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想念,卻無法再相見。
應淵有時整日整夜看文書,禁不住睏倦伏案而睡,卻被噩夢驚醒。夢中顏淡跳下輪迴道,他卻從來沒能將她拉上來過。後來,便是連這樣的夢境也沒有了,依稀彷佛之間好似有一雙眸子憂傷而溫順地看著他,然後叫他「應淵」。這個名字,很少有人叫過,便是連顏淡在後來也再沒叫過,大抵別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習慣,那樣理所應當,好像從來都是存在著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錯失,才發現某些痕迹已經無法磨滅。
隔了一陣子,掌燈仙子犯了天條被罰下凡間。
又隔了幾日,應淵君下凡歷劫,他選了七世輪迴。在凡間的那六生六世,卻從來都沒有遇見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實早已在身邊,只是他從來都不知道。
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窮盡心智地追尋一樣東西,最後卻離當初越來越遠。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卻不知到底哪裡出了差錯,就這樣漸行漸遠。
陸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聲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還是儘快回天庭罷。」
唐周嗯了一聲,腳步卻沒有移動半分。
陸景覺得有異,抬起頭看了一眼,頓時一驚:「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斷抽痛的太陽穴,眼角正有一道艷紅的血跡緩緩淌下來,順著側顏從下頷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攤開手掌看了一眼,卻輕輕笑了笑:「好,這就回去罷。」
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顏淡低□跪著,小心翼翼地抱著餘墨,臉龐微微側著,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顏淡盡量輕地挪動了一□子,讓餘墨枕在自己膝上。還沒安穩下來,只見餘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著地,壓抑地咳嗽起來,每咳一聲,掩住唇的指縫間都有鮮血溢出來,咳了好一陣才止住。
她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只見他突然嘔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灘血跡。顏淡徹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術為他治傷,一邊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點過來看,你剛才出手這麼重……」
適才她本是想阻攔餘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對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兩敗俱傷,更何況,眼前情狀便是她師尊親至也束手無策。她還沒御風浮到半空,就見紫麟匆匆走來,一把拉住她,兇巴巴地吼道:「憑你這點本事根本攔不住餘墨,就是上去也只會添亂!給我一邊去待著!」
顏淡從來沒被這麼罵過,頓時給罵懵了,一閃神就見紫麟騰身飄到半空。餘墨妖法耗盡,本來已是強弩之末,但見紫麟衝到他身邊,一掌正擊在他胸口上,將對方凝聚起來的妖氣全部擊散。
顏淡看得分明,震驚地僵在原地。
紫麟低□扛起餘墨,輕輕落在地上,將人往她這裡一丟:「看好他,我去收拾殘局。」
顏淡抱著餘墨,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那裡還在跳,可他的身子卻很涼。她知道紫麟並不是故意要傷他,那個時候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阻攔得了。可是餘墨本來就為神器所傷,怎麼還經受得住這樣雪上加霜的?
餘墨推開她的手,語聲微弱:「不關紫麟的事,咳咳,你也不要耗氣力給我治傷……我還撐得住。」
他神色冷淡,想來還是為適才她維護唐周而動氣。
顏淡也不是第一回惹餘墨生氣,可是唯獨這一回,卻怎麼也想不出該如何向他低頭服軟。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唐周便是應淵在人間的轉世,還會不會像之前那樣做?越想越是急躁,好幾回張口欲言,可一句話到了嘴邊最後還是說不出。
她一向伶牙俐齒,滿口胡話也能說成六七分真,可是現下,居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隔了片刻,只聽餘墨幾乎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顏淡,你哭了……」
胡說八道,她又怎麼會哭?她那時就決定,以後都不會掉一滴眼淚。
「看到你哭,我居然很高興……」
顏淡聞言一愣,抬起頭看著他。
「可是,」餘墨伸手過來,輕輕在她臉上抹了一下,容色倦怠而無可奈何,低聲道,「可是,你怎麼會為我哭呢?」
鋣闌山境還是被毀掉了。
湖泊乾涸,綠樹繁花被連根拔起,山石崩塌,此情此景,已是無比荒涼。
丹蜀抽著鼻子,頭頂的耳朵耷拉著,眼睛紅紅坐在石頭上,看著腳邊擺著的那株折了樹榦的桃樹,噎著聲道:「這是我種的,可是斷掉了……」
顏淡摸了摸他的頭,在他對面的石階上坐下:「沒事的,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還能種出新的來。」鋣闌山本就在漠北荒涼之地,眼下沒了地止的仙氣,想來再也無法恢復原本的景緻。
只是她全然不能釋懷。若非是她執意要和唐周一塊兒尋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後攔住了餘墨那一劍,鋣闌山境也不會被毀。
丹蜀站起身,一面費力地去拖那棵桃樹,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現在去挖個洞把它種起來,明年還有桃子吃嘿嘿嘿……」
顏淡聽著他嘿嘿嘿笑了幾聲,笨手笨腳拖著樹榦走開了,慢慢將額抵在膝上。只聽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紫麟的聲音傳入耳中:「平日里主公主公的叫得親熱,現在就只會呆坐在這裡不動了?」
顏淡哦了一聲,還是坐著沒動,低低道了一句:「可是餘墨他還生我的氣。更何況,我這回做錯了這麼多事,怎麼還能……」
「刺殺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攔了那一劍,餘墨必定會丟了性命。還是你覺得,餘墨的性命還及不上一個鋣闌山境要緊?」紫麟走過她身邊,回頭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辦法,總能夠把這裡變成原來的樣子,你說是么?」
顏淡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說:「紫麟,我認得你這麼久,竟然從來沒發覺你是好人。」
紫麟黑著臉很是嫌惡:「我不是餘墨,你這一套我不吃,還有我喜歡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情。」
顏淡造作地嘆了一口氣,微一攤手:「我也不喜歡山龜,大家彼此彼此。」她話音剛落,立刻跳上台階,幾步跑到餘墨的房間外,抬手敲門。她不由想,究竟是什麼時候,在離開了九重天庭,卻又覺得這世間其實是這樣美好?可以捉弄小狼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揚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時候躲到餘墨身後去,日子過得順順溜溜,不會難過不會落淚……
隔了片刻,百靈打開房門,壓低聲音道:「山主睡下了,你進去罷,別吵著他。」
顏淡點點頭,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只聽百靈在身後輕輕將門碰上。
她挨著床沿坐下,伸手將掖得正好的被角又拉了拉,然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緊閉的眼,手心可以感覺到底下睫毛微微顫動:「你之前和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沒有當做沒聽過。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
顏淡覺得喉嚨發乾,許久才接著道:「丹蜀剛才說,他種了一棵桃樹,明年還想吃自己種出來的桃子。大家都很喜歡這裡,這些年我看著許許多多的妖在這裡住下,好熱鬧……這裡也是我的家,就算被毀掉了,我也不能聽之任之。」
「我是逃下天庭的,因為……一個人,我不敢面對,只有逃。那時候我還以為,敢跳七世輪迴道多麼了不起,其實還是軟弱罷。」餘墨的睫毛輕顫一下,她知道對方是醒著的,或許他是不願理睬她,這樣也好,起碼當著面說不出口的話現在才可以說出來,「餘墨,我要走了。」
「我想去天庭一趟,把事情做個了斷。」如果事情有轉機,說不定會有辦法重建鋣闌山境,她許諾過丹蜀,明年讓他吃上自己種的桃子,要水靈靈、又大又甜的桃子。
「不用太久,很快就會回來。」這裡是她的家。就算遠行,也必定會回到這裡來的。
顏淡站起身,放軟了聲音,我很快會回來。
來時空無一物,去時也匆匆。
回首望去,方才發覺那二十年其實沉得要命。每一處都留有痕迹,每一日每一刻都還是完完整整記在心間。這些,比在夜忘川整整八百年漫長歲月還要深沉。
顏淡沒有收拾東西,不需要,她亦不會在天庭待太久,那裡已是故地。
在鋣闌山境這二十年中,其實是她依賴著餘墨。缺了什麼事物,不用她心煩,自然就會補上;闖了禍,她吐吐舌頭就矇混過去,最後是餘墨不聲不響幫她收拾爛攤子。可是,誰離了誰會活不了,誰又會為不相干的人付出這麼多?
她對有些事情其實是異常敏感的,何況對方是餘墨。
應淵是她心裡最初的執念,無比濃重的一筆,而餘墨不一樣。
「你這個時候要走?你……什麼意思?」百靈倏然睜大了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議。
「我要去一趟天庭,最多兩三日就回來。」
百靈愣了愣,忙不迭地開口:「可是、可是天上一日,凡間一年,你這兩三日可不就是兩三年,你這個時候走那山主怎麼辦?」她抽了一口氣,斬釘截鐵:「顏淡,山主他這時一定是喜歡你陪著的。你難道一點都看不出,山主他很喜歡你么?」
顏淡勉強笑了笑:「我知道的。」
她不會忘記那時餘墨的表情,他說「可是你怎麼會為我哭」時候的表情,如果她還不能懂得他的心思,就是連傻子都不如了。
「你知道的,你既然知道為什麼偏偏挑在這個時候?!」百靈柳眉倒豎,臉上慢慢湧起怒色。
「夠了,百靈,你讓她走罷。」低沉溫和的聲音傳來,餘墨身上披著玄色的外袍,臉色蒼白,眉目卻清晰,轉頭向著顏淡微微一笑,「雖然不知道你這一回要去多久……不過若是最後你還是喜歡那個地方,就留在那裡罷。自然鋣闌山境還是為你開著,過得不開心的時候就回來住幾日,好么?」
顏淡呆了呆,磕磕巴巴地開口:「可、可是……」
餘墨伸手輕輕一捏她的鼻尖,笑著說:「我也沒有像百靈說得那樣在乎,若是你不在這裡,我以後盡可以落得清閑。」
他的神態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顏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哪怕能看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也好,可惜什麼都沒有。
「以後耳根必然是清凈了,也不會有誰像你這樣愛頑皮鬧騰,我也不用為了你同紫麟爭執破臉。」只是,必定會寂寞。
顏淡沮喪地應了一聲,小聲說:「那我走了。」雖然餘墨說得字字句句都是事實,可是聽在耳中怎麼也不是滋味。
餘墨望著顏淡的背影漸漸消失不見,捂住胸口重重咳嗽兩聲,忽聽百靈開口道:「山主,你是很喜歡、很喜歡顏淡吧?」
餘墨望了她一眼,笑笑說:「是啊。」
因為動了情,才不想傷她,不管何時,都不想教她為難。
情可生欲,可欲卻不能生情,暴虐地將人強了又強,那不是喜歡。
「百靈,若是存著這個心思,到頭來卻強迫了她,那是逼迫。我不想逼她。」餘墨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顏淡心裡,一直惦記著應淵帝君,是我太遲了。」
如果顏淡最後會選擇回頭,那麼就讓他看著她過得開開心心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