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白川
宋卿源離開西關的第三日,許驕回了西關。
西戎和蒼月之間隔著一個南順,所以西戎同蒼月並無直接的利益往來。她替柏靳送信,是蒼月使臣,西戎對她禮遇,不會為難。她身邊又有榆木和葡萄在,這一趟並無危險。
柏靳說是讓她去西戎送信,其實是特意讓她來西關看娘親的……
許驕仰首靠在馬車一角,目光空望著馬車的天花板出神。
她和柏靳有約定。
柏靳救過她性命,她要在蒼月至少呆三年……
她是二月初到的蒼月,眼下是九月中旬,其間也只過了七個月時間。
她也是到了蒼月之後,才知道柏靳當初著急從南順回京是因為朝郡旱災,朝郡郡守沒有及時處置,強行將事情掩蓋下來,這其中自然少不了賑災銀兩去向不明的遮羞布,最後導致了矛盾激化,造成朝郡百姓暴動。
當時柏靳不在京中,朝中來不及請示他的意思,調動了周遭駐軍鎮壓,鬧得民怨沸騰。
朝郡的位置特殊,是蒼月國中往來的交通要道。
朝郡一旦出問題,很容易阻斷整個蒼月東西以及南北的交通,所以朝中會第一時間派駐軍鎮壓。
但適得其反。
柏靳著急從南順趕回蒼月,便是去朝郡處理此事。
從八月一直到十一月,柏靳都在朝郡處置旱災和暴動相關事宜,當場處置了涉事官吏,也親自在朝郡安撫民心,等到臘月,朝郡民怨平息,才算收拾完了朝郡的爛攤子。
在此期間,朝中所有的要務,柏靳近乎都在朝郡處置的,其中包括蒼月和南順對東陵開戰,奪取東陵十八城的事。
朝郡事宜暫時告一段落,柏靳在臘月才起程回京。但正月下旬,柏靳再次抵達朝郡,確保在他三月出使長風之間,朝郡的問題事已經善後,避免他在長風時候無暇顧及。
也正是正月初這段時日,宋雲瀾在南順謀逆,宋雲瀾沒有在她口中逼問出宋卿源的下落,便想將她燒死在驛館中。
是榆木和葡萄趁亂,偷梁換柱帶她去了蒼月。
去蒼月的路上,她昏昏沉沉了睡了一路。等到朝郡,她人才差不多清醒,也從早前說不出任何話來,到清醒,也能說話,然後在朝郡見到柏靳……
彼時柏靳一面看摺子,一面道,「嗯,敬業,命都搭進去了。」
她之前被灌了葯,又被濃煙嗆過,話是能說,但聲音嘶啞,而且稍有粉塵就咳嗽不止,「柏靳,多謝救命之恩。」
柏靳看了看她,「你先養傷。」
沒有再說旁的。
她是在朝郡養了幾日,也有專門的大夫照看。
期間柏靳來看過她兩次,她也聽葡萄說起朝郡早前的事,才知曉柏靳為什麼眼下會在朝郡。
因為柏靳三月底四月初要出使長風,所以在三月底之前,柏靳要確認朝郡趨向好轉。
二月中旬的時候,柏靳去朝郡下屬的城池丹城巡查,帶了她一道。
她那時已經可以正常說話了,除卻氣管不怎麼舒服,遇到風沙和粉塵的時還會咳嗽外,旁的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夜裡在官邸下榻的時候,柏靳讓葡萄抱了一疊卷宗來她屋裡。
這種感覺熟悉無比。
她看向柏靳,嘶啞的聲音道,「救命之恩,銘記於心,但南順舊臣,不事二主。」
她即便不在南順了,也不會替蒼月做事。
她知曉南順國中大大小小的事宜,她不會透露任何給蒼月;她若在蒼月做事,就會和南順有利益瓜葛,和宋卿源有利益瓜葛。
柏靳淡淡笑了笑,「許驕,我是怕你閑出病來,也正好我手上有棘手的事要人處理。」
她愣住,目光掃過身前的卷宗,都寫著朝郡相關的字樣。
柏靳淡聲道,「我馬上要出使長風,這一趟回來恐怕要到臘月,朝郡的事,早前葡萄同你說起過,你來這裡也有段時日,以你的聰明,該摸清楚的也都摸清楚了。朝郡郡守我早前撤了,諸事都是我自己在看,眼下誰接都不合適……」
許驕很快明白。
若是換成旁人來接任郡守之職,便等同於宣告朝郡之事告一段落,已經不是東宮首要重視之事。朝郡早前暴動過,他不在國中至少半年時間,他是怕半年內再生變故。所以任命朝郡郡守之事,對柏靳來說要很謹慎……
許驕看了看身前的卷宗,心中能猜到些什麼。
果真,柏靳開口,「許驕,朝郡的事,同南順沒有任何利益衝突。這裡才遭逢旱災,又暴動過,民生艱難,百廢待興,我要一個同國中沒有任何利益瓜葛的人來照看朝郡。」
言罷,柏靳看她,「以東宮的名義。」
許驕又不傻,從他今日帶她巡視丹城起,她心中就有猜測……
見許驕沒有吱聲,柏靳又道,「你都替宋卿源抵過性命了,我救你一命,你在蒼月替我做三年事情,應當不為過。「
許驕看了看他,咬唇道,「我不做同南順有牽扯的事……」
柏靳輕「嗯」一聲,「做朝郡郡守就挺好。」
朝郡郡守?
許驕微訝,她……她沒做過地方官……
柏靳看了看她,笑道,「許驕,整個南順你都能管得過來,一個朝郡難不倒你。而且,你拚命工作的態度,讓我印象深刻,我不在蒼月,也信你能恪盡職守,不會做樣子,或是糊弄了事。」
許驕:「……」
柏靳又道,「記得改個名字,還有,蒼月一直有女官,所以你不必扮男裝。朝郡之事原本就是處理不善所致,那就處理妥善好。民生對早前的官吏有怨言,你是生面孔,又是女子,你來做朝郡郡守,百姓容易覺得親厚;我直接放到朝郡的人,旁人不會貿然干涉你的事。而且,你也不會謀私,是最合適的人選。你是東宮的人,在朝郡,所有事情你都可以全權做主……我要回來的時候,朝郡順利穩妥。」
許驕噤聲。
柏靳道,「我等著刮目相看。」
後來的幾個月,她真的一直在朝郡做郡守……
朝郡所轄只有十座城池,她不用熬夜就可以看完所有的卷宗資料。
——人口,農業,經貿,駐軍,主要財稅收入,賦稅情況,包括人口結構和人口流動等等……
而後才是這次受災的情況,賑災的情況。
最後才是這次暴動中,每個城池的反應。
其實和她在查閱戶籍資料,看到人口結構時猜想的差不多。
從二月中旬開始,一直到柏靳三月底前離開朝郡,她已經將朝郡的十座城池都跑了一遍,又回來,然後每座城池要怎麼安撫,怎麼整頓,需要動用的財力物力人力,都拿了方案出來,在走之前拿到柏靳跟前。
柏靳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不由嘆道,「許驕,我終於知道宋卿源為什麼什麼事都要你做了……」
提到宋卿源,她噤聲。
……
而後柏靳出使長風,她從三月底到六月,全都撲在朝郡的事情上。
她早前多在京中,在翰林院和六部兩寺輪值,最後至相位,大多時間都在京中,也因為宋卿源不習慣她離開京中很久,她去到各處的時候都有當地的地方官陪同;但眼下在朝郡,才真正需要她去照看到細枝末節處。
廟堂之遠,百姓之憂,其實大有不同。
她會同義憤填膺的老嫗一道去看乾旱的耕地,然後聽長者說這處水渠不合理,只是修建的時候為了省官銀……
百姓中的怨聲並非只有旱災時的賑濟不利,其實積怨已久,否則誰不會願意信任朝中,信任父母官?
柏靳說的是對的。
她來做郡守,百姓待她同早前的郡守都不同,每至一處,百姓都會搶著同她說很多東西,她也會真去喝截留下來的水,親口嘗賑災糧食熬的粥,她不會在水利工事的現場大吵大鬧,也不會作秀,但是會讓榆木和葡萄扶她下去,親自丈量尺度,也會去嘗試將往返的走一遍……
整個四月到六月,朝郡的十座城池都有她的身影。
人人都知曉新朝郡來了新郡守。
——還是個女郡守。
許驕忽然低調出現在周圍的時候,百姓都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到後來,忽然看到她,彷彿也習慣了,大人您來了,她輕嗯……
從二月至六月,整個朝郡的氣息彷彿都換了。
許驕做的事已經不是災後重建,或者維穩,而是進入到朝郡的日常管轄中來……
短短几月時間而已,朝中其實都不清楚她的來歷,只知曉她是東宮的人。
朝郡的爛攤子,也只有東宮能收拾。
但眼下東宮不在,還聽說她是女官,都等著看朝郡崩盤的一天,但沒想到等到最後瞠目結舌……
六月底的時候,許驕收到柏靳的信,讓她去一趟西戎送信。
她知曉是朝郡亂象得平,他順道讓她去西關看娘親。
這一趟來西關,其實只是蒼月的私下拜會,她也知曉不會牽涉南順的事宜在內,所以她七月初的時候起程,經朔城走水路至慈州,而後往西關去。一路不便在南順各處停留很久,大都在馬車上沒有露面。
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這一趟來西關,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西戎。
西戎一直蠢蠢欲動。早前分裂成很多部落,每個部落都會輪番騷擾西關,但每個部落都不算強盛。
但近來西戎其中一部換了強有力的首領,不少分裂的部落在慢慢統一,這樣看,短期的對南順的騷擾是少了,但長期來看,若是西戎攻打南順西關,鶴城距離西關太遠,恐怕來不及救援,但要西關要增兵,卻不是朝夕之事。
她想親自去西戎看看,心中才踏實。
真正看過之後,又覺心中擔憂更多。西戎這一部的首領是哈爾米亞,是個有宏圖大志,也有野心的人。
西關在這樣的人眼中,是跳板……
馬車緩緩駛入西關城,許驕收回思緒。
上次在西關,只來得及遠遠看岑女士一眼,而這次,許驕靜靜地跟了岑女士很久。
這次離開西關,再見岑女士不知要什麼時候了。
到了當走的時候,許驕不舍。
榆木皺了皺眉頭,目光警覺看向四周——這裡是西關,有不少許驕的熟識在,即便不是旁人,也極有可能被岑夫人看見……
最後,榆木目光落在郭睿身上。
郭睿原本就是在街巷處等候岑夫人的,郭睿目光微斂,彷彿覺察有人一直跟著岑夫人……
榆木朝葡萄使了使眼色。
葡萄會意上前,朝郭睿道,「借問,府衙怎麼走?」
郭睿的視野忽然被打斷。
葡萄歉意,「我們是往來的商旅,方才有東西被偷盜,想去報官。「
葡萄輕車熟路。
郭睿頓了頓,指了指方向,詳細說了一嘴。
葡萄道謝。
等葡萄離開,早前的身影已經已經了,郭睿環顧四周,確實不見人影……
誰會一直跟著岑夫人?
……許驕?
許驕又不是女的……
而且,許驕已經死了,他想多了……
正好岑夫人到跟前,郭睿迎上,「岑夫人。「
岑夫人應聲。
……
葡萄折回時,榆木已經同許驕回了馬車上。
方才險些在郭睿跟前露出馬腳,許驕歉意,「我會留心的。」
但榆木卻道,「我有事同夫人說。」
葡萄也看向榆木。
車輪滾滾往城門口方向駛去,榆木道,「夫人,殿下有急事讓我去羌亞一趟,恐怕不能陪夫人回朝郡了,這一趟途中都有暗衛在,夫人不用擔心。」
許驕微訝,葡萄也意外。
從當時東宮讓榆木留在南順起,榆木就一直跟著許驕,後來回蒼月,也一直是榆木同許驕一處,而後才是至西戎這一路。
榆木忽然說要去羌亞,許驕和葡萄都有些不習慣。
榆木繼續道,「夫人同殿下說起過,不喜歡身邊有暗衛跟著,等這一趟回蒼月,暗衛會全部撤離,換成朝郡府的侍衛。」
許驕是同柏靳說起過,應當是這一趟去西戎回來,柏靳覺得是時候了。
榆木問道,「我會讓人尋合適的侍衛,夫人想要什麼樣的?」
許驕想到了葫蘆。
既而應聲道,「話少的。」
葡萄連忙捂嘴,平日里就他話最多,但他是半個侍從,不算侍衛……
榆木乾脆,「明白了,夫人路上多保重,暗衛會送夫人平安返回朝郡,臘月中旬,殿下也會至朝郡,屆時同夫人在朝郡見面。」
「好,我知道了。」在許驕心中,榆木雖然冷冰冰的,卻穩妥。
聽葡萄說,當初在驛館,就是榆木去火中救的她。榆木從未提起過,但她在朝郡的時候,有一次看見榆木手臂處的燙傷……
「榆木,你自己多保重。」許驕溫聲。
榆木拱手,「夫人,一路平安。」
等榆木下了馬車,許驕問起葡萄,「為什麼你們蒼月的暗衛要帶青面面具?」
葡萄道,「傳統吧……」
許驕嘆道,「其實挺丑。」
葡萄:「……」
等換成朝郡府的侍衛,她身邊就沒有青面獠牙了……
出了西關城,又要穿過荒漠回鶴城,這一路沿途少說十五日,但只要遇上風沙就會延遲,而且怎麼都會遇上風沙,不是這一段,也是下一段,跟著嚮導走就好。
這一路,許驕身邊的侍從多,只要不迷路,不怕旁的。
她已經見過岑女士了,回程路上沒什麼盼頭,早幾日晚幾日都一樣,安穩最重要。
她一點都不喜歡騎駱駝。
駱駝上無聊,風沙大,也不像馬車內能看書,這時候葡萄就很重要了,因為葡萄會一直講話,只要風沙刮不死他,他嘴巴里塞不滿沙子,葡萄就能一直說話,像個車載收音機,除了有時候信號不好,雜音有些大之外,性能和續航都很好,一路不停。
聽什麼不重要,重要的讓你感覺沿路除了駱駝和荒漠,還有人……
風沙太大的時候,終於抵達一處綠洲歇息。
原本應當昨晚到的,中途起了沙塵迷路了,一行人今晨才到,整個隊伍都很疲憊。他們剛抵客棧,也有人剛從客棧出來,準備離開。
許驕解下裹巾,裹巾上慢慢都是灰。
許驕接連低頭咳嗽了好幾聲,才又帶上面紗。
宋卿源身旁的暗衛提醒,主上,是早前那位夫人……
宋卿源順勢看去,目光落在那雙鹿皮手套上。
是當時在客棧見過的那個人。
是又遇見了。
對方一直在咳嗽,一直低著頭,用面紗捂著嘴,他沒看到她的眼睛,但覺得她像極了許驕,很像……
「主上。」有人上前,打斷了他的目光,「主上,準備妥當了,隨時可以出發。」
「走。「他沉聲。
經過她的侍從身邊,偶然聽到「朝郡」這樣的字樣,那應當是蒼月的人……
宋卿源沒有多想。
宋卿源騎上駱駝,駱駝起身。
駱駝身上有駝鈴,起身時駝鈴聲響,許驕莫名朝身後轉頭看來,駱駝正緩緩站起,駱駝背上坐著的宋卿源也轉眸看她……
風沙中,旭日初升,極其短暫的四目相視,心中莫名微動,但其實隔得遠,只能看到一瞥,也看不清。
葡萄上前打斷,「夫人,入內吧。」
許驕轉身。
她很像許驕……
宋卿源沉聲,「走。」
駝鈴聲再次響起,許驕還是回眸看向方才的駱駝處,那種熟悉,讓她忽然想起了宋卿源……
入了客棧里,許驕徑直去了客房。昨晚都在駱駝上,眼下分明很困,但倒在床榻上,目光卻空望著天花板出神。
她想起了抱抱龍……
三年時間,過去了大半年,她還在想他。
偶然路上遇到一個身影或是感覺像他的人,她的心中都會起波瀾,睡不著……
等回朝郡就好了。
忙起來,就什麼都不想……
許驕罕見睡了一整日,也做了一整日的夢。
夢到年關時他擁著她看煙花,也夢到她讓大監帶他走時,低頭吻上他唇間,還夢到宋雲瀾指尖撫上她時的寒意,還有當時陶和建一次又一次灌藥時,她耳邊是宋昭的哭喊聲,她心中也都是絕望,而後便是釋然,腦海中空白一片,什麼都不想……
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出了一身冷汗。
腦海中也昏昏沉沉的,彷彿將早前的事又經歷了一遍,許久才回神……
都過去了。
許驕撐手起身,換了一身衣裳。
到大堂的時候,葡萄已經在了。
「夫人,你睡了一整日!」葡萄驚恐。
許驕道,「昨日駱駝騎久了,我暈駱駝。」
葡萄:「……」
待得許驕落座,葡萄遞給她,「夫人,榆木大人的書信。」
許驕接過看了看,而後開始動筷子。
葡萄好奇,「榆木大人說什麼了?」
許驕道,「說替朝郡府尋了侍衛,叫白川,你見過嗎?」
葡萄搖頭。
許驕道,「那在柳城就能見到了。」
……
從綠洲出來,繼續穿過荒漠。
許驕覺得就像紅綠燈似的,遇到一處風沙就是紅燈,一路晴天就是綠燈。紅燈停,綠燈行,反正一路都是紅燈,所以走得極慢。
好容易到鶴城都是十月中旬的事情了。
在鶴城,許驕又遠遠看了胡廣文很久。這一趟回去,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走吧,葡萄。」許驕吩咐。
裹著裹巾,葡萄又重新開啟話癆模式,「夫人,我們臘月中旬就能到朝郡了。」
「嗯。」她應聲。
「實在太好了,南順的飯菜我實在吃不習慣,等回去了,我要去胡嬸家中連吃三天,每頓吃三大碗。」
「嗯。」
「夫人……」忽然,風將葡萄裹在臉上的裹巾吹走了,葡萄吞了一口沙。
許驕頭疼。
然後葡萄為了拿備用的裹巾,摔下了駱駝。
許驕想死的心都有了。
宋卿源原本以為二月才能回慶州,但眼下才十一月中,這一路其實順利,也比想像中的要快很多。
從十一月中到四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空餘。
宋卿源忽然道,「不去慶州了,去慈州。」
身後的暗衛都詫異,慈州是碼頭,陛下要離開南順?
正好有時日,他想親自去濱江八城看看。
這一趟去西關,感觸頗深,真正去過,才知曉實際的情況,濱江八城歷經兩百餘年才重新回到南順手中,他可以趁眼下的空檔。
朝中有沈凌和樓明亮在,還有宋昭在京中替他看著,早前的變故之後,宋昭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洗心革面,讓他在京中多獃獃也好。
「讓人送信回京中,我們去濱江八城。」宋卿源囑咐。
身後侍衛拱手。
……
抵達慈州是臘月初。
慈州碼頭有直接的商船可以去濱江八城,但水路慢,時間長,江上的風險會比陸路更大。
另一條路,是從慈州坐船去蒼月朔城,而後從朔城走陸路去長風濱城,再借道濱城去東陵的濱江八城,這一路雖然途徑的地方多,但是比水陸要快上十日。
「去朔城。」宋卿源吩咐。
「主上,不引人注目,走商船為好。」暗衛提議。
宋卿源點頭。
慈州碼頭,宋卿源憑欄,江面波瀾壯闊,船舶林立,碼頭繁忙,數不清的貨船和商船依次停靠,有序離岸……
宋卿源目光落在近處的商船上,忽得,眉頭微微攏了攏,又看到了早前那個很像許驕的人……
宋卿源意外。
又想起在客棧時,她身邊的侍從說起回朝郡。
她是蒼月人,那出現在慈州碼頭也不奇怪。
她也是去朔城的,只是看模樣,商船已經要啟航了。
「主上。」暗衛折回,「就眼前這條商船馬上要走,而後排的都是貨船,再等商船要到黃昏後,或是打聲招呼,單獨找搜船走?」
宋卿源微怔,看了看早前的聲音,低聲道,「就這條走。「
侍衛照做。
……
三日的商船,許驕幾乎都在船艙內,沒有外出過。
其實船上的時間,比在駱駝上的時間好打發的多。南順的人大多自小同水性,也不會暈船。而且沒有風沙在,她可以在船艙內看這一路尋到的孤本。
三日的時間很快就過。
等商船在朔城靠岸的時候,許驕才忽然意識到,到蒼月了……
「終於回蒼月了。」葡萄滿血復活。
葡萄暈船,吐了三日,忽然沾地了,別提多開心。
「大人,眼下出發,入夜就能到柳城了。」等回蒼月,葡萄的稱呼都從夫人換回了大人。
她原本就有官職在,旁人也都喚她大人。
起初她還有不習慣。
過往喚她的多是相爺,旁人喚她大人,她時常反應不過來……
從二月到六月,整整五個月過去,許驕彷彿才習慣了些,但中途停頓這幾月,又讓她有些恍惚。
「走吧。」她輕聲。
抵達朔城,隨行的暗衛便悉數撤去,只剩了葡萄和早前府中的幾個侍衛在。這一路原本就安穩,不需要這麼多人。
宋卿源遠遠見她上了馬車。
身後暗衛上前,「主上,馬車備好了。」
宋卿源頷首,目光又看了方才那輛馬車一眼,對方要去的是朝郡,他要去濱城,應當再也不會遇到了……
「走吧。」宋卿源開口。
身後的商船管事卻高聲喚道,「快去看看方才的夫人離開了嗎?她有東西落下了。」
這些商船上的管事都是人精。
能在上等客艙的客人,管事都會額外殷勤。
當即有夥計飛快往船下攆去,但貌似馬車已經駛走,攆不上了。
管事遠遠看了看,又朝身邊另兩個夥計,「算了,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就怕人家找,先放碼頭暫存吧,要是需要,會讓侍衛來尋的。」
管事轉身。
一個夥計好奇問道,「什麼東西啊?」
另一人道,「半罐沒有吃完的蜜棗。」
宋卿源腳步猛然滯住。
蜜棗……
他想起許驕有一次吃蜜棗噎住,臉漲得通紅,他沒留意,她使勁兒攥他的衣袖他才發現,他趕緊給她拍背,她好容易將整顆蜜棗咽了下去,眼淚都憋了出來,不吃了,不吃了,以後再也不吃了……但分明,他後來去鹿鳴巷的時候,見案几上還放著吃了一般的蜜棗罐子。
許驕念舊,喜歡的東西會一直吃,噎住過,還是喜歡,就還是要要吃……
宋卿源眸間止不住輕顫。
身後的夥計繼續道,「這也不貴重啊,就半罐蜜棗……還有什麼?」
另一人道,「一本書……」
「什麼書啊?」
那人低頭,「……歷山遊記?」
宋卿源忽然轉身,從他手中拿起那本《歷山遊記》,一雙手都在顫抖。
——「我想看歷山遊記。」
——「不是看過了嗎?「
——「不一樣,這是後來刪減版本的,完全變成了遊記,但百餘年前的版本,其實是一本少年遊記,有少年氣,有推測說,是寫給心上人的,我想看看寫給心上的遊記是什麼模樣的,據說寫得很好!「
宋卿源翻開其中幾頁,目光便凝住,上面的批註還在。
也是許驕的字跡!
——心中的少年,永遠是少年。
宋卿源雙目通紅。
想起那雙鹿皮手套下的百姓肌膚。
想起她喜歡吃紅油豬耳,喜歡吃的就一直吃,吃到不喜歡為止。
想起柳秦雲反覆同他說起,見鬼了,見到許爺了。
想起他不止一次遇到她。
也想起在綠洲時,駱駝起身,他朝她看去的時候,她亦朝他看來……
是許驕!
是許驕!!
她一路都在……
他同她前後去了西關,又前後從西關折回來了朔城……總在不期而遇,然後擦肩而過……
阿驕!
宋卿源眼眶通紅,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喉間哽咽。
「不去濱城了,去朝郡。」宋卿源沉聲。
暗衛提醒,「主上,這是在蒼月……「
宋卿源再開口,「去朝郡!」
……
馬車上,宋卿源腦海中響起的都是宋昭之前的泣不成聲。
——「那時許驕攔著寢殿,誰都不讓進,太醫院的太醫想進,都被許驕擋了回來,說你想歇息……我當時還同許驕置氣,她也提醒過我離京,我當時滿腦子都是她不想太醫診治你,說她不安好心,還拔劍相向,但凡那個時候她讓開了,可能宋雲瀾就知曉四哥你不在寢殿了……」
——「宋雲瀾抓了許驕,把她綁在驛館,威逼利誘,讓她說出四哥下落,最後問不出,陶和建扇了許驕耳光,灌了許驕很多葯,灌到她意識模糊,也一直在說她不知道四哥下落……最後宋雲瀾知曉她讓大監帶了四哥離開,她留在宮中拖延時間的時候,宋雲瀾惱羞成怒將驛館燒了……」
他的每一句,都如同刀尖割在心頭上。
還有宋雲瀾最後扭曲的笑意,「怪不得你喜歡許驕……真好用……你不知道,她喚著你名字的時候,讓人舒坦到了極致!」
——「我是許驕,驕傲的驕~「
宋卿源仰首靠在馬車上,雙目痛苦似陷入深淵冰窖中。
她還活著,但她不想見他……
她去西關是看岑夫人的。
宋卿源攥緊雙手,是他沒有護好她……
許驕這一趟是私下去的西戎,所以不會在驛館落腳。
客棧中,葡萄一面給她夾菜,一面道,「大人,馬上年關了,你多吃些,就要朝郡了,殿下也差不多從長風回朝郡了,要是看到大人瘦了,能收拾我……「
一瞬間,許驕想起了填鴨。
正好有客棧的小二入內搬運屏風,屏風都是放置許久的東西,一搬動就有浮灰,許驕接連咳嗽了幾聲。
葡萄嘆道,「回頭要讓大夫看看了。「
許驕搖頭,「正月里落下的病根,早前大夫就看過了,過兩年便好了。」
葡萄嘆道,「大人,別想南順的事了……」
葡萄聽到正月里落下的病根幾個字,怕她難過。
許驕淡聲,「我沒想了。」
……
有暗衛上前附耳,宋卿源才起身。
許驕和葡萄的說話聲慢慢隱在遠處,宋卿源心裡其實約莫有數,許驕在蒼月,是因為柏靳。
正月出事,是柏靳的人救了許驕。
——「我對許相印象很深刻,許相很特別。」
——「陛下這麼用許驕,不怕將人累垮嗎?「
柏靳在南順京中留了人……
宋卿源到了拐角處的房間中,暗衛上前,「主上,抓住個人。」
暗衛將腰牌遞上,宋卿源接過,正面寫著「朝郡府」,「背面寫著白川」……
宋卿源不知道是誰。
許驕和葡萄又等了許久,一直沒見人來。
葡萄奇怪,「怎麼還沒見到白川,不是說在柳城等嗎?」
許驕嘆道,「看來是個沒譜的。」
葡萄托腮,「榆木大人是殿下身邊最得力的暗衛了,旁人不能比……」
許驕沒出聲。
葡萄又嘆道,「大人,真不讓暗衛跟著?其實宮中的暗衛,比其他侍衛厲害多了……」
葡萄還是覺得不妥。
許驕低聲,「我不喜歡暗衛。「
即便眼下在蒼月,她也不喜歡在柏靳的暗衛眼皮子下被盯著。
「我先回屋中歇下了,明日再說吧。」許驕起身出屋,臨到轉角處,險些同身前的身影撞上。
許驕歉意,宋卿源卻整個人僵住,沒想到會這樣的場合同她再見。
她抬眸看他的時候,他心跳似是倏然漏了一拍。
慣來的冷靜,剋制,強行掩了眸間此時應有的溫潤和氤氳。
阿驕……
時隔這麼久,他再見她,心底五味雜陳。
許驕微楞,覺得他的眼睛,像極了宋卿源……
許驕有些怔,有些捨不得移目。
但片刻,又回過神來。
見他沒說話,許驕拾起地上方才掉落的腰牌——朝郡府,白川?
許驕忽然反應過來,他為什麼看著她是這幅表情了。
許驕問道,「你是白川?」
宋卿源愣住,一時沒有出聲。
她永遠不會知曉,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再次聽到她的聲音,恍若隔世……
許驕微微蹙眉看他,這枚分明是白川的腰牌,但他沒有應聲。
許驕忽然會意,「你……是啞巴?」
她讓榆木找個安靜些的侍衛,榆木乾脆找了一個不會說話的?
許驕有些驚訝榆木的想像力!
宋卿源卻全然沒有聽她說的,光是她的聲音,已經讓他心底若冰山倒塌……
許驕試著問,「那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要是能,你就點頭。」
許驕印象中,好些不會說話的人,都是因為聽不見。
宋卿源此時才回神,他帶著人皮面具,她認不出他。
宋卿源看著她,喉間哽咽著,溫和點頭。
許驕心中微舒,還好,能聽見她說話,那還不差……
許驕又問,「是榆木讓你來的嗎?」
他繼續點頭。
許驕更確認了,最後問,「那你是暗衛嗎?「
他頓了頓,搖頭。
許驕明顯眸間一舒,「那挺好。「
許驕又看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眼睛真的像抱抱龍的緣故,她總覺得他看她的時候目光里藏了溫柔……
許驕避開目光,「我回房間了,明日見。」
她推門而入。
宋卿源覺得心底一空。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那句,相爺很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