覺,我不會判斷錯!」
小夭輕噓了口氣:「那就好。」
璟很是心酸,小夭沒有親眼看到,私下無人時意映看他的眼神,所以小夭總不相信他是殘缺的,總不相信意映會嫌棄他,她以為他在別人眼中和在她眼中一樣。
小夭忽然間想到什麼,興奮地坐了起來。「既然她不要你,你回來做我的十七吧!」她的眼眸熠熠生輝,「你當年不是說擔心不回去的話,塗山篌那個瘋子會傷害我和老木他們嗎?可是玟小六已經失蹤了,我現在是高辛王姬,塗山篌傷害不了我,你可以到我身邊做十七。」
璟凝視著小夭,沉默不語,眼中有哀傷。
小夭漸漸冷靜了,自嘲地說:「我是不是又說了傻話?」璟已經失蹤過一次,如果再來一次,別說篌,只怕塗山家的太夫人不見屍體都不會罷休。
璟低聲道:「你沒說傻話,只是有些事情變化了。我回去之後,才發現大哥正把塗山家帶入危險中,如果我就這麼走了,我怕他會毀掉整個塗山氏。小夭,給我一些時間,好嗎?讓我想辦法安排好一切。」其實,不僅僅是整個家族的安危,有些話他沒有辦法說出口。如果眼前的人還是玟小六,他只需是葉十七,隱居在一個小鎮上,他們就可以相伴一生,可她是高辛王姬。當看到那一場盛大的拜祭儀式時,他就明白了,他們倆都回不去了。有資格守在小夭身旁的男人絕不會是一個藏頭縮尾的男人,他要想一世陪伴小夭,就必須取消婚約,以塗山璟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到小夭身旁。
小夭笑了笑,低聲說:「你有十五年的時間。璟,你打算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因為我答應過要一輩子聽你的話,所以……」璟的額頭抵著小夭的額頭,虔誠地祈禱:「請為我守住的心。」
小夭的指頭插進他的頭髮中,笑著抓他的頭髮,「我已經看出來了,你是個狡猾的人。就算我想忘記,你也會不停地變著法子提醒我,一邊說著不敢奢望,一邊卻又絕不放手。」
璟的聲音很痛苦,喃喃說:「我只是……沒有辦法……我知道你值得更好的,可是我沒有辦法……對不起……」
小夭忙說:「我明白、我明白。」
璟低聲說:「你不明白。」
小夭很老實地承認:「是不明白,可我總得說點什麼安慰你啊!」
璟輕聲笑起來,嘆息道:「他們要回來了。」
小夭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也該回來了。」
璟又看了一會兒小夭,要把帷帽給小夭戴上,小夭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戴,咬著唇,閉上了眼睛。
璟輕輕地吻住了小夭的額心,直到不得不離開,他才抬起頭,把帷帽給小夭戴上。
小夭躲到了船艙後,整理頭髮和衣裙,聽到馨悅、顓頊、豐隆的說話聲,小夭一抬頭,卻看見璟的頭髮剛被她十指插進去,抓得亂七八糟。此時連提醒璟都已經來不及,更何況整理頭髮,小夭的臉色變了。
卻看璟一邊站起,一邊隨手解開了束髮的發冠,滿頭青絲如銀河瀉九天,披落在他背上,飄散在海風中。他側倚著船欄,幾分慵懶,幾分隨意地看著東邊天空初露的晨曦。
小夭一瞬間看得心如鹿撞,怦怦直跳。顓頊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聽到惹得所有人都看著她。
顓頊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麼?」
小夭忙道:「啊,你們回來了。」臉剎那漲得通紅,幸虧有面紗遮住,沒有人能看到。
璟卻似乎明白了,眼中飛濺著喜悅。
馨悅嘰嘰呱呱地抱怨,說他們記錯了船的位置,找了好大一圈才找到船,又擔憂地說,一直沒碰到意映和篌,希望他們別出什麼事情。
正在抱怨,看到意映向著船游來,馨悅哈哈大笑,跑到船邊,把意映拉上去,「你是不是也沒找到船?」
意映愣了一下,笑道:「是啊。」
璟說道:「船艙里有清粥小菜,你們如果餓了,就先吃點。」
幾個遊了一夜水的人都進了船艙,小夭和璟也跟了進去。
豐隆問小夭,「要喝點清粥嗎?」
小夭忙到:「我自己來,你吃你的吧。」
顓頊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小夭瞪了顓頊一眼:你也好意思來嘲笑我?
意映和馨悅也不知道是因為累了,還是困了,都十分沉默。小夭也不想說話,只聽見豐隆和顓頊偶爾交談一句。
待幾人吃完,侍從要開船時,篌仍沒回來。
馨悅擔心地說:「篌哥哥不會出事吧?」
豐隆看向璟,璟道:「以他的能力,應該不會有事,我讓小狐去找找他。」璟說著話,從他的袖中跑出一隻像是煙霧凝結的九尾狐狸,九尾狐卻沒有離開,而是朝著一個方向叫了一聲,又縮回了璟的袖中,消失不見。
璟道:「篌回來了。」
不一會兒,只見篌從遠處飛馳而來。腳下踩著一條兇猛的大魚。他上半身赤裸著,露出緊緻的古銅色肌膚,衣服被他撕成一縷縷,做成了一條韁繩,像馬籠頭一般勒著大魚的頭,他雙手拉著韁繩,驅策著大魚在海中馳騁。照樣在他身後冉冉升起,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男性最純粹的陽剛魅力。
馨悅和意映都扭過了頭,假裝被別處的風景吸引,小夭卻目不轉睛地看著篌,帶著幾分欣羨,揚聲問道:「它聽話嗎?」
篌笑著沒說話,只是策著大魚,靈活地圍著船繞行了一圈。小夭不禁鼓掌喝彩,笑道:「這個好玩,以後我也找個這樣的座騎,就不用辛苦游泳了。」
顓頊嘲笑道:「別做夢了,就你的靈力還能制服這種魚怪?它那你做點心還差不多。」
小夭嘆氣,也是。
篌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朝著魚身的某處一拳擊下,手探進了魚腹中,掏出一個鴿子蛋般大的血紅寶石,就著海水洗乾淨血污,躍上了船。
那塊血紅的寶石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馨悅的眼睛一亮,對篌說:「篌哥哥,能把它轉讓給我嗎?」她雖然說的是轉讓,但她難得開口要東西,以篌的脾氣,肯定就直接送給她了。
但是,馨悅沒有想到,篌抱歉地笑笑,說道:「這塊魚丹紅我有用,回頭我讓人再找給你。」
馨悅勉強地笑笑,什麼都沒說,走到意映身旁,和她一塊兒張望著朝陽下的大海。
人已到齊,顓頊下令開船,船向著瀛州的碼頭駛去。
篌進船艙去洗漱換衣,小夭問豐隆:「那是什麼寶石?」
豐隆笑道:「這船上有塗山家的人在,我可不敢談寶石。」他揚聲把立在船尾的璟叫來,「璟,小夭向知道篌獵取的魚丹紅是什麼寶石。」
璟走到小夭身旁,解釋道:「其實,那就是深海魚怪的內丹,魚怪的內丹色澤鮮艷,人們根據它們最主要的顏色叫做魚丹紅、魚丹紫……魚丹紅是最常見的魚丹,可純凈到像這塊這樣一絲雜色都沒有的,卻極其罕見。魚丹可以做首飾、佩飾,還可以入葯。如果是品級好的魚丹,煉製成寶器,含在嘴中,可以延長人在水下的時間。」
本來璟說話時,小夭就走神了,可聽到最後一句,突然有了興趣,「什麼算品級好?剛才的那塊算是嗎?」
「顏色越純凈,品級就越好,剛才的那塊算是最好的魚丹了。」
豐隆對小夭說:「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你若想要,我回去問問爺爺。」
小夭忙道:「我就是看著好看,隨口問問。」
朝陽下的大海猶如撒了金粉,閃耀著萬點金光,一群群白色海鳥在海面上盤旋,倏忽來去。
一時間,三人都眺望著壯闊美麗的大海,默默不語。
小夭仗著有帷帽遮掩,偷偷地看璟。
璟很快就察覺了,垂下眼眸,唇角抿著笑意。小夭也笑,雖然不能說一句話,甚至不能站得太近,可又覺得心意相通,很親密。
船靠岸了,眾人都下了船。
豐隆和璟他們的侍從早已把行李收拾好,運到了赤水家的大船上,他們只需再登上船,就可以從水路返回中原。
顓頊帶著小夭和眾人一一告別,有長袖善舞、能言善道的顓頊在,小夭只需行禮、道謝,說再會。
和豐隆、馨悅道別時,馨悅眼眶有點紅,和哥哥一邊上船,一邊還回頭看顓頊。和篌道別時,篌洒脫地抱抱拳,轉身上了船。和璟、意映道別時,顓頊和意映兩個能說會道的依依話別,璟和小夭都沉默著。
璟走上了船,站在船欄旁,看著小夭。
船開了,顓頊向他們揮手,小夭卻只是靜靜地站著,海風吹得她的面紗貼在臉上,露出隱約的輪廓,一襲梔黃的衣衫,亭亭玉立,猶如朝陽下迎風而開的一朵梔子花。
璟一直凝視著她,直到她消失在海天間,他才緩緩閉上了眼睛。小夭,小夭……
顓頊和小夭乘雲輦回承恩宮。
顓頊把小夭的帷帽拿下,搖頭嘆氣,「你居然被阿念扇了一耳光?我得去看看她被你打成什麼樣了。」
小夭道:「我和她之間的問題基本解決了,至於將來會如何,就看兩人間的機緣了。」
顓頊含著絲笑,說道:「我剛問了船上的侍從,他居然和我說昨夜睡著了,你和璟玩得可好?」
小夭笑瞅著顓頊,反問道:「某人連命都不要地跳進了海里,玩得可好?」
顓頊不在意地說:「如果我只是羲和部的一個普通子弟,她再意動,也不過是逗著我玩。我不動心,是不知好歹,我動心,是痴心妄想,反正都是她解悶的樂子,現在她想玩真的,那就拭目以待唄!」
小夭困惑地問:「你們男人是如何判斷出一個女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呢?即使是真心,有如何知道這真心是哪種真心呢?要知道真心也分很多種,有的真心要一點波折沒有;有的真心能經歷八十難,八十一難就不行了;有的真心只能共貧賤;有的真心只能共富貴;有的真心平時看不到,大難時卻顯了;有的真心平時相敬相護,大難時卻飛鳥各投林。這世間很多白頭到老的男女,其實並不見得是真的一心一意、堅不可摧,只是沒有碰到考驗罷了。」
顓頊笑起來,「你這一串子話繞得我腦袋都疼了。你要問我具體如何判斷,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感覺罷了。一顆冷心、一雙冷眼,經歷得多了,自然看得分明。」
小夭問:「萬一看錯了呢?萬一錯把只能經歷八十一難的真心,看作了百折不變、千險不改的呢?」
顓頊溫柔地說:「保證不會犯錯的方法你知道的,就是一顆冷心。」
小夭笑皺皺鼻子,「我以為你有什麼好方法呢!」
「我沒有,我想就連咱們那位精明冷靜到讓人恐懼的祖父也沒有法子真正看透人心。」
小夭無奈地淡笑,「軒轅黃帝!」
顓頊說:「奶奶、爹娘、姑姑,還有大伯和二伯的墓已經太多年沒有人祭拜,也不知道荒涼成什麼樣子了。明年,姑姑的忌日,我要站在朝雲峰上。」
小夭的眼中浮出隱隱的淚花,點了下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