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枕邊風
回到馬車上,宋卿源靠在她懷中,什麼話都沒說。
許驕彷彿是第一次見宋卿源這幅模樣,宋卿源的母后在他小時候就過世了,她沒見過,但先帝過世的時候,宋卿源跪了許久,而後便是登基時候的暗潮洶湧。
反倒不像眼下,不說話,不出聲,除了淡淡的呼吸聲在她懷中,彷彿沒有旁的聲息一般。
許驕知曉老夫人在宋卿源心中的位置,也知曉今日見過老夫人,宋卿源心中一定不好。
他沒出聲,只安靜得躺在她懷中,許驕也沒怎麼出聲擾他。
馬車經過政事堂那處的巷子口,宋卿源忽然出聲,「去忙你的事吧。」
許驕應好,而後,又遲疑看他,「你呢?」
「我回宮。」宋卿源沉聲。
她喉間輕輕咽了咽,低聲道,「那我走了。」
宋卿源點頭。
許驕下了馬車,見馬車緩緩朝宮中駛去,心中就似打翻了五味雜瓶,說不出的複雜在心裡。
——阿驕,替我好好照顧阿孝,他喜歡你,就是總不好意思開口,還好顏面,但其實,在我這裡,十句里九句都是你……
——他這個性子,就喜歡諸事藏在心裡,外祖母不在了,身邊恐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許驕垂眸,修長的羽睫斂了眸間情緒。
老夫人,應當時日無多了……
「許相。」政事堂中來來往往的官吏拱手問候著,許驕頷首致意。
等到政事堂的時候,各處還在爭執著人員錄用的事宜。
她不在,沈凌在。
恩科的事最終是掛在翰林院的,雖然錄用在吏部,但是每個人的試卷都經過翰林院,每個人也都經過翰林院評估,所以翰林院能給很多建議。
許驕不在,沈凌其實有魄力和決斷,也知曉用什麼樣的言辭能與六部兩寺相與和拿捏,他與許驕的風格全然不同,雖然慢,但是交涉有效。
許驕回廳中的時候,沈凌正在調和工部和戶部,言辭得當,分析有條不紊,平鋪直敘,沒有太多壓迫感,但一聽便知沈凌說的是對的。
許驕有些意外。
但又不算意外。
沈凌的風格多溫和理性,有條不紊,但在其中又蘊含了主見和魄力。
廳中的人每個都比沈凌資歷老,這些人能靜下來聽他說,是因為他是天子跟前紅人。但能聽得進去,是他說得在理,且沒讓人反感。
沈凌初來乍到,能做到這種地步,是他的能耐。
許驕入內時,廳中忽然安靜下來。
許驕淡聲,「繼續。」
得了許驕的話,旁人開始繼續爭奪人選。
沈凌是見許驕有些心不在焉。但即便心不在焉,旁人問起的時候,許驕也知曉他們在說什麼,而且言之有物。
朝中雖然都有些怕相爺,但據理力爭的時候大都是不怕的。相爺一般收拾都是夸夸其談,或者渾水摸魚,或是忍無可忍的,像今日這樣的要人大戰,相爺是站在六部兩寺的位置上想問題,有時候實在兩邊都不讓,相爺才會拍板。
這一日,又是從早朝到黃昏滿滿一日。
「都回吧。」許驕吩咐聲。
再繼續討論下去,所有人都腦子嗡嗡的,人事的任命要慎重,尤其是恩科一批出來的人,哪些留京,哪些下放到地方,分配好了還要再斟酌一輪。
許驕也覺得今日有些累,索性早些讓人回去,明日再談,反正還有幾日,慎重些的好。
政事堂中,六部兩寺里還是有人留下,和許驕認真談想要的人。
許驕聽著,也應聲。
人不少,許驕處置了些時候,沈凌留到最後,「相爺。」
許驕看他,「有事?」
沈凌笑道,「相爺有時間嗎?想找相爺聊一聊。」
許驕看了看他,淡聲道,「好。」
……
在慶州的時候,許驕同沈凌在一處聊朝中政事的時間還多,包括從慶州回京中的路上也是,兩人在一處探討過朝中不少事情的見解,做法,還有難處。
許驕其實清楚沈凌的為官風格,政治見解,沈凌亦是。
回京之後,因為工部空缺,沈凌代管工部,許驕放了不少心思在幫沈凌安撫工部,以及替沈凌打通和各部之間的協作上。
再加上還有恩科,春調,其實只要許驕在京中,沈凌近乎每日都會同許驕見面,也知曉許驕每日的忙碌模樣,但反倒不像在慶州和回京路上那樣,能抽空好好在一處說話。
黃昏過後,京中各處開始紛紛掌燈,又到了繁華時候的景象。
政事堂離京中繁華處不遠,許驕和沈凌並肩踱步,許是在政事堂一日累了,步子放得很慢,但也不多時就到了西市。
葫蘆幾人遠遠跟著,近前,就許驕和沈凌兩人。
周圍喧鬧中,兩人的說話聲反而不大。
「以前總聽說許相很拼,但真正回京,才見到相爺都是連軸轉,根本沒有歇過。」沈凌感嘆。
許驕笑,「哪裡都不容易,你不也是?」
沈凌頓了頓,也跟著笑起來。
是啊,都是旁觀者清。忙起來的時候,自己都不自知,但看旁人都清清楚楚。
許驕低頭看了看腳下的路,輕聲道,「南順這麼大,這麼多官僚機構,還有地方,天天都有事發生,小事積攢就成大事,不急的事積攢成急事,有要救火的,有要提前考量的,哪有這麼容易?」
沈凌也笑,「是,早前不覺得,這段時間跟著相爺思量也多。」
許驕轉眸看他,「思量什麼了?」
沈凌也不隱瞞,「六部兩寺里能人很多,但大多在其位謀其政,看到的都是自己跟前的一畝三分地,很難能從其中跳出來。但一旦跳出來,眼界會大有不同,至少這段時日工部的事宜也好,恩科也好,春調也好,在相爺身邊見多了,越發覺得這才是一國相輔的模樣。」
許驕沒有吱聲。
沈凌接續道,「下官回朝中時,相爺不在,那時是顧相……」
許驕微微攏眉,「顧凌雲怎麼了?」
她雖然了解顧凌雲,但是那段時間她不在朝中,對顧凌雲的事也知之甚少,沈凌會提起,她也想聽。
沈凌嘆道,「在官場,就有為官之道,顧相的為官之道與相爺不同。顧相不得罪人,雖然無過,但也無功,事少下官看來,顧相在時是調和了六部兩寺不少矛盾,但最後朝中之事推動還是落在陛下頭上,陛下吱一聲,朝中就進一步,陛下吱兩聲,朝中就動快些。久而久之,朝中都是陛下在看,朝事在動,陛下未看之事,朝中就不動。雖然那時候朝中看起來一片太平,但其實運轉很慢,運轉慢,事情就會堆積,所以陛下會動顧相,不是因為顧相彈劾相爺,而是因為陛下不得不動了。」
許驕多看了沈凌一眼。
所以沈凌確實聰明,沒有將顧凌雲罷官之事扣在她頭上,也看得明白宋卿源只是尋個由頭。
但凡宋卿源要動人,顧凌雲也好,沈凌也好,樓明亮也好,都是早在心中運籌帷幄過了,只是尋個合適的契機,將人調任了。
他會考量諸多事宜,不會提前顯露心思,也會讓人覺得他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合情合理,但只有在她那裡,慪氣了可以罷她的官,氣順了會讓她回來,全然不講任何道理,也不會拿她像旁人一樣考慮。
因為在宋卿源心裡,她不需要放在其中權衡考慮。
但若是當有一天,宋卿源也開始像調任顧凌雲,沈凌,樓明亮這樣,提前運籌帷幄,最後一個才讓她知曉,那宋卿源已經開始斟酌她的心思,想以她能接受的方式,逐一將她手中的事放給旁人。
許驕思緒去了別處。
等回神的時候,又正好聽沈凌道,「那時候顧相在朝中彈劾相爺,說相爺在位時濫用職權,打壓忠良,結黨營私,收受巨額賄賂,行事囂張跋扈,一手遮天,擾亂春闈,阻礙朝中選賢任能,危害江山社稷……」
許驕輕咳兩聲,打斷,「那個,說兩條代表的就可以了……」
沈凌笑開,而後才道,「其實在朝中時日稍長些,都不會提其中任意一條,我想陛下惱顧相,還有一條是這個緣故。」
沈凌低頭繼續,「旁人或多或少都有派系,也會為自己的官路考量,揣摩聖意,只有相爺不會,相爺做得每一件事都是站在陛下立場,所以,朝中最不會濫用職權,行事瞻前顧後,多番思量的人是許相;最不會結黨營私,反倒是提攜和護著朝中新人的一個,是許相;不會收受賄賂,但很清楚這些賄賂從何而來的人是許相;推進春闈和恩科改革,選賢任能,又怕人才遺漏,堅持要補錄二十個名額的也是許相……」
許驕淡聲道,「唔,這馬屁中聽。」
沈凌再次笑開,「但行事囂張跋扈,一手遮天這一條……」
許驕看他,「說吧。」
沈凌道,「此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委婉。」許驕讚許。
兩人都各自低頭笑了笑,無論許驕也好,沈凌也好,都覺得對方都不是讓人相處很累的人。
臨末,沈凌道,「陛下前兩日找過下官了。」
許驕指尖微滯。
在沈凌眼中,朝中官吏尤其是翰林院的事,天子都是同許驕商議過的。
許驕其實並不知曉,卻也沒留任何驚訝痕迹,只平靜問道,「那你怎麼想?」
沈凌道,「等恩科錄用結束後,接任翰林院編纂,兼工部侍郎。」
雖然早前就知曉宋卿源想將沈凌留在翰林院編纂的位置上,但恩科之後接任之事,宋卿源並未同她說起過。
許驕想起方才所想,宋卿源已經開始斟酌她的心思,想以她能接受的方式,逐一將她手中的事放給旁人……
許驕嘴角牽出一抹淡淡笑意,輕聲道,「那是好事啊,翰林院管朝中所有文書,工部侍郎也是要職,沈凌,陛下既然看重你,委以重任,你不要讓陛下失望。」
沈凌朝她拱手,「是。」
許驕淡淡垂眸。
……
「相爺?」老闆娘已經好幾日沒見過相爺。
許驕笑道,「今日要陽春麵。」
老闆娘詫異,相爺不是從來不吃陽春麵的嗎?
許驕彷彿看穿她的心思,「換換口味。「
老闆娘趕緊去做。
很快,老闆娘將一碗陽春麵端了上來,許驕燙了筷子,先夾了一口,嘗了稍許,頓了頓,沒有說旁的。
老闆娘上前道,「相爺,若是吃不習慣,可以加麻加辣加酸,做成酸辣面也行……「
許驕看了看她,婉拒,「不用了,陽春麵就是陽春麵,做成酸辣面就不是陽春麵了……」
老闆娘微訝。
許驕低頭把面吃完,「六子,付錢。」
「哦。」六子上前付賬。
老闆娘忙道,「相爺慢走。」
許驕起身踱步,忽然想起齊長平不在京中了,魏帆不在京中了,娘不在京中了,傅喬也不在京中了,她好像有什麼堵在心裡,也不知道去找誰了。
其實她在京中,除卻忙忙碌碌朝中之事,終日圍著轉的也就宋卿源一個。
旁的人,都不在了……
許驕低頭沒怎麼看路,險些同迎面而來的人撞上,對面歉意,「對不住,方才沒留……」
話未說完,忽然看見對面是許驕,郭睿咬牙切齒,「怎麼,是相爺,走路就可以不長眼睛嗎?」
許驕一聽這個聲音,都不用抬眼打量對面,就知曉是郭睿,許驕還是抬眼,淡聲道,「嗯。「
郭睿無語:「……」
許驕又道,「沒聽過嗎?囂張跋扈,一手遮天?」
郭睿:「……」
郭睿死也想不到會被許驕抓到一處喝酒,對,是喝酒,而且是只喝酒,不說話那種喝酒……
他在朝中的時間不短,知曉許驕慣來是不喝酒的,就算在宮宴上也不喝,天子都默許。
反正從東宮起,無論許驕做什麼,天子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加干涉。
眼下,郭睿忽然見許驕這麼喝酒,只有一個念頭,她頭被門夾了。
而且還夾腫了……
郭睿沒辦法,一側是葫蘆和旁的侍衛,許驕不開口,他哪裡都去不了,他只有在這裡陪許驕喝悶酒。
其實郭睿心中也煩悶,許驕不說話也好。
等郭睿開始喝酒,眼前的氣氛就全然不同了。
郭睿酒量好,但架不住諸事都要和許驕比,旁的比不過,但喝酒總比得過。
原本許驕心中也在想事情,忽然抬頭,見郭睿在對面開始的時候是一盅接著一盅,之後是一壺接著一壺,許驕還沒怎麼喝多,郭睿已經開始說胡話了,「我給你說,許清和,我……我早就看不慣你了……」
許驕看他。
郭睿腦子裡已經開始漿糊了,「我他媽從東宮就看不慣你……天子做什麼都護著你,我還是天子的表弟……你來東宮之前,什麼都是好好的……你來東宮之後,就什麼都變了……課堂的時候,天子會讓我滾到後面去,讓我在東宮所有伴讀面前將人都丟盡了,沒有你,我在東宮不知道多好,許清和!」
郭睿繼續道,「誰說我沒有真才實學的!雖然在東宮我什麼都比不過你,我是貪玩,但是你知道嗎,許清和,我後面為了追趕你,頭懸樑錐刺股看書……我是沒進士及第,是不如你探花耀眼,但多給我兩年時間……但是家中一定要我去戶部……」
許驕沒說話。
郭睿繼續道,「天子看不上我,我的官職是祖母求來的……我做多做少同我都沒有關係,我做再多都是挖家中的窟窿……我不像你許清和,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顧忌,但你不一樣,你做任何事情都有靠山,旁人都不敢動你……換了旁人試試,看看你還能不能做到相位?」
郭睿轉怒為悲,「你肯定以為我恨你,罷了我的官……不是……我要謝謝你,我原本就不想做這個戶部員外郎,郭家這個無底洞,遲早有一日要被天子掀翻了去……你是天子近臣,你動郭家,天子和祖母才都不會難做……如今祖母要沒了,整個郭家都如喪考妣,想的都是祖母沒了,郭家沒靠山了,眼下又惹了天子的厭惡,想的都是各自以後……只有我捨不得祖母……」
郭睿淚崩,「這世上待我好的只有祖母……嗚嗚嗚……」
許驕愣住,「……」
「喂,別哭了。」許驕其實不喜歡郭睿,但見他一個男的就在她面前嗷嗷大哭,許驕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打斷他。
許驕給他斟酒。
郭睿端起就喝,喝了就哭,哭了又開始說話。
酒過三巡,郭睿已經變成,「許清和……我給你說,這話兒我沒同旁人說過,你他媽就像個娘們,但我連個像娘們的都比不過……我還不如個娘們呢……」
郭睿說完又開始哭。
許驕整個人都有些不好。
她是來喝煩心酒的,只是不好隨便抓一個人在對面坐著。
正好郭睿在,她想順道噁心噁心郭睿,也同葫蘆招呼好,見她開始說話,就拎她走——但沒想到,她在這兒聽郭睿吐了一晚上苦水……
這糟心的!
最後,許驕讓葫蘆送郭睿回去。
郭睿臨走前,還想要擁抱她,「許清和……」
葫蘆直接將人拎走。
許驕也喝不下去了,這世上不順心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不想困在某處地方,郭睿也不想困在郭家,困在京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圍城,看旁人看不到。
許驕端起酒杯最後飲了一口,「六子,付賬。「
六子趕緊付了賬,過來照看她,別說,相爺早前是沾酒酒醉,眼下似是慢慢比之前好了許多……
許驕回了鹿鳴巷,一宿無夢。
翌日早朝,天子照舊出現在殿上。
靛青色的龍袍,十二玉藻冕旒下,看不清神色,但許驕知曉他不好。
早朝後,天子回明和殿,她去了政事堂。
前一日沒定下來的調任,差不多要這兩日敲定。
翰林院處,何進能幫忙做得事情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順,沈凌也慢慢理順工部的事,翰林院的事,沈凌開始同何進開始磨合。
沈凌沉穩有魄力,何進細心做適合副手,再有許驕照從旁照看著,很快,慢慢上道。
接連兩日都在政事堂中,也將名冊定了下來,最後就等呈到天子跟前過目。
此事屬恩科收尾,最終會落到吏部。
許驕讓羅友晨整理好名冊,明日送至宋卿源跟前,沒有旁的問題,就可以對外公布,開始調任了。
但在這日下午,子松匆匆來了政事堂,「相爺……」
許驕剛同羅友晨交待了一半,臨時離開,「怎麼了?」
她以為宋卿源讓子松傳話給她,子松卻哽咽道,「相爺……老夫人沒了……」
許驕怔住,儘管前兩日就知曉,也見過,但是忽然聽子松說起,許驕還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在原處,良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吱聲,鼻尖稍許有些泛紅,沉著聲問道,「我知曉,陛下呢?」
子松低頭道,「陛下去郭府了,師父讓我來告訴相爺一聲。」
「你回大監一聲,我馬上就去。」許驕輕聲。
子松應好。
許驕折回羅友晨跟前交待了一聲,而後才出了政事堂,往郭府去。
許驕不知道宋卿源如何了,但對宋卿源來說,老夫人是他的至親。
馬車在郭府門口停下,郭府還沒來得及掛孝,應當是太醫怕老夫人不行了,事前請了宋卿源,大監和子松跟了宋卿源一道來,老夫人去的時候,大監讓子松來政事堂尋她……
「相爺。」郭府的人拱手。
許驕入內。
屋中還未建靈堂,宋卿源應當在老夫人苑中。
許驕快步,臨到苑中時,聽到苑中都是戚戚瀝瀝的哭聲,更有甚者,哭得肝腸寸斷,苑中滿滿都是郭家的子弟跪著。
許驕在苑中看到了郭睿。
郭睿跪在其中,在周遭的如喪考妣中,卻是最安靜的一個。
低著頭,不說話,但是身前的衣襟是濕的……
許驕稍稍駐足。
許是察覺了她的目光,郭睿轉眸。
許驕看到他一眼,見他滿眼通紅,眼淚掛在臉頰上,但是厭惡看了她一眼,而後重新低下頭去,不再看她。
郭睿前日里喝多,應當已經記不得同她說起過什麼。
郭睿一慣厭惡她,這個眼神在情理之中。
許驕想起他喝多時,一直在她面前哭著說我祖母要沒了……
但眼下,在周圍的哭聲中,卻是最樸實的一個。
「節哀順變。」許驕沉聲。
郭睿繼續跪著,沒搭理她。
許驕收回目光,跟著子松往屋中去。
屋內,是郭石宏和和夫人,還有郭府的二房,三房的長輩。
許驕入內時,見宋卿源坐在床沿邊,一直握著老夫人的手,背影看不出什麼神色,但從她入內開始,就沒見他動彈過。
「相爺?」大監輕喚一聲。
許驕上前,正好朝郭石宏道,「節哀。」
郭石宏再如何也朝她拱手。
許驕到近側,見老夫人安詳得躺在床榻上,一側是宋卿源,眸間黯淡無光。聽到她腳步聲,宋卿源轉眸看她,許驕忽得一顆心就沉到谷底……
「走吧。」宋卿源低聲。
屋中恭送。
許驕看了老夫人一面,恭敬躬身作揖,而後才跟著宋卿源離了屋中。
出府的時候,宋卿源一句話沒說,旁人也不敢說。
郭府已經開始掛白事。
也越來越多人開始往郭府來。
上了馬車,許驕還未開口,宋卿源一言不發趟在她懷中,許驕頓了頓,伸手輕輕撫了撫他額間,「阿孝……」
她想,此時,她這麼喚他才是合適的。
他彷彿愣住,良久,她鮮有聽過的輕聲道,「我想回家。」
家?
許驕心底微沉,也忽然反應過來,而後撩起車窗上的簾櫳,朝馬車的大監低聲道,「去鹿鳴巷。」
大監會意,抬眸時,見天子躺在相爺懷中。
大監低頭。
……
等回鹿鳴巷,許驕在小榻上看著卷宗,宋卿源還是躺在她懷中,許久後,均勻的呼吸聲響起。
許驕知曉他一夜沒睡。
老夫人走了,這世上還會喚他阿孝的長輩再也沒有了……
大監入內送茶水的時候,許驕伸出食指,在唇邊做了一個悄聲的姿勢,大監會意,放下茶盞,沒有出聲驚擾天子。
天子在寢殿坐了一宿沒有闔眸,大監再清楚不過。
其實不止昨夜,前一晚也沒怎麼歇過,只是前一晚一聲不吭,似發瘋般看摺子……
眼下,終於闔眼了。
是在相爺這處。
許驕輕聲道,「休沐吧。」
大監頓了頓,應好。
這句早朝休沐一定不是陛下吩咐的,但不知為何,許驕說出來,大監還是覺得不容置喙,也應了。
許驕繼續道,「老夫人過世,早朝休沐三日。」
大監應是。
臨出屋時,刮到屋門,屋門還是「嘎吱」響了一聲,許驕低頭看向懷中,宋卿源果真睜眼,眼中布滿血絲。
許驕溫聲道,「你歇會兒吧,有我呢。」
他看她,沉聲,「許驕……」
許驕輕聲道,「不說話也可以,不怕……」
宋卿源埋首在她懷中,亦攬緊她。
夜裡,相擁而眠,他埋首在她頸後。
……
翌日休沐,雖然早朝休沐,但架不住朝中還有數不清事情要到許驕這處來。
宋卿源在她這裡,許驕不好去政事堂。
但她不去政事堂,就有一堆人來鹿鳴巷,於是第二日晨間起,鹿鳴巷的許府就開始進進出出的人。
許驕沒旁的辦法,宋卿源在屋中,她只能在外閣間見京中官吏。
沒人知曉天子在她這裡。
晌午之前,許驕就幾乎在外閣間沒挪過位置,一個接一個人的人往外閣間來,都是要緊的事,亟需同許驕商討,或者要許驕拿主意,才會在休沐第一日的晨間就開始往許驕這處來。
許驕不意外。
當時宋卿源去梁城的時候,休沐第一日,陋室就要被擠爆了,到處都是馬車,眼下鹿鳴巷在京中,旁的官吏可以步行來,而且鹿鳴巷很大,也不怕旁的人在苑中候著,就是忙壞了六子等人。
宋卿源在屋中一面翻著冊子,一面聽著。
從晨間開始到晌午,黑壓壓的一堆人,什麼人都有,也什麼瑣事都有。
有很多事情是他早前甚至沒聽說過的,也甚至沒有到過他這裡的。
不少他若是聽了,能摔茶渣砸人。
——但是因為有許驕在,這些煩人的事情,少了多半至他跟前。
他早前並不知曉。
他知曉許驕熟悉朝中之事,所以在朝中雷厲風行,也知曉她有法子約束朝中重臣,還知曉朝中幾乎都怕許驕,但他從未親眼見過,他不在場的時候許驕是如何處理朝中之事的。
譬如從未像眼下這樣,彷彿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聽許驕同朝中的人交涉。
他了解許驕,但又並不全然了解他不在的時候,她平日里是什麼模樣,今天才曉她有知性的一面,溫和的一面,也有雷厲風行,甚至煩躁訓人的一面……
他在的時候,許驕大多老實,輪不她訓人。
他今日貓在角落裡,才聽到被她訓的官吏,除卻實在是應當被訓之外,她懟人也懟得旁人無話可說,窘迫是肯定有的,但卻未陷入撕破臉的僵局,旁人心虛,會連忙應聲,她大多時候是不會戳穿的……
她有自己的行事風格,自己的為人處世,也有自己的為官之道。
他早前並未好好聽過。
這些都是他不曾進過的許驕,許相……
大半日下來,到晌午的時候,許驕總算歇下,他覺得她在政事堂,比他在明和殿還要再忙上一些,至少什麼雞飛狗跳的事都有,什麼樣參差水平的官吏也都有。
好些在他面前,和在許驕面前根本還是兩幅面孔。
也有實在讓他都聽得皺眉頭的,許驕開始火力全開訓人,訓得他聽了都覺得心裡舒坦……
許驕不是沒脾氣的人,只是從來沒在他跟前發過脾氣。
宋卿源想起那晚在京中,許驕打斷他,「宋卿源,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你明明可以不用的,你明明知曉我在意我娘……」「我娘離京了,我難過,我鬧一鬧不行嗎?」
宋卿源眸間黯沉。
……
晌午用飯的時候,外閣間終於安靜了。
許驕和他一道用過飯,會察言觀色看他情緒,也會給他夾菜,但其實她自己困極,沒用兩口困意就上來,上下眼皮子開始打架。
她每日晌午都要眯上一會兒,不然下午沒精神。
「我趴一會兒。」近乎說完後不久,小榻上就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宋卿源看她。
她睡得正好。
宋卿源遠遠看著她——其實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每日都在,替他做事,替他分憂,替他盡所能,見所長……
宋卿源微微斂眸。
……
小寐一會兒過後,許驕醒了,不敢睡沉。
午歇過後不久,又有一堆人往鹿鳴巷許府來,不早上好不了多少。
早上是有急事的官吏,解決的大都是棘手的問題。下午就是例行的彙報,專項事項,還有早前她叮囑著的事情,會有人來回復,以及翰林院的官吏諸事梳理。
上午的事急,下午的事都是計劃中的要事。
不少事情又涉及六部和兩寺多個部分協作,也費神,她不吱聲的時候,六部和兩寺也會強硬得互懟對方,讓他想起顧凌雲在朝中的時候,同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六部兩寺調和需要時間……
朝中各部,各司其職,自然會站在各自角度上想問題,總要有人推著走,許驕很清楚她要做的事情。
許驕在,需要他反覆過問的事情近乎很少。
接連兩日,宋卿源在鹿鳴巷沒有離開過。
他白日里放空,聽許驕處理朝中之事;夜裡相擁而眠,不做旁的事,要麼埋首她頸後,要麼將她攬在懷中……
這樣的日子很少見,心中也少有的寧靜,但他是天子,不可能在朝中空置太久。
第三日晨間,許驕睡得迷迷糊糊,他吻上他額頭,「朕回宮了。」
她輕嗯一聲,沒怎麼睡醒,下意識應了聲。
等醒的時候,子松才道,「陛下回宮了,讓相爺醒了,同相爺說一聲。「
許驕應好。
今日是休沐最後一日,但許驕幾乎沒休沐過。
去了外閣間,見她早前放在外閣間的卷宗被人翻過了。
許驕上前,見其中不少是宋卿源字跡。
她昨日不少懸而未決的事,他乾脆直接批了,不用旁人再在她跟前長篇大論了……
許驕笑了笑。
有人批的回復,讓人好氣好笑。
——讓他直接來找朕。
——此人做不了知府,打回人力。
——罵他。
……
恢復早朝後的不久,老夫人下葬。
宋卿源是天子,老夫人下葬的時候,宋卿源在宮中,她替宋卿源去送的。
跟在人群中,看郭家子孫哭得有些狼狽。
其實未必不是真心實意,而是老夫人一走,郭家再無憑藉,所以人人心中都悲傷,所以哭得份外懇切。
許驕又遇到郭睿,郭睿跟在人群中,披麻戴孝,一言不發。
……
從政事堂回鹿鳴巷的時候,宋卿源已經在了。
從早前休沐開始,宋卿源日日都在,和早前不同的是,他會每日問起她,今日在政事堂又有什麼幺蛾子之類的。
早前他很少這麼同她問起過,許驕也會如實講。
第二日早朝上,被天子摁在殿中捶的不少。
許驕忽然想,這是不是吹枕邊風……
日子過得很快,也彷彿因為老夫人過世的緣故,兩人都沒再提早前的事。臨近六月末的時候,許驕收到的齊長平的信。
信不長,大抵說西關百廢待興,他會不辜負相爺期望。
許驕知曉,西關的情況肯定不好。
明和殿內,宋卿源一面看著奏摺,一面溫和問她,「你怎麼來了?」
許驕上前,認真道,「把郭睿外調吧。「
郭睿?宋卿源抬眸看她,「怎麼忽然說起郭睿?」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來啦~稍後改錯字,今天也很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