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搶過那面銅鏡,細細看著銅鏡中映出的影像,那是一張女子格外蒼白的容顏,此刻睜大著雙眸,驚慌失措,嘴角微微有些下垂,顯出幾分鬱鬱寡歡。這種面相,她初看到的一瞬間便覺得,那位趙夫人定是心事敏感纖細,多疑急躁。
少女握著梳子,輕聲問:「夫人,你這回想梳個什麼樣的鬢?」
顏淡放下銅鏡,轉頭瞧著她:「你也覺得我是趙夫人?」
少女微微笑了笑:「夫人,你今日是怎麼了?」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確然不是你們家夫人。」顏淡撐起身子正要下地,落地之時卻站立不穩,跌坐在地。這是怎麼回事?就算她在夜忘川的江水裡待得久了,也不至於連站起來走幾步路的力氣都沒有。她順手將床頭柜子上的那隻葯碗拿在手中,用力往門外扔,還沒扔脫出手,她就失了氣力,那葯碗啪得一聲摔在不遠處,碎瓷片飛濺。
那少女急急站起身去扶她,一面焦急地埋怨:「小心些,別踩到那些瓷片了。夫人,你有沒有哪裡受了傷?」
顏淡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怎麼可能,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
「夫人,我知道你病了很久,心緒難免不太好,可是也別拿自己的身子出氣啊。若是傷到了哪兒,趙先生會擔心的。」
顏淡被扶坐回床上,一時間言語不能。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為什麼好端端的她會變成了趙夫人?為什麼她的容貌會完全變了?她明明記得清清楚楚,她一直都在夜忘川中渡河,後來覺得累了,便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醒來後怎麼會來到這裡?
若是她不知不覺地過了奈何橋,輪迴到了凡間,那就不該還記得自己原來是誰?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淡還沒來得及理出一個頭緒,忽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那位趙先生站在門口,長身玉立,眉目清冷:「芒鬼,我讓你先照看一下夫人,怎麼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再抬起眼,目光緩緩掠過顏淡,最後定在那位少女身上。
在他的眼神掠過時候,顏淡無端起了幾分畏懼。
那個叫芒鬼的少女一驚,磕磕絆絆地說:「我、我馬上、馬上去收拾了……」她幾乎是跳起來,低著頭從趙先生身邊跑了出去。
趙先生走進房中,衣袖拂過床邊的圓凳,然後緩緩撩起衣擺在凳子上坐下,皺著眉問:「好端端的,你又發什麼脾氣?」
顏淡捏著拳頭,勉強克制住脾氣:「我剛才就和你說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夫人,你到底還要我怎樣?」
那趙先生垂下眼,緩緩站起身來,道了一句:「你還是一個人靜一靜罷,我不吵著你了。」
顏淡簡直是怒從心中起,惡相膽邊生,恨不得抓起那面銅鏡沖著那位趙先生重重砸幾下,說不定就此把他砸醒,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容貌會變成現在這樣,但是我肯定不是尊夫人,你們既是夫妻,那一定看得出,我的性子和尊夫人還是不一樣的。」
趙先生一言不發,徑自走到房門口,打開門要出去。
顏淡終於失去耐心,憤憤道:「你到底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趙先生側過頭,淡淡說,「夫人,我瞧你是昨晚發了噩夢,還是好好睡一覺罷。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顏淡自問脾氣一向都還算不差,現在簡直是氣得頭腦發熱,一陣陣的頭疼:「你根本就沒有好好聽我說,盡說些廢話敷衍我!」
她話音剛落,只見一張略有些發福的中年女子的臉探了進來,笑著說:「趙夫人,你相公這般疼你,就別總是向著他發脾氣了。也還好趙先生脾氣好,不然換了別的,還不休了你另外找人。」
顏淡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
房門格的一聲合上,只聽適才那個中年女子小聲說了句:「趙先生,我看你夫人的病是越來越嚴重,每日發作起來就大吵大鬧的……」
顏淡抱著膝坐在床上,拚命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她便是氣死也沒有一點用處。何況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她還沒有想到的特異之處。
本來她一點都不需為這點事情擔憂,直接一走了事,可現在她連下地走動的力氣都不剩下幾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出太遠。她現在仙籍已失,原先會的好些仙術都用不了,現在想來,這真是雪上加霜了。
她慢慢回想之前發生的一切,從睜開眼開始,第一個見到的人便是那位趙先生,他端來一碗湯藥給自己。如果他當真是別有用心的話,那碗湯藥定是有古怪。她雖然將大半湯藥都倒掉了,可畢竟還是喝了幾口,那麼自己現在沒有力氣很可能是因為那碗湯藥了。之後,她還喝過一杯水,然則這杯水中也不對勁?
那麼這位趙先生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她的容貌會完全變了?如果只是因為趙先生思念愛妻,那又為何偏偏挑中自己,她的容貌當真同趙夫人沒有多少相似的。
如果她這樣想是錯的,那麼還能是什麼緣故?
顏淡瞧著窗外落日西沉,之前那個叫芒鬼的少女端著飯菜走了進來,把碟子碗筷輕輕放在桌上,正待轉身出去。顏淡忽然心中一動,出聲道:「你等一等。」
芒鬼立刻站住了,轉過頭微笑問:「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勞煩你幫我倒一杯水過來。」
芒鬼很是乖巧聽話,立刻倒了一杯水走到床邊。顏淡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水,轉而把杯子遞給她:「我看你也渴了,喝點水吧。」
大約從前那位趙夫人也時常做出些奇怪的舉動,是以少女眼中微微疑惑,還是幾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顏淡確定這水裡沒有問題,便點點頭:「你出去罷。」
芒鬼微微一傾身,慢慢退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顏淡支著頤想,眼下她能想到的一種可能,便是那位趙先生把她認成自己的妻子,其實是有什麼不可說的緣故。既是夫妻,沒有道理連對方都分辨不出。那位趙先生一直冷靜平和,要找出端倪來恐怕不太容易,反倒是那個叫芒鬼的少女,說不定可以探出些話頭來。
她原本一直覺得心裡悶悶地鈍痛,來來去去糾結於天庭上那段孽緣,可是到現在反而暫且忘記了那回事,專註於眼前這件奇怪的事情來。
顏淡轉過頭,瞧見床邊柜子上擺著的那盤蘭草,喃喃自語:「還是要靠你了……」
要擺脫目前的困境,首先要做的便是保持冷靜清醒。
顏淡靜靜地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眼下她了解的事情少得可憐,不管再怎麼去想,也不過是引出一堆堆的猜測罷了。既是猜想,便要有根有據才是想到點子上,如果胡亂猜測,反而會把自己引到歧途上去。
她忍不住想,現在自己這樣,就像是等候獵物的獵人,或者,她其實是躲避獵人陷阱的獵物,相互對峙,伺機而動。
轉眼間,已經打過第一遍更,萬籟俱靜,顏淡忽然聽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連忙豎起耳朵全神貫注。
只聽外面的腳步聲突然停了,有人輕聲問了句:「夫人睡下了嗎?」說話的正是那位趙先生。芒鬼立刻應聲道:「已經睡下好一會兒了,先生要進去看看夫人嗎?」
顏淡頓時毛骨悚然,她現在的身份是趙夫人,豈不是要和一個陌生人同床共枕?這在夫婦之間雖是很尋常的事,問題是她到今日才認得這位趙先生,更不要說把他想成自己的夫君了,便是現在開始硬逼著自己這麼想,也未免太困難了。
隔了片刻,只聽趙先生淡淡道了句:「既然睡下了,那還是不去吵她了。你也早點睡罷。」
一陣腳步遠去的聲音,另一人卻站著沒動。
顏淡心裡很慪。
那人只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便轉身走遠了。
這一出實在出乎顏淡的意料。
於是這意外便持續了五六天,顏淡不吵不鬧,有飯菜端過來就拉著芒鬼一塊吃,如果是那位趙先生親自送過來的,寧可餓著也不吃一口。至於隔天的湯藥,她當著芒鬼的面喝了兩口,剩下的全部乘著她不注意倒進一邊的那盆蘭草里。
這樣和芒鬼相處得熟了些,便開始不動聲色地打聽那位趙先生的來歷,可惜芒鬼知道的也不多,套來套去,也不過套出了那位趙先生雙名桓欽而已。
趙桓欽,趙桓欽,顏淡把這個名字默念幾遍,幾乎可以確定,她是第一回聽說。
既然在他身上套不到什麼東西,那麼先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也是一樣的。誰知芒鬼面有難色,欲言又止,用一種可以稱得上擔憂的眼神瞧著她。
顏淡被她用這種眼神看得心裡發毛。芒鬼的年紀比她小得多,纖瘦羞怯,手腳勤快,時常低著頭走路,平日里話也不多,本來這樣的女孩子應是很能勾起別人的憐惜,可是芒鬼卻時常被人欺負。她難得出門一趟去買些東西回來,臉上身上卻被人扔的髒兮兮的。
顏淡見到她這副模樣,便會問她幾句,結果芒鬼一臉的受寵若驚。
難道趙桓欽從來都不過問這些事么?
就算是家裡的一個小丫鬟,那好歹對他服侍周到體貼,他說什麼就二話不說立刻去做,顏淡自問若是換了她可不會這樣勤快。
眼下芒鬼為了她的話為難,顏淡心中明了,立刻道:「罷了,你不想說就不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芒鬼的反應正好觸中她的心事。她不肯說,或者是,不敢說,可見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其實就算她不說,顏淡也不著急,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正一點點恢復,沒人的時候她就會扶著桌子柜子慢慢走上幾步,雖然還是會累得氣喘連連,想來過不了太久,她又能利落地跑跳。
自然這些不管是趙桓欽還是芒鬼都不知道,趙桓欽用意不明,而芒鬼必定是聽他的,顏淡樂得裝出安分的樣子。
芒鬼聽她這般說,大大地鬆了口氣,復又小心翼翼地說:「夫人,其實趙先生他很擔心你,你以後別讓他擔憂了。」
顏淡微微笑著:「你放心,我以後都不會讓他操心了。」
若是趙桓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她自然不會只讓他擔心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