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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浮雲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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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外一浮雲,遂有寺名浮雲。
  他們花精一族的族長曾教訓自己的族人說,他們為妖,這世上有三件事物是一定要避開的,法器,寺廟,鎖妖塔。
  顏淡如今已經見識過其二,唯獨鎖妖塔早已在上古時候傾塌,這是想見也見不到的了。她帶了五六天的小孩,從撈魚到採桑葚甚至是說故事都陪著水荇他們做了個遍,而柳維揚那邊卻沒甚進展。
  那個兇徒,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漏洞全無,是個人才。
  有一回,水荇告訴顏淡,自從南昭受傷之後,夜裡時常會做噩夢,她爹爹找了大夫開藥還是一點用都沒有。顏淡便告訴她,吃藥還不如在房裡點助眠的沉香,白木香樹是做這種沉香的最好材料了。可惜白木香只在村落西北面百丈山頂的浮雲寺才有,水荇便死活拉著她往寺廟裡跑。
  用晚飯的時候,顏淡便把明日要陪著水荇他們去浮雲寺的事說了。柳維揚拿著筷子,一聲不吭地細嚼慢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顏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聽見了沒有,反正最後就把他的沒反應當成默認了。
  餘墨將袖裡的短劍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這柄劍是我用術法加持過的,你就帶在身邊,總之處處留心便是了。」
  顏淡摸了摸劍柄,又拿起來瞧了瞧,這柄劍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覺得很順手。不過她只是要找塊白木香而已,帶著這麼好的劍,最後用來砍木頭不是大大的暴殄天物了嗎?
  唐周擱下筷子,緩聲問:「你們去百丈山,一日也該回來了罷?」
  「聽水荇說會在浮雲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來。」
  「要是你們碰上什麼不能應對的危險,超過這個時候我們也該知道了,你只消想辦法支撐得久些。」
  顏淡怒了:「唐周,你這是什麼意思?只不過要砍塊木頭,你還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開口:「只不過覺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顏淡吸進一口氣又呼出,竟然毫無反駁之力。
  「十足的事實。」餘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評價一句。
  顏淡為這句話消沉了一晚。第二日天還沒亮,水荇便強拉著睡眼朦朧的南昭把她的房門敲得震天響。當她看見水荇和南昭手上的長劍,徹底無言了。他們兩個扛著那麼重的兵器去登百丈山,若是山路陡峭些,那還怎麼走?且不論這個,就是他們帶了兵器,真要遇上野獸兇徒,除了裝裝樣子,也沒什麼用。
  事實果真不出她所料,才沒走到半山腰,他們都累得氣喘吁吁,最後還是把長劍當拄杖走上去的。
  
  「水荇兒,你怎麼突然跑到這裡來的?莫不是惹爹爹生氣就逃到我這裡來了?」說話的是位長者,一身灰撲撲的袍子,衣擺被隨意地捲起來打了結,露出底下一雙穿著麻鞋的大腳。
  顏淡不很肯定這位算不算得上是和尚。她在凡間也見過不少僧人,因為茹素苦修的緣故,一般都是削瘦的,臉上帶點莊嚴寶相。而眼前這位,頭頂是光的,頂上的六個戒疤也赫然在目,只是身子有些發福,整個人看上去就是油光光的,雖然不夠莊重,不過看上去倒十分親切。
  水荇撲到那位老者身上,撒嬌地說了幾句話,那老者一直都樂呵呵地摸摸她的頭。總算她還是想起來身後還有別人,轉過頭向著南昭和顏淡說:「這是我法雲叔伯,年輕時和爹爹是好朋友,可惜啊,現在出家當了和尚。」
  顏淡微微傾身施禮:「大師安好?」
  法雲點點頭,雙手合十:「姑娘這一路定是辛苦了。」
  南昭也拱手為禮:「是我們叨擾了。」
  「你……叫什麼?」
  顏淡抬起手指敲瞧下巴,覺得有些奇怪,這法雲大師和她一問一答之間,只朝她草草看了一眼,而現在盯著南昭的這一眼未免太長了罷?
  南昭雖然有些驚訝,還是低著頭道:「我叫南昭。」
  法雲抬頭看天,喃喃道:「南昭、南昭……轉眼都這麼大了啊……」他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捏住南昭的肩,微微低頭問:「南昭,你今年多大?」
  南昭突然臉色發白,像是一口氣噎著,聲音越來越低:「快、快滿十六了……」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這很不對勁。
  她不由又看了法雲大師一眼,只見他的眉間中有一顆很大的黑痣,他捏著南昭的力應該也不小,這個文弱少年的身子幾乎都在搖晃了。
  只見法雲慢慢鬆開手,長嘆一聲:「都過去這麼久了……」這聲嘆息頗有蕭索之意,最後也只是晃晃身子,轉身走進寺廟裡去了。
  水荇見他顧自走了,急忙叫道:「叔伯,我們是來討一塊白木香的!」
  法雲抖抖袖子,腳步卻不停:「你要就自己去取便是,別把後面的樹都弄壞了就成。」
  顏淡逮著水荇說話的空隙,壓低聲音問南昭:「你以前見過這位大師?」
  南昭搖搖頭,臉色煞白:「見是沒見過……不過,我看見他眉心那顆痣,覺得很眼熟,好似見過……」
  顏淡又問:「那你瞧見他那顆痣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南昭想了想,咬牙道:「……害怕。」
  
  顏淡伸手摩挲著手中那塊白木香,將它緩緩浸到清水之中,這樣一盆清水居然開始散發淡淡的菡萏香氣。
  顏淡做著這些事的時候,完全憑著手熟,將那塊沉香木翻來倒去幾遍,顧自想著心事。南昭說,他完全沒有看清那日對他下毒手的人。南昭現在又說,他看見法雲眉間那一顆黑痣的時候,覺得好似在哪裡看過,還覺得害怕。
  法雲這一顆痣,不管是大小還是位置都生得頗好,只要認著這麼一顆在眉心,就不會錯認了去。
  如果之前兩樁血案的兇徒會是法雲大師,那麼瀕死前那兩人大呼「詛咒」又是什麼緣故?這樣連起來,就是完完全全說不通了。
  房中香氣漸濃,顏淡將白木香從水盆中取出,想找個地方晾晾乾。推門出去,但見夜幕已深,天邊有幾顆極稀疏的星子,連月亮都沒有,她便隨手把沉香放在窗台上。
  她看著那塊白生生的沉香木,心裡有股滿足感。這世間人有千百樣,每一樣水土都養出不同的來。顏淡興趣不多,做沉香便是其中一件,閑下來沒事就一樣一種味道的試過來,到後來發覺還是蓮的味道最安神。而她自己恰好就是那麼一株修為頗深的菡萏。其實真正要做一塊沉香,工序要比之前做的那些複雜的多,可是南昭既然急著用,她也就能省則省了。
  顏淡放好了沉香,往四周看了看,便七拐八彎地從浮雲寺專門撥給女眷住的外院偷偷往內院的禪房溜。她早就留了一個心眼,白天的時候把這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三趟,就算是夜裡摸黑,也不大會走錯。她偷偷摸到禪房外,只見窗格緊閉,窗紙上有燭火跳動的影子在搖晃。
  顏淡緊張地挨近一步,再挨近一步,最後貼著牆邊不動了。她本來是想走到窗戶前面,用手指在窗紙上戳破一個洞往裡面看,可這樣一來,就等於把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上面了。若是因為這樣被寺廟裡的和尚抓了個現行,面子里子可不就全部丟光了?
  她屏息凝神注意禪房裡的動靜,只聽幾聲輕輕的腳步聲,從禪房的一頭到了另外一頭,想來是裡面的人十分不安,用踱步來分散那些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窗格發出吱呀一聲,法雲那顆光禿禿的頭頂探了出來,左右瞧了瞧,又把窗子關上了。顏淡腦中頓時起了一種很不合時宜的想法,法雲探出頭時的表情,既緊張又期待,像是戲文里等待和富家小姐樓台會的窮書生一樣。
  說起顏淡的興趣喜好,做沉香是一件,而寫戲文也是一件。
  按著戲文的套路,這接下來的一出應該就是樓台相會訴說衷腸。顏淡不由想,法雲之前看到南昭就露出那一副表情,然後感嘆什麼十六年不十六年的,莫非南昭其實是法雲的兒子?不過法雲不必說是洛月人,那麼南昭不是成了私生子?
  就在顏淡越想越遠的時候,只聽禪房裡突然想起一陣敲擊木魚的清響,和著法雲的誦經聲,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端莊肅穆。
  顏淡被這誦經聲念得頭疼欲裂,生了退縮之心,正要慢慢往後挪,只聽房內傳來法雲低低的聲音:「你果然來了。」
  顏淡聞聲立刻緊緊貼在牆上,順便往窗邊湊了湊。
  「我知道你會記著的,畢竟那個時候……」法雲突然靜默了下來,而在禪房裡的另一個人也一句話都沒說。
  顏淡費力地探著身子,不讓自己的影子出現在窗紙上,又要看裡面發生的事,只見一個發福的身影急急在禪房內走著,他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忽明忽暗。
  忽聽一個細細的、有些嬌柔的聲音響起:「因果報應,你既種下了因,便要食下這個果。你的好日子已經太久,太久了……」
  顏淡無端在夜風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捏著嗓子說話,既嬌且柔,讓她有點消受不了。
  只聽法雲急促地嘶吼了一聲,像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響一般,隔了片刻方才顫聲道:「你、你這……」他頓了一下,只會反反覆復地說一句話:「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沒有人回答他,他卻一刻都不停地問,說話聲音完全都變了調。
  顏淡幾乎就要破門而入了。可是一種妖的直覺讓她待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出。她是半途當的妖,很少和別的妖一樣是妖性佔上風依靠直覺來判斷事情,她的直覺恰好少得可憐,可唯有這次,竟是那麼強烈。
  而那個人完全沒有理會他驚恐的質問,反而輕輕笑了:「你不是曾對我很是情深意重嗎?怎麼現在嚇成這個樣子?」
  顏淡不由一呆,這話聽起來,怎麼就……這分明是一出風月摺子嘛。難不成還真的給她一語成謬了?
  可還沒由得她出神多久,只聽嗤的一聲,一片鮮血直接在她身邊的窗紙上鋪散開來,點點殷紅,連成一道邪異的彎弧。
  與此同時,房門也砰地一聲被撞開了,法雲發福的身子踉蹌著撲倒在地,麵皮扭曲,嘶聲力竭地長聲喊叫:「詛咒!這是詛咒!哈哈哈哈哈,來得好,來得好……」
  顏淡忙探身去看,只見禪房裡已經空蕩蕩無一人,對面向西北的窗子在夜風裡呼啦啦地作響。
  
  法雲大師當晚便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那致命一劍從胸口划到肋下,深淺不平。
  他是第三個。而他後面,還有多少人會死?
  殺人的又是誰?
  法雲大師在瀕死前為什麼要說這是「詛咒」?其實不光是他,前面的兩位也無一例外地提到了詛咒,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顏淡將手上的沉香木交給南昭捧著,一路從浮雲寺下來就心事重重。事到如今,她還是半點頭緒都沒有。
  她甚至忘不掉那人用細細的聲音說著因果報應的時候,她分明從心底感覺到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情緒。
  神器楮墨產生的魔相,到底要把他們引向什麼境地?
  顏淡呼出一口氣,看著通透絢麗的陽光微微眯起眼。那時候,法雲大師說完最後一句話後,立刻倒地身亡,別的禪房的僧人聽見動靜都往這裡過來。顏淡只得用妖術化了一個障眼法,把身子隱了小心摸回自己的客房。
  如果在那個時候被人抓了個正著,才是說不清了。
  她有點鬱結地想,唐周先前說她沾染是非的本事高明,現在可不正是這樣?只不過這不是她有意要去沾的,而是非偏偏要纏上她。
  忽聽水荇聲音發滯,顫抖著指著前方:「顏、顏姊……那邊……」
  顏淡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只見前方的路上俱是黑壓壓的一片。
  屍蹩。
  路面上擁擠爬著的屍蹩,正往他們這裡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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