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拖延
許驕是晌午前離京的,眼下是黃昏前後,等她折回京中應當是半夜。
許驕心中一直忐忑,羽睫輕輕顫著,平靜不下來。
想起這段時間宋卿源的病情反覆,高燒的時候迷迷糊糊喚著祖母,她猜,今日的宮宴上,宋卿源一定出事了……
宋雲瀾大費周折,就是要朝臣看到宋卿源大病未愈,然後太醫會診,急劇惡化。
宋卿源沒有子嗣。
宋卿源出事,皇位只有落在宋昭和宋雲瀾頭上……
所以宋昭也有危險。
整個路上,許驕都強迫自己務必要冷靜下來,不要被情緒左右。
——宋雲瀾蓄謀已久,梁城之亂只是一個開始,在更早之前宋雲瀾就已經在籌謀,肖挺回京了,魏帆還在路上,若真是惹急了,讓宋雲瀾逼宮,宋卿源有危險。
肖挺執掌京中禁軍久矣,有肖挺在,京中沒人動得了宋雲瀾,她也動不了。
她要很清楚得知曉,她能做的,只是想辦法讓宋卿源安穩,而不是激化矛盾,引宋雲瀾逼宮。
許驕不停掐著指尖,讓自己的忐忑冷靜下來。
回京之前,她有好幾件事要想明白。
她回京之前,宋卿源確實病了,是風寒,也在慢慢好轉。
後來那麼巧,朱全順家中母親病重,朱全順離京……
許驕搖頭,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後來太醫院用藥之後,宋卿源的病情開始反覆,然後在時好時壞中加重……
雖然宋卿源喝的葯都有人試藥,但她還是懷疑過葯有問題。
宋卿源也懷疑過。
所以宋卿源讓大監去驗過葯,應當不止一回,但是葯沒有問題……
許驕仔細回想下來,大年二十九,她守了宋卿源整日整夜,那時候宋卿源一直睡著,惠公公送了幾回葯,她都沒讓他喝,後來大年三十那一日,宋卿源的精神明顯好轉,還能在行宮和寢殿中逗許小驕和許小貓。
她回寢殿的時候,大監還同她感嘆過,陛下非說今日年關,不喝葯。
那就是昨日一整日,宋卿源也確實沒碰過葯。
年關時候,宋卿源確實沒怎麼不舒服,夜裡還同她……
今日晨間,宋卿源也只是偶爾咳嗽了幾聲,還能抱她,不像之前燒得迷迷糊糊。
她越發覺得葯有問題。
但葯又沒有問題……
若是葯有問題,給宋卿源試藥的人好好的,而且大監確實讓宮外的大夫也驗過葯。
許驕忽然眸間滯住,除非,不單是葯,還有旁的……
許驕警覺。
除了葯還有旁的東西。
宋卿源身邊一直是朱全順在,所以朱全順很了解宋卿源,而且也心細,換了旁人未必能察覺,把朱全順支走,除了葯,應當還有旁的朱全順能覺察的緣故。
許驕頭靠在馬車一角,反覆想著,朱全順走後有什麼不同?
她回京了,她日日都在宋卿源跟前,宋卿源的飲食習慣沒有旁的變化……
大監也很小心,宋卿源寢殿中的東西和用度都不會輕易變動。
那是人?
許驕彷彿想到了什麼。
自從宋卿源病了便不怎麼去明和殿了,幾乎都在寢殿呆著。早前往來明和殿的官吏更少了一大半,如果不是要緊的事,都不會輕易來寢殿找宋卿源,更不會頻繁來寢殿。所以和早前相比,頻繁出入宋卿源寢殿的人多了她,除此之外……
許驕怔住,只有宋昭和宋雲瀾近乎每日都會去看宋卿源。
她會避開宋昭還有宋雲瀾。
她也聽大監說起,陛下有幾日讓宋昭和宋雲瀾別來,那就是宋卿源也有懷疑過。
許驕心驚。
她想到過的,宋卿源應當都想到過了……
不是她,不是宋昭,但宋雲瀾這隻狐狸也沒在宋卿源跟前露出馬腳,甚至讓宋卿源在懷疑一次兩次後,沒有再懷疑他了。
那還有誰?
許驕在記憶里努力搜尋著,忽然,眸間一抹清涼,也一抹黯沉。
想起回宮那日,在明和殿外遇到惠寧。
——哎喲,奴家想死相爺了。
——這麼久沒見,惠公公去了何處?
——這不是早前軍中變動嗎?陛下讓奴家各處宣旨去了,好幾個月才回來,這不,剛回來給陛下復命,就見到相爺了~
她怎麼忘了惠寧?
除了她和宋昭,宋雲瀾,那時候回來的人還有惠寧!
無論她和宋昭,宋雲瀾在不在,惠寧日日都在宋卿源跟前伺候,惠寧熟悉宋卿源的脾氣,知曉怎麼同宋卿源相處,也知曉怎麼做才不會讓宋卿源懷疑……
大監和子松是近身伺候宋卿源起居的人,但寢殿也好,明和殿也好都是惠寧在照看,諸如日常的打掃,收拾還有旁的。
惠寧……
許驕腦海里反覆出現的都是惠寧相關的事。
惠寧和大監、子松不同。
大監和子松都是早前在東宮伺候的人,但惠寧是先帝伺候的人。先帝駕崩,宋卿源登基後,惠寧才開始在宋卿源身邊伺候,在這之前,惠寧除了跟著先帝之外,興許早就是宋雲瀾的人。
許驕又想起梁城之亂時,有人冒暗衛的名義,傳信給惠寧,讓惠寧帶她離京。
的確,她當時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惠寧。
惠寧也來找她。
因為惠寧知曉她信任他。
許驕攥緊指尖,她當時怎麼沒想到,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若不是惠寧,她不會第一時間同他一道離京……
宋雲瀾想讓她離京,讓朝臣群龍無首,一片混亂,他再順理成章回京,他只是沒想到宋卿源被柳秦雲救走了,她也謹慎折回,後來宋卿源是讓柳秦雲送匕首給她,沒有走宮中任何人的線,才安全去了慶州……
肖挺,惠寧,都是宋雲瀾的人。
一個在內,一個在外,防不勝防……
宋卿源心中對宋雲瀾內疚,幾次懷疑之後,以宋卿源的性子,不會再輕易懷疑到宋雲瀾頭上,宋雲瀾很了解宋卿源。
許驕想到在寧州的時候,宋雲瀾套過她的話。
——可能許相這一路辛苦了,早前要替陛下處理梁城之事,眼下又是恩科,又是春調,事情湊一處了……
——梁城之事,陛下多為難,不曾讓許相分憂?
眼下看,宋雲瀾應當以為她知曉梁城之事,想從她這裡套話,確認宋卿源是不是在懷疑他。
但那個時候她腦子裡暈沉沉的,還下意識同宋雲瀾說起過,陛下不曾讓我碰梁城之事。
她向來口風緊,這種事也不會不走腦子,所以還問過葫蘆,她是不是被人下藥了,但葫蘆看了她的眼睛,反應,說瞧著不像。她以為她多心,是她聞不慣宋雲瀾身上的藥味和房間內的熏香,臨下船時,他身邊的內侍官給了她一杯水,喝完她好了很多,應當是那杯水解了葯……
許驕想著想著,指尖忽得攥緊,熏香……
寢殿內有熏香!
都是惠寧在照看……
若是熏香里添了無色無味的東西,就算是大監和子松也根本沒辦法發現,而且這些人里只有宋卿源喝了葯,宋卿源沒喝葯的時候,也不會有反應。
宋卿源一直是朱全順在診治,朱全順會在寢殿中呆很久的時間,朱全順可能會覺察,但旁的太醫不會呆這麼長時間。
所以支開朱全順,其實是怕朱全順發現熏香里的問題!
許驕心中駭然。
所以宋卿源的病時好時壞,時重時輕,旁人根本發現不了,因為惠寧很謹慎,熏香里的東西添多添少兼雜著。天子忽然暴斃,宋雲瀾是會惹人懷疑的,但一直久病,年關忽然病倒,旁人不會懷疑。所以休沐前一日,宋雲瀾想讓宋卿源忽然病倒上不了早朝,在朝中引起恐慌,但沒想到宋卿源那日再難受都去了早朝……
許驕彷彿一步步在心中抽絲剝繭,一步步接近真相。
宋雲瀾在一點點熬死宋卿源,讓百官看到宋卿源是一日不及一日。
宋卿源不可能停葯。
但不停葯,宋卿源的『病』只會越來越重……
許驕眼眶通紅,鼻尖也跟著紅透。
她怎麼會這個時候離京!
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丟下抱抱龍……
許驕伸手,慌亂撫上自己的下嘴唇,不知所措,也止不住地輕顫著。
瑞王,宋雲瀾,各個都想取宋卿源的性命,宋卿源說宮中冷清,宋昭脾氣再不好,再沒腦子,宋卿源也待他容忍,因為宋卿源身邊沒有旁人了……
許驕闔眸。
夜裡早就宵禁,但許驕回京,旁人不敢攔。
許驕入宮,慣來也不需要通傳。
所以許驕心中拿捏,肖挺即便回京了,但宮中禁軍想要換掉需要時間。
她還有時間。
馬車在中宮門處停下,許驕步行到了內宮門,又從內宮門往寢殿去。
聽到許相入宮了,大監愣住。
看到許驕的時候,大監忍不住老淚縱橫,「相爺,你去哪裡了,陛下他……」
許驕這一路,已經當哭的都哭過了,眼下沒有時間再哭,也沒有時間再做旁的事情。
她知曉宋卿源一定會病倒,而且病得不省人事。
許驕入了寢殿,朝大監問道,「陛下之前是不是換過寢殿的禁軍侍衛?」
大監本在哭著,聽許驕這麼一問,愣愣點頭。
那她沒猜錯,宋卿源謹慎,將寢殿的禁軍侍衛都換成了心腹,還好……
許驕朝大監道,「大監,現在起,任何人都不能入寢殿,就說陛下醒了,同我在談事情。」
大監微訝。
許驕繼續道,「誰要擅闖寢殿,都攔在外面,還有,實在萬不得已,就格殺勿論。」
大監駭然,「相爺?」
「大監,陛下中毒了……」許驕低聲。
大監整個人僵住,忽得,也覺得確實有些不對。
天子最信任的人是相爺,大監知曉相爺同天子的關係……
「快去。」許驕催促。
大監愣愣點頭。
但凡換了旁人,大監許是都不會相信。
但是是相爺……
大監趕緊吩咐了一聲。
許驕入內,殿中是子松在伺候,許驕上前,揭開了香爐,裡面是宋卿源用慣的白玉蘭和龍涎香氣。
「子松,去把陶務喚來,不要驚動旁人。」許驕吩咐一聲。
子松有些懵,但架不住許驕開口。
「是。」子松趕緊去。
陶務是暗衛,是最像天子的一個
許驕這才上前,看著龍塌上昏迷不醒的宋卿源,臉色煞白,毫無血色。
她不過才離開大半日,還不到十二個時辰。
昨夜這個時候,他在同她守歲看煙花,聽他說明年還讓大監準備這麼多煙花……
許驕眼眶再次紅了。
也伸手撫上他臉頰,「宋卿源。」
她喚他,他也未醒。
他今日見了一日京中官吏和家眷,都在殿中,殿中點了一整日的熏香,他一定難受到了極致,也在四處揪心尋她……
許驕眼淚落在他臉頰上,「抱抱龍,你明年年關,一定要好好的,別生病了……」
她攥緊指尖,唇邊輕輕打著顫。
宋雲瀾謹慎,不會讓宋卿源暴斃,會慢慢讓他耗盡在寢殿中,所以眼下宋卿源雖然昏迷,但不會死。
太醫會診也不會看出端倪,而且,還不知太醫里有誰是宋雲瀾的人。
旁人在暗,他在明。
她沒有辦法做所有的周全,只能鋌而走險。
片刻,大監折回,「相爺,都吩咐好了。」
許驕這才伸手抹了抹眼角,收起喉間哽咽,朝大監問道,「陛下什麼時候昏倒的?」
大監低聲,「宮宴的時候,忽然就昏倒了,正殿中的官吏和家眷都見到,當時殿中一片混亂,惠王也嚇倒,是昱王沉穩,安撫住了局面,也讓太醫會診,昱王剛走不久。」
果然,許驕猜的一點都沒錯。
「大監。」許驕喚了一聲。
大監上前,「相爺?」
許驕輕得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大監,宮中有密道嗎?」
大監臉色都變了。
許驕知曉不可能沒有。
若是遇到宮變,不可能從宮門處堂而皇之逃生,就算沒有密道,也會安全隱秘的通道。
見大監臉色都變了,許驕心知肚明。
大監沉聲道,「相爺,不應當問這種話。」
那就是他知曉。
許驕道,「昱王要對宋卿源不立,肖挺除了帶禁軍返京,還秘密調了在梁城的駐軍入京。」
「怎麼會?」大監驚詫。
許驕沉聲道,「我在離京路上遇到了,走得偏路,是不想驚動京中,陛下也沒有下過調令,你我都清楚。」
大監頷首。
如果要調令,大監和許驕其中一人至少知曉,這是私下調兵,目的不言而喻。
許驕繼續道,「梁城之事還有隱情,宋雲瀾想對陛下不利,惠寧,肖挺都是他的人,陛下不是病了,是中毒了,宋雲瀾想讓朝中看到陛下久病未愈,而後病情惡化駕崩……」
大監倒吸一口涼氣。
許驕又道,「陛下駕崩,肖挺調來的駐軍和手中的禁軍會維穩,避免朝中動蕩,順利讓宋雲瀾登基;但倘若陛下還好好的,他們會做兩手準備逼宮,所以,無論如何,陛下都不能再留在宮中,多留一日便多一分風險,要儘早帶陛下離開宮中去安全處,但不能讓旁人覺察,我已經讓人給魏帆送信,魏帆會帶駐軍回京救駕,眼下,大監,你要帶陛下安穩離開。」
大監自然聽得明白,「相爺你呢?」
許驕道,「我不能走,我一走,宋雲瀾很快就會發現陛下不在,你們走不了那麼快,我要留下來拖延時間……」
「可是相爺……」大監眼眶紅了,留下的人才最危險。
許驕道,「換了誰留下,都拖不住宋雲瀾,他忌憚我,只能我留下。」
「相爺!」大監泣不成聲。
「叫上兩個保靠的禁軍,神不知鬼不覺離開,密道在何處,什麼人都不要告訴,我和子松都不要告訴。」許驕心中清楚,「如果事發,逼問不出來……」
大監哽咽。
「不耽誤了,大監。」許驕雙眸含淚,俯身吻上他唇間,「替我好好照顧陛下……」
大監眼淚似斷了一般。
「走吧。」許驕起身出了殿外,很快,就見大監喚了兩個禁軍侍從入內。
夜色下,許驕看著殿中方向,鼻尖再度紅了。
——宋卿源你是不是喜歡死我了?
——騙你的,是我喜歡死你了……
聽聞許驕入宮,宋雲瀾也再度入宮。
他早前不知曉許驕去了何處,但這個時候許驕回來,他不清楚是不是宋卿源特意安排的。
眼下每一步都要謹慎,否則前功盡棄。
他亦不能做得太明顯,怕旁人猜出企圖,也怕宋卿源留了後手。
天不見亮,宋雲瀾入宮。
宮中今日排很嚴,從他入外宮門開始,就層層排查,宋雲瀾隱約嗅出一絲不對勁,在許驕入宮之後。
不僅外宮門,中宮門,內宮門都是道道排查,旁人不可能輕易進入,就算是宋雲瀾身份是昱王也不例外,而沿途無論是馬車到中宮門處,還是中宮門到內宮門處,都多了不少禁軍巡視。
宋雲瀾一邊走著,一邊面不改色。
臨到寢殿時,又被寢殿外的禁軍攔了下來,「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宋雲瀾皺眉,「陛下病了,我來看陛下。」
侍衛嚴肅,「王爺,皇命在身。」
宋雲瀾沉聲道,「陛下不是病倒了嗎?」
侍衛道,「陛下已經醒了,在同相爺一道談事。」
宋雲瀾微訝,眼中明顯慌張了幾分。
怎麼會醒?
宋雲瀾隱約覺得其中有詐,但是眼下闖宮不妥當。
周圍的人里,有他的眼線,但宋卿源近身得換過一次禁軍侍衛,他的人都在殿外,不知道殿中最核心的位置。
但宋雲瀾眼下必須要弄清楚許驕葫蘆賣得什麼葯。
宋卿源不可能醒,也不應該清醒,但他還未見到惠寧,惠寧也沒有送消息給他,在不確定殿中發生什麼事情,他不敢輕舉妄動。
思緒間,見惠寧從殿中出來,兩人四目相視,都將目光移開。
入不了寢殿,但見到惠寧,宋雲瀾知曉惠寧會傳消息給他,只能先離宮。
等回了驛館,才有惠寧的人到近前,「惠公公讓轉告王爺一聲,他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醒了。自相爺回來後,陛下只讓相爺和大監在內照顧,公公遠遠在殿外看過,確實見到陛下的身影起身了,但因為是在殿中,只能看到人影,不確定是不是。」
宋卿源攏眉。
內侍官又道,「眼下禁軍看得緊,相爺回來後,寢殿中所有的事都是相爺在做主,往來傳消息都是子松在,相爺離而復返,惠公公不知道是不是陛下早前安排了什麼,也不敢貿然行事,怕惹人懷疑,牽連到王爺身上。等晨間送葯時,公公會再去探聽一次,公公也讓告訴王爺一聲,王爺可帶朝臣施壓,到寢殿看看,相爺一人未必能攔得住。」
宋雲瀾頷首,又沉聲道,「替我同舅舅說一聲,讓他小心。」
內侍官拱手。
夜色中,從不起眼的角門出去,匆匆回了宮中。
黑夜中,宋雲瀾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清燈,沒有挪開。
惠寧是他舅舅。
無人知曉這其中的關係。
舅舅會死心塌地幫他。
宋卿源至死也不會想的到,舅舅在他身邊這麼久。
宋卿源登基後近乎所有事情,舅舅都知曉……
舅舅知曉,便等於他知曉。
他可以避開宋卿源的所有懷疑,也知曉如何讓宋卿源內疚。宋卿源不喜歡情緒外露,但親近的人都知曉,宋卿源心軟,無論是對叔父,對宋昭,對他都一樣……
宋卿源能登基,是因為他母親是皇后。
他是中宮唯一的兒子,穩坐東宮。
宋卿源的母親過世得早,父皇事事都以宋卿源為先。
在他和宋卿源落水的時候,父皇舍了他,救了宋卿源,在冰冷刺骨的水裡,他忽然意識到,人和人之間是不同的,所以父皇會捨近求遠救宋卿源。
宋卿源日後是君,他是臣。
父皇從不覺得虧欠他,因為他根本沒有入過父皇的眼。
但同宋卿源相比,他分明才是和父皇最像的那個,他才是最適合坐上龍椅的那個……
不是宋卿源。
宋雲瀾伸手,捏熄了火苗。
拂曉時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許驕撐手在案幾前寐了小會兒,天色開始漸漸轉亮。
昨晚宋雲瀾來過,但被擋在寢殿外。宋雲瀾謹慎,摸不準寢殿中的情況,不會貿然做旁的事情,但今日,一定會再來。
許驕提筆,在紙上模仿宋卿源的字跡。
……
晨間果真惠寧送了葯來。
是許驕接過的,「給我吧。」
惠寧看了看許驕,沒說旁的,早前天子的葯也是許驕喂的,眼下看不出來什麼不同,惠寧也不敢多問多說,讓許驕起疑。
惠寧在前殿,隱約透過屏風看到許驕扶了床榻上的人起身,輕聲道,「葯送來了,先喝了,實在不願意再喝葯,晚些再同太醫說。」
龍塌上的人確實端了葯碗喝了,便睡下了。
惠寧微微攏眉。
「惠公公。」許驕喚了聲。
惠寧入內,聽許驕的語氣不似有異常,「晨間先別讓太醫來了,陛下說想歇一歇。」
惠寧頷首,「奴家省的。」
惠寧上前取葯碗,確實見許驕坐在床沿邊,天子躺在床榻上,只是側身向後。
惠寧不敢多看。
臨出了殿中,心中還在想,是不是葯出了問題?
天子底子一向好,初一那日是下了猛葯,天子昏迷三四天都是有可能的……
怎麼這麼快醒了?
惠寧又忽然想起,臘月二十六的時候,他也下了重劑,是不是香爐的問題。
晚些,惠寧又至,「相爺,來收拾殿中了。」
許驕沒有阻攔。
惠寧帶了三兩人入內,收拾,打掃,開窗通風,也見惠寧換了香爐。
子松正好從後殿出來,「相爺,後殿大監在收拾了。」
許驕頷首。
惠寧才知曉大監在後殿。
許驕道,「好,稍後給陛下擦擦身子。」
子松應好。
惠寧這才退了出去。
殿中沒什麼異樣,許驕也是一樣,大監和子松都在,天子也在榻上,一直握著相爺的手,和早前一樣,只是相爺正好坐在床沿邊,將好擋住,但一眼掃過去是同平常。
惠寧離開寢殿,去了偏僻處,還是讓人帶話給宮外,「沒什麼異樣,陛下應當昏睡過去了,一切按計劃,許相沒發現。」
內侍官拱手。
惠寧悄悄折回。
等到寢殿時,子松上前,「惠公公,相爺喚您。」
惠寧上前,就在寢殿外殿,許驕道,「惠公公,我心裡有些擔心,我擔心太醫院裡有些不對……」
惠寧倒吸一口涼氣,看著許驕。
許驕認真道,「大監出宮一趟目標太大了,你替大監走一趟,去宮外請個大夫,記住了,悄悄的,不要讓旁人知曉,找個保靠的大夫看過,我心裡才踏實些。陛下又昏過了,一直沒醒,我擔心。」
惠寧會意頷首,「奴家明白了,奴家這就去。」
許驕頷首。
見許驕回了內殿,惠寧更加確認,天子是還昏迷著,早前應當是身子骨太硬朗了,扛下了,但只要繼續服藥,再加上熏香里的東西,還是有效的。
這樣更好,有許相在,旁人更相信,也更能讓昱王摘出。
好事。
惠寧快步出了宮中,去外面尋個大夫更好,只要能拖延時間,多拖一日是一日……
只要許驕都信了,那隻要陛下駕崩,昱王可以順理成章登基,不需要京中再動干戈了。
……
今日,太醫院的人都被擋了回去,因為許驕在,說陛下不怎麼舒服,想多歇會兒。
惠寧早就給宋雲瀾通過氣,宋雲瀾知曉許驕是懷疑太醫院,便也跟著順水推舟,「既然陛下這麼說了,便再等等吧,晨間也用過葯了,許相說的對,晚些再來吧。」
相爺和昱王都這麼說,太醫院不好說旁的。
宋雲瀾心中清楚,眼下許驕並未懷疑到他頭上,若是能因此得了許驕信任,宋卿源駕崩後,許驕還能慢慢穩住朝中,不會亂,政權也可以順利過渡。
這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結果。
許驕是宋卿源最信任的近臣,如果許驕站在他這邊,這件事將是最好的結果。
宋卿源說完,目光看向許驕。
許驕頷首,回了寢殿中。
……
宋雲瀾走後不久,宋昭怒氣匆匆來了,「許驕!」
許驕其實最怕就是宋昭鬧事。
宋昭沉不住氣,也很容易走露風聲,特別是對上宋雲瀾的時候。
而且若是宋昭知曉了實情,極有可能會同宋雲瀾魚死網破,她怕殃及宋卿源。
「許驕!你為什麼不讓太醫診治!」宋昭怒意。
許驕平靜道,「陛下已經喝過葯了歇下了,陛下的意思,想好好休息,不想讓太醫院看,不信你問子松。」
宋昭看向子松,子松頷首,「陛下是這麼說的。」
宋昭語塞。
「我要去見陛下!」宋昭要入內。
許驕嘆道,「陛下嫌你吵。」
「我怎麼會吵!」宋昭微怒,宋昭的脾氣很暴躁,若不是之前同許驕熟悉,此事恐怕早就對上。早前在靈山行宮的時候就是,一言不合,踢門要同許驕爭執,當時是宋卿源讓人喚住了他。
殿中忽然咳嗽了幾聲,咳嗽聲加重,宋昭愣住。
許驕輕嘆,而後從袖間拿出了一張紙條。
宋昭一看,臉就紅了。
——給朕閉嘴。
這語氣一聽就是四哥說給他聽的。
宋昭看了看許驕,一臉尷尬,許驕輕聲道,「陛下要休息,你讓他好好休息兩日,早前年關不也好好的?」
宋昭不吱聲了。
又看了寢殿一眼,不滿道,「四哥總是信你……」
略微有些醋意。
許驕道,「因為我沉穩,你何時將脾氣改一改,對大家都好。」
「你!」宋昭火氣忽然就上來。
許驕皺了皺眉頭,「我是你,我就離京,不添亂。」
許驕言罷回了殿中,殿外還有禁軍侍衛在,宋昭沒有入內,甩了甩袖,沒辦法離了寢殿。
她沒辦法說得再明白,到處都有眼線,她不知道要怎麼支走宋昭不被發現……
臨近黃昏的時候,惠寧帶了喬裝入宮的大夫來。
許驕說讓大夫安心診治,只留了子松在近前,她同惠寧一道遠遠看著。
大夫診治了許久,一面心驚膽顫,一面搖頭,還一面嘆息,也說不好旁的,大約一刻鐘時間,大夫哆哆嗦嗦上前,「草民……草民……也看不出來,天子脈象虛弱……又像普通的病,也不像……」
大夫不敢說話。
「說。」許驕出聲。
大夫低聲道,「也不像中毒,但很不好……」
許驕又道,「看看葯有沒有問題。」
惠寧看她。
大夫上前嘗了嘗葯,搖頭道,「沒有問題,葯是對的。」
惠寧鬆了口氣,沒讓大夫待太久,遣了他離開。
許驕不吱聲了。
她讓惠寧找大夫來,除卻是想誤導惠寧,還是因為外面的大夫分不清是不是宋卿源,但宮中的太醫不同。
她不知道還能拖多久。
許驕臉色煞白。
年初二,終於過去。
許驕高度緊張,也高度忐忑,隨時準備應對。
「相爺,您還沒吃東西。」子松擔心。
「我不餓。」許驕也才想起來,今日一整日根本沒來得及顧得上。
子松嘆道,「那相爺至少喝口水。」
許驕這才端起水杯,輕抿了一口,似是心中才微微舒緩下來。
還有年初三,年初四……
到初四,還沒被發現,宋雲瀾不會貿然到處找人,那宋卿源應當就安全離京了。
她也不知道密道通往是京中,還是京外,但三日的時間夠了。
許驕躺在小榻上渾渾噩噩睡去。
其實黃昏前後,太醫院的人又來過了,許驕沒放人進去,其實不怎麼說得過去。但許驕是許驕,既是相爺,又強勢,換了旁人都不行。
她不知道還能拖多久。
驛館中,宋雲瀾同陶和建一處。
宮中的內侍官才來傳過消息,許相攔著沒讓太醫院的人入寢殿給陛下診治。
宋雲瀾指尖輕叩杯沿,「許驕是懷疑宋卿源中毒了,也讓大夫看過,既然如此,為什麼黃昏時候不讓太醫去寢殿看看?她是還在懷疑太醫院的人,所以小心謹慎,連宋卿源命懸一線都不管?」
陶和建道,「許驕很聰明,也很會用天子的信賴做事,今日若是換了任何一人,能攔得住太醫院的人和朝臣見天子嗎?」
陶和建提醒了宋雲瀾。
陶和建又道,「是,許驕沒有任何異常,行事,態度,分寸都沒有,但仔細想,就有一條,不讓旁人入寢殿。」
宋雲瀾指尖微滯。
陶和建繼續,「之前在翰林院與許驕共事,許驕要做什麼事之前都是如此,不會讓人看出來異常,但等要做事的時候,雷厲風行,讓人反應不過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寢殿中可能有問題。」
宋雲瀾看他。
陶和建道,「惠公公一直說天子在,大監在,但聽方才王爺說,大監一直沒露臉,陛下除了同相爺一處,也沒同惠公公說過話……」
宋雲瀾眸間微頓。
陶和建輕聲道,「我是怕其中有詐,許驕很會拿捏人心,不讓太醫院的人入內,是吃准了他們怕他;有沒有可能,是許驕不想王爺和惠公公懷疑,特意誤導?」
宋雲瀾指尖再次輕叩杯沿,「她想做什麼?」
陶和建道,「如果許驕猜出來了,她最應當做的,應當是同王爺斡旋……魏帆不是要回京了嗎?」
魏帆是正月十五入京,這個時候宋卿源一定駕崩了。
陶和建上前,「但若是許驕讓人送信給魏帆護駕,然後自己在宮中拖延時間呢?」
宋雲瀾指尖按住茶杯。
陶和建繼續,「寢殿肯定有古怪,興許,陛下根本沒喝葯,喝葯的不是陛下,陛下一直在靜養,等魏帆回京?我們以為魏帆正月十五才道,但其實魏帆正月初回京呢?」
宋雲瀾伸手砸了杯盞,宮中禁軍盤查加強,舅舅說寢殿內的禁軍都換了一輪,一定是……
半夜,許驕才入睡不久。
子松入內,「相爺,惠王來了,一直在鬧,禁軍不知當不當攔。」
許驕起身,宋昭這個傢伙!
許驕出了殿中,「惠王又做什麼?」
「我哥呢?」宋昭皺眉,「太醫院的人同我說,你攔著沒讓人去看天子!」
許驕沉聲,「陛下很好,想歇一歇。」
宋昭拔劍,「許驕!我哥是很信你,但你要麼讓我見我哥,同我哥說話,要麼我就殺了你!」
周圍的禁軍都面面相覷。
許驕攥緊掌心,「好啊,你殺了我,然後去見天子。」
「你!」宋昭氣急敗壞,果然嚇唬不住她。
許驕轉身,不想和他糾纏,但宋昭上前,「許驕,我哥對你這麼好……」
宋昭沒說完,有禁軍入內,「相爺,肖將軍帶人入宮了!」
許驕知曉出事了,肖挺來,一定攔不住,許驕沉聲朝宋昭道,「你現在馬上出宮,想辦法離京,避開肖挺,現在就走!」
許驕言罷轉身,宋昭惱道,「許驕你有病是吧!」
許驕轉身,知曉和他解釋無意,「你們幾個,把他駕走。」
「許驕你!」宋昭大怒。
宋昭和禁軍拔劍相向動起手來,許驕無語,「宋昭!」
話音未落,殿外有短兵相見的聲音傳來,宋昭愣住,這個時候,怎麼會?
許驕臉色都變了。
宋昭莫名看向許驕,許驕看他,沉聲道,「還要我多說一次嗎?換侍衛的衣服,混出宮去!」
許驕很少這麼讓他駭然過,彷彿帶著不容置喙,宋昭愣住。
但殿外的廝殺聲越演越烈,眼見著就攻入,宋昭同侍衛去了後苑,剛換完侍衛的衣裳,就聽前苑的聲音傳來,「天子呢?」
許驕淡聲應聲,「我怎麼知道?」
宋昭駭然。
是宋雲瀾!
宋昭想起身,周圍的人將他按下,搖頭。
宋雲瀾看她,肖挺的人搜了寢殿出來,「沒有陛下蹤跡,也沒見到大監。」
宋雲瀾聲音陰沉,「許驕,我真小看你了,宋卿源去了哪裡?」
許驕依舊道,「我不知道。」
宋雲瀾道,「許驕,你我二人本不用衝突。」
許驕道,「笑話,我是天子近臣,昱王是亂臣賊子,怎麼不會衝突?」
宋雲瀾臉色鐵青,「我再問你一次,天子藏在哪裡?」
許驕道,「我不知道。」
宋雲瀾臉色微緩,笑道,「你會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勤奮的碼字小能手,頂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