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爐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裡面貼著一層銅錫。仔細一看,就會覺得這隻沉香爐像一朵蓮花,蓮葉精緻,菡萏開落,宛如活物。
顏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問:「你真的要把它送給我?」
應淵抬手在額上輕輕一抵,微微笑道:「怎麼,你嫌棄?」見他作勢要拿回去,顏淡連忙伸手扒著:「啊,就算你現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讓你吐出來給我……」她瞧見應淵伸手過來,故意不去避開,他的手指正好觸碰到自己的手背。
對方卻一下縮回了手,沉默不語。
只是一瞬間的溫熱,然後消失,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顏淡想了想,道:「無功不受祿,你想要什麼,只要別是太難的,我可以幫你找來。」
「想要什麼?」應淵輕輕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歡這個又喜歡那個,沒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頭上輕輕一拍,訝然道:「唔,你最近長高了一點么。」
顏淡很憤怒,雖然她知道應淵這樣說完全是不懷惡意的,只是聽在耳中還會異常的諷刺。她對自己這副人身很滿意,除了偶爾耿耿於懷自己長不高:「就算你仙階再高,也不能把我當小貓小狗一樣摸來摸去嘛。」
應淵還是笑:「嗯……這樣摸上去正好順手。」
顏淡靜了靜,微微嘟著嘴:「那你自己不說想要什麼的話,我就幫你選了,到時候你再要別的,就沒機會了。」
她知道,她能給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樣,定會是他喜歡的。
縱然應淵君從來沒有說過,她也知道,他其實不想這樣在黑暗裡度過一輩子的。
她翻閱過好幾本典籍,他們四葉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癒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顆心。
用一隻沉香爐來換半顆心,那也好。
應淵見她沒了聲響,微微奇怪:「非要讓我選的話,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時候罷,就算以後升了仙階不在地涯,偶爾也記得來找我說說話,這樣就好了。」他的手指掠過沉香爐,只見上面精緻的蓮花蓮葉微微搖曳,花開花落,栩栩如生。
顏淡看著蓮花開落,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看不見也沒關係,有時候承諾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放在心裡也一樣。
應淵覺得顏淡這幾日很是奇怪,時常不見了蹤影,問她也是一反常態吞吞吐吐。他沒有問過顏淡的師父是誰,不過應該是修為高深的某位仙君罷,不然也不會把她送到地涯來。他約莫記得,地涯一直鮮少有人跡,也沒有仙君仙子在這裡管書,從前都是紫虛帝君一力承擔下來的。
仙魔之戰後,紫虛帝君沒能回來,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著。
顏淡應該不會陪他太久了。
那一場天庭和邪神之間的混戰,將他的過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現在不過虛掛了一個九宸帝君的仙銜,就算在仙號之前又加上東極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沒有意義。
他摸到床邊,才剛躺下,便聽見門外傳來了兩聲叩門聲響。門外的人不等他應聲,便直接推門進來,低下聲音問:「你睡著了沒有?」
果然是顏淡,也對,在這裡除了她還會有誰?
應淵支起半邊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聽見顏淡輕手輕腳地湊到床邊,自從看不見了,聽覺觸覺都變得異常靈敏,他甚至能夠聞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氣。
「那我有些事想問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訴我,要是覺得累了就顧自己睡就是了。」
這是做什麼?應淵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依著她躺了下來:「你想問什麼?」
「我看了好多書,上面都沒有提到過血雕。血雕要是這麼厲害,你們最後是怎麼收拾掉它們的?」
「我們和邪神那一戰剛開戰的時候,確是他們一直勝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並不是靈氣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間,它們就只會自己在外面撞。」應淵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點發覺,也不至於……」
「那在魔境,還有什麼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罷,長了一張人臉,這個你一定不會喜歡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變好,會想做什麼?」
應淵只當她在開玩笑,便也笑著回應:「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幫我想?」顏淡一直趴在床邊,盡和他說些瑣碎的事情,說到後來,也不記得到底說了些什麼,慢慢地沒了意識。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覺得眼前有白光一閃,一切又恢復了黑暗。
沉寂如水。
顏淡輕輕合上房門,走出地涯宮,只見大師兄談卓站在外面,麵皮緊繃,看著她皺眉不說話。顏淡摸了摸臉頰,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不是慘白得像鬼一樣,輕聲說:「大師兄,你怎麼不進來?」
談卓嗯了一聲,簡潔地說:「這裡我不能進去。」他頓了頓,又道:「顏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靈草是犯了天條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顏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這樣,她怎麼可能在剜下半顆心後還有餘力用仙法,更不用說支撐著走動了。談卓師兄在天池山上守著仙靈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現在定是很生氣。
她只好歉然地瞧著他笑。她現在痛得要命,只能強自支撐,對方說了什麼,她幾乎都聽不清楚,只是無意識地看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好像去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個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歡。
「這裡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師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我現在把你鎖在上面,三天以後才能放你下來。」
「還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顏淡聽話地照著做了,她感覺到師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卻拉了個空。談卓停下腳步,沉聲問:「你還有什麼要同我說的?」
顏淡想了一會兒:「師兄你和芷昔說,讓她把應淵帝君接回去吧,他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確信自己那半顆心一定會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麼就讓芷昔幫她來照看吧。
談卓瞧了她一陣,似乎想不到她現在竟然還能顧著別的事情,許久方才嘆了口氣:「好罷,我去和芷昔說。我聽別人說天刑頭兩天是最難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顏淡點點頭,她一早就知道,大師兄是好人,踏實穩重,什麼事交託給他一定會辦得妥當,奇怪為什麼師父卻不太喜歡他呢?
她靜靜等待著三日過去,如果說當初敢去偷仙靈草,那麼她也料到會被發現,然後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說不能接受這種後果那未免也太沒擔當了。耳邊忽然炸起一聲悶雷,她只聽見身上捆著的鐵鎖頂鈴鐺啦作響,背上麻木了一陣,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鈍痛傳了開來,這種痛楚似乎並不輸給剜下半顆心時候的痛。
顏淡屈起手指,用力抓著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卻好似浮現了那人坐在桌邊,一下一下慢慢摸索著雕刻一隻沉香爐的場景,甚至清晰到連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從頭到尾,她都是那麼清醒。
應淵慢慢地睜開眼。
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全然徒勞,還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線刺得用力閉了閉眼,再緩緩睜開。眼前是淡青色的床幔,上面綴著細細的流蘇,雖然摸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再親眼真真切切地看見。
「帝座……」陸景上前兩步,躬身行禮,「帝座,你還好罷?」
應淵支起身,抬起頭望去,只見陸景身後站著掌燈、掌書仙子,敷衍地微微頷首:「還好,陸景你的傷也好了罷?」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誰,總覺得最想看見的人並不在這裡。
陸景又行了一禮:「回稟帝座,已經痊癒了。」
應淵越過陸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觸,沉吟片刻道:「你們怎的過來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張,讓大家過來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頭,姣好的頸項優美,面目秀麗,教人無端生出許多好感來。
應淵突然想起,凌華元君曾說過,若要讓他的眼睛復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來。他現下能看得見了,豈不是……
應淵閉上眼,只覺得眼中酸楚。
他怎麼能夠占著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既然帝座已經痊癒,不若早日回衍虛宮罷,凡間的事情也落下了不少。」陸景輕聲道。
應淵嗯了一聲,回首的時候瞧見窗台上擱著那隻自己親手雕的沉香爐,還徑自逸散出裊裊青煙,那淡淡的煙氣被風一吹,很快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