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淵同她並肩而立,一聲不吭。他微微皺著眉,臉上那種明亮光彩漸漸褪去,顯得無端的沉鬱。顏淡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忍受不了這種沉默無語的氣氛,簡短地說:「帝座,我先走了。」她側過身,餘光瞥見應淵突然伸過手來,像是想阻攔的姿態,不由自主地腳步一頓,回首看著他。
應淵倏然收回手,微微頷首:「你去罷。」
顏淡轉過身,抬手摸了摸臉頰,滿手濕漉漉的淚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沒哭過。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疾步離開。瑤池盛會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總得編出個像樣的理由向師父告辭。
顏淡走出一段路,這才忽然想起,應淵會離開瑤池,大約是為了找芷昔吧,那麼芷昔好好的會跑去哪裡?她和自己不一樣,可不會因為裡面仙君談的道法禪理太無聊而偷溜的。她正想著這件事,忽然覺得衣袖被人從邊上輕輕一牽。
顏淡偏過頭,只見面前站著的仙子頗為眼熟,似乎在那裡看到過,卻又一時叫不出名字來。那仙子看了看周圍,輕聲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話想私下同你說。」
顏淡驀然回想起來,這位仙子應該就是應淵帝君座下的掌燈仙子罷,雖然碰面過幾回,但一句話都沒說話,怎麼也不會有「私下說話」的交情。她輕輕嘆了口氣,這位掌燈仙子大約也是把她認成芷昔了,怎麼一個兩個,全部分辨不出她們?
她沒心情解釋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發地由著掌燈仙子拉著她走。
掌燈仙子不知安了什麼心,挑了一條僻靜的路七拐八拐,最後在一片煙霧騰騰的池子邊站定。
顏淡認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輪迴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條的仙君仙子統統都是往這底下扔,然後在凡間受七生七世輪迴之苦。就算是站在輪迴道邊上,也覺得底下陰森煞氣極重。
掌燈仙子看了她一會兒,毫不客氣地指責:「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圖私結凡情,這是有違天道的事。」
顏淡不為所動,心中卻微微不耐煩。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對方不受迷惑,那還不是徒勞無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違逆天道,這當真是一派胡言。
掌燈仙子不想她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一時無言以對。
反而顏淡心情惡劣,沒好聲氣地開口:「你這樣說,不過是因為你心裡也惦記上了帝座,而帝座卻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燈仙子氣得發抖,花容黯淡,更是說不出話來。
顏淡和她磨蹭許久,耐心盡失,轉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緊,被對方緊緊抓住,掌燈仙子硬是拖著她往後退開幾步,一腳踏進了輪迴道。顏淡一個激靈,想起從前聽來的關於七世輪迴的種種,下意識地用力將手抽出來。
對方活得不耐煩了要往裡面跳,可她不會嫌命長。
她抽回了手,手腕上被對方的指甲划出幾道淺淺的紅痕,而掌燈居然不慌不亂地朝她臉露微笑。顏淡呆了一下,忽覺身邊有清風拂過,一道人影乾脆利落地躍下輪迴道,硬是將跌下去的掌燈仙子抱了上來。
應淵低下身,將掌燈放下,淡淡看著她:「這是怎麼回事?」
顏淡心中清明,這個把仙子逼下七世輪迴道的黑鍋,她是背定了。適才那番情景,不論怎麼看都像她故意把掌燈推了下去,掌燈在危機之中,死命地抓著她的手腕以求自保,然後她惡念橫生硬是把手抽回來,天可見憐,還好應淵帝君從附近經過,把人拉了回來。
掌燈仙子委頓在地,瑟瑟發抖,輕聲道:「帝座,她不是故意推我的,全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顏淡大為頭疼,這麼劣等的戲文,她居然沒有辦法找出理由來辯解。應淵君沒有看掌燈,只是淡淡地看著她,那種眼神,什麼情緒都看不出。顏淡腦筋清楚,冷靜得很,剛才哭也哭過了,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掉眼淚,更不會在他面前示弱。
隔了片刻,應淵低聲喚道:「顏淡。」
掌燈仙子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
顏淡甚至無聊地想,她這副模樣也難怪,這齣戲文開演得如此轟轟烈烈,到頭來卻發覺找錯了人,這該是多麼詫異且惋惜啊。
「顏淡,你可知道……把人推下七世輪迴道,是犯了天條?」
隔了片刻,顏淡抬起頭看著他,那雙曾清亮得很好看的眼中模糊一片,不是她惦記的那雙眼了:「我沒有推她。」
應淵君淡淡地看她,冷靜淡漠:「那你告訴我,怎麼可能會有人自己往輪迴道里跳?」
顏淡張了張嘴,卻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可以忍受把心分成兩半的痛,可以在天刑台上一聲不吭,甚至笑著把芷昔交託給他——那些都是她一廂情願。
她只是不能忍受這句話。
她是什麼樣的人,他原來從不明白。
許久,顏淡緩緩笑了,一霎那眉目靈動,容顏清澈:「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又如何?」人們大多願為對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赴湯蹈火,卻又對為自己赴湯蹈火的人毫不在意。如今,她已經全然都不想對他在意了。與其奢求一個連她是什麼樣的人都看不清楚的男子來珍惜自己,還不如就此,慧劍斷情絲。
應淵長眉微皺,天庭上還從未有人用這種譏誚口吻同他說話:「把人推下七世輪迴道,理當上天刑台。」
顏淡緩緩向前走了兩步,轉頭瞧著應淵,她心系之人,隔著淡淡雲霧看去卻又如此陌生:「那就請帝座帶路了。」她又不是沒上過天刑台,第一回能活著是運氣,而這第二回,她卻沒有把握能夠活下來。
應淵沉默一陣,緩緩轉過身,語聲低沉:「顏淡,你不必怕的,其實……」
顏淡轉過頭,輕聲說:「那種地方……去過一次,就由不得你不怕了。」她突然迴轉身,一把拉住掌燈仙子,拖著她一塊往輪迴道里跳。掌燈嚇得臉色慘白,失聲驚叫,顏淡卻覺得甚是有趣,忍不住輕笑出聲:「你剛才跳下去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害怕,怎麼現在反而嚇成這樣?」
輪迴道中的厲風刮到身上臉上,立刻割開了好幾道細小的口子,她甚至能夠聽到底下厲鬼的尖利怒吼。她束髮的簪子被風割為兩截,縷縷髮絲也隨之截斷。顏淡甚至笑著想,慧劍斷情絲,竟然是這樣。
突然,她下落的勢頭止住了,她抬頭往上看,應淵在厲風中穩住身子,一手拉著掌燈的衣帶,另一手伸向她:「我會把你拉上去,把手給我。」
顏淡沒有動彈。
他的臉色沉鬱,大有風雨愈來的趨勢,緩緩重複了一遍:「把手給我。」
顏淡笑眯眯地想,該不該把那半顆心的事情告訴他,然後再跳下去?這樣怕是最大的報復了罷?就算她得不到他的愛惜,也得到他的憐憫,永遠是他心裡卡著的一根刺。
如果她的真身不是四葉菡萏,如果她不能用半顆心去換他的雙眼,她會毫無怨言地守在他身邊面對這一片灰暗,她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她有一天變得狼狽,她卻寧願沉在天地混沌中,就像盤古開天時候永沉地底的嶙峋怪石。
可這些「如果」若沒有誰能懂得,永遠就只是如果而已。
他不需要她成為眼睛,不需要她的陪伴,她沒有變得狼狽,她堅持著自己的固執,卻還是要變成沉在地底的怪石。若這是一場戲,自始自終,她都是一人念白舞袖,怕也該到盡頭了。
她慢慢搖了搖頭:「再上一次天刑台,我會沒命的。」
「顏淡,你不準跳下去,聽明白了沒有?」應淵臉色發白,「天刑台我代你上,你不會有事的,快點把手伸給我……」
「我放過你了,所以你也放手吧。」顏淡仰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討人喜歡的笑顏,「我把芷昔交給你,你要對她好不要讓別人欺負她。」她在那一瞬間覺得,應淵眼中好似涌動著一股不知所措的憂傷。
她其實才捨不得放手,只是現在不放手也不行了。
她愛過的人,她最親近的人,這樣很好。
顏淡壓低聲音在掌燈仙子耳邊說:「你若是再敢陷害我妹妹芷昔的話,碧落黃泉,我也要你生不如死。」掌燈眼中驚惶,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顏淡知道現在自己這個模樣想必如同無明業火中跑出來的惡鬼,定能嚇到對方。她伸手在掌燈背後用力一托,自己順勢迎著厲風下落,她聽見身後有人在說話,可吹到耳中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
迎著猛烈的風,顏淡突然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她知道,從此再也沒有誰能佔去她所有的心緒,也沒有誰能控制她的愛恨,為了這一瞬間,就算是付出所有又算什麼?她還是她自己。
她飛快地回想一遍,堅定地出聲念道:「我願放棄仙籍,從此不受天條約束。我願折損修行,廢去仙法,不受七世輪迴妄塵……」七世輪迴是讓天庭仙君仙子應天劫設的,一旦她不再受仙籍束縛,也不會落入輪迴。
顏淡感覺身上的仙力漸漸消失,不覺想,這些都沒有關係了。
至少,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