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的家宅在秋夜裡亮著燈火。
謝燕芳沐浴過後,散著頭髮穿著家常衣衫坐在室內看著面前的文卷,身後是安靜無聲的婢女們輕輕的為他烘頭髮。
室內彌散著青桔香氣。
他面前的文卷已經很久沒有翻過了,燈火跳動,蔡伯疾步進來。
「公子。」他說,「皇后離開京城了。」
謝燕芳抬起頭看了眼外邊的天色,道:「果然是這個脾氣,說走立刻就走。」
蔡伯神情複雜:「真是看不懂這個楚小姐。」
她深藏不露,異軍突起,奪得皇后之位,與陛下一起登基一起上朝,小小年紀這個皇后當得有模有樣,甚至還很老練,但在最要緊的時候,突然扔下京城的一切去見父親。
「她到底怎麼想的?」
謝燕芳道:「她所做即為所想,阿昭小姐,是赤子真心。」
她既不深藏不露,也不幼稚,她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
就像他一樣。
謝燕芳伸手將書翻過一頁,視線看著書,接著說。
「而且,她也不是頭腦發熱就走了,她也做好了準備。」
她召開宴席,讓世家大族的女眷們看到她,還特意走到大殿與皇帝同坐,讓大家印象更深刻。
更何況——
謝燕芳笑了笑。
「有我在京城,她想去哪裡都可以。」
蔡伯也笑了笑,將桌案上的燈火挑亮:「是,有三公子你這個助力,她有什麼可擔心的。」
說到這裡又停頓下。
「既然楚小姐不在宮中,那讓七夫人去照看陛下吧。」
謝燕芳搖頭:「不可。」又道,「不合適。」
「怎麼就不合適?」蔡伯不高興,「她現在不在宮中,阿羽年紀尚小,宮中已經沒有親人了,七夫人作為他的嬸母,去照看她合情合理。」
謝燕芳笑著點頭:「對我們來說是合情合理,但對別人不行。」
「怎麼?楚小姐會說不行?」蔡伯豎眉冷聲,「她先前在宮中,我們可是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提,除了你,家裡人都不去探望陛下,做到這種地步,已經是夠尊重她了,如今是她自己離開皇宮,她不在宮裡,我們身為陛下唯一的親人,連照看一下陛下都不能嗎?」
謝燕芳看著憤怒的老僕,知道這不僅僅是蔡伯,還是整個東陽謝氏積攢的憤怒。
自從出事後,族中的長輩們已經三次要來京城,太子太子妃先帝過世一次,蕭羽登基一次,蕭羽登基一個月後,又一次——
三次都被他攔下了。
族中的長輩雖然聽從了,但必然有不滿。
「祖父又給你寫信說什麼了?」他笑道,「讓他老人家有話直接跟我說嘛,我又不是那種不聽老人言的不孝兒孫。」
蔡伯哼了聲:「你是聽老人言嗎?你是每次都讓老人聽你言,他們誰還敢跟你說話。」
謝燕芳哈哈笑,在蔡伯開口前,先道:「鄧太傅不會同意的。」
蔡伯愣了下,豎眉:「他憑什麼不同意!」
「憑他是太傅,憑他監國。」謝燕芳慢悠悠說,「太傅因為皇后要離開發了一通脾氣,那脾氣就是因為皇后離開宮廷會給他帶來麻煩。」
「這個麻煩就是我們謝氏會趁機霸佔內宮。」
「我們是阿羽的外祖家,是他唯一的近親,但蕭氏皇朝不是只有我們謝氏一個皇親國戚,你信不信,我們前腳把人送進去,不,此時此刻,鄧太傅也已經在挑人。」
「他就算不能阻止我們送人進去,也必然不會讓我們稱心如意。」
蔡伯慢慢坐回去。
「我們送七嬸,鄧弈也送人進去,其他人也趁機煽風點火,那後宮之中會是什麼樣子?」
「那麼多人在後宮爭奪,對阿羽是最不利的,他還小,是個孩子,我們不能承受哪怕一丁點的意外了。」
蔡伯眼裡的憤怒散去,神情略有些不安。
「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與誰爭奪阿羽。」謝燕芳輕聲說,「而是讓阿羽平平安安長大,束髮親政,就足矣。」
蔡伯長嘆一口氣,對謝燕芳一禮:「公子,老奴衝動了。」
謝燕芳笑道:「因為是至親,才會衝動啊,不怪不怪。」
蔡伯抬起頭,又哼了聲:「看吧,老太爺給我寫信也沒用,我不一樣還是被公子你說服,變成了聽你的言。」
謝燕芳哈哈笑:「那還等什麼?蔡伯,你快去給祖父寫回信吧。」
蔡伯無奈笑著起身走出去,到了門口又停下回頭看室內坐著的公子。
「看什麼看啊。」靠著牆壁抱著長劍的杜七半閉著眼說,「老蔡,你再看也沒有公子看的明白。」
蔡伯呵了聲:「我何止不如公子看得明白,我也不如那楚小姐看得明白,有公子在,她真沒什麼可擔心的。」
這楚小姐真是好運氣,能讓公子相護。
蔡伯又停頓下,或者說,能讓公子不得不相護——思索間,外邊的夜色有些嘈雜,夜風送來隱隱的女子嬉笑聲。
蔡伯皺眉:「這是哪個院子?大半夜的熱鬧什麼?」
杜七依舊半閉著眼,只動了動耳朵,說:「當然是我們燕來公子啊。」
除了楚小姐,還有這個謝燕來,也讓公子不得不相護,蔡伯凝著眉頭——
謝家其他人不被允許進宮,他跟著三公子進出,親眼看到小皇帝對謝燕來多麼熱情。
小皇帝看到謝燕來好幾次都是滿臉笑,仰著頭喊舅舅。
誰能想到謝家還能多出一個人被皇帝喊舅舅。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在那種危急的時刻,謝燕來守護皇城出現在小孩子眼裡,對於陡然失去父母宛如離群孤鳥的孩童來說是救命稻草,也是參天大樹,就此認定了這個人。
楚小姐也是如此。
時也命也,這兩個不起眼的人一躍飛天。
還有那個鄧弈,遇到了先帝發瘋誰都不信,將一國重擔甩給了這個宮門吏。
蔡伯長長吐口氣,又冷凝了眼神。
人這一輩子可不是靠運氣的,且看這幾人能好運多久吧。
因為國喪,謝家深宅公子們的夜夜笙歌不見蹤跡,倒是一向安靜的謝燕來所在,時不時熱鬧。
謝燕來大步向外走,身邊的婢女們圍繞。
有人捧著茶「燕來公子,再喝一口茶。」
有人遞來一塊果子「燕來公子,吃口梨子。」
有人捧著織錦腰帶「公子,還是換這一條吧,新做的。」
謝燕來來者不拒,茶喝了一口,手中拿著梨子一邊吃一邊走,同時不忘伸展雙手,讓婢女給更換腰帶——
再加上四周提燈的婢女們,熱熱鬧鬧宛如一團火焰,堵住了謝宅彎彎曲曲的小路。
小路對面走來的公子們臉色很難看。
「謝燕來。」為首的謝宵喊,「大晚上你——」
他的話沒說完,謝燕來看向他,呵斥「大膽,怎麼跟我說話呢!」
謝宵臉色更難看了,餘下的話被掐斷。
但謝燕來沒饒過他,冷冷說:「重新說一遍!」
謝宵的臉鐵青,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九叔。」
謝燕來微微一笑:「乖,我的侄兒。」說話手一松,沒吃完的梨子掉下去落在鞋上,他低下頭,皺眉,「我的鞋髒了,謝宵,給叔叔我擦擦。」
謝宵氣得跳起來:「謝燕來,你別以為你現在得勢了,就欺負人——」
他人沒跳起來,謝燕來抬腳一踹,餘下的變成了話變成了尖叫,謝宵滾倒在地上。
他身邊的公子們猝不及防,差點被砸到,一陣騷亂,紛紛喊「謝燕來,你幹什麼!」
謝燕來一步兩步走向他們,臉上帶著笑,身形慢悠悠,但不知道為什麼年輕人們覺得寒光刺目——
這小子是從動亂那夜的皇城中殺出來的,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比謝燕芳都多。
殺過很多人,如今領皇城禁衛統領,整個京城的兵馬都聽他調動——
謝燕來抬腳踩住謝宵,俯身彎彎嘴角,鳳眼含笑:「說什麼胡話呢,我以前不得勢的時候也欺負人啊。」
說罷腳一轉,在謝宵的衣服上擰了擰,擦了擦,收回越過他闊步而去。
「現在我得勢了,那當然要更厲害地欺負人啊!」
婢女們越過這些公子們,繼續鶯聲燕語圍繞著謝燕來。
公子們將謝宵攙扶起來,謝宵一連串地罵:「這混球,這雜種,這無賴,這小人——且看他能得意幾時!」
……
……
大門前,巡夜也好,護院也好,看到謝燕來都紛紛施禮退避,半句話不多問。
門房跑著開門,牽馬,七八個隨從聚來恭候,而門外早有二三十個兵士肅立。
婢女們看著謝燕來翻身上馬,依依不捨「公子,這大晚上的你也不能歇息啊。」
謝燕來哈哈一笑:「休息什麼啊,趁著我得勢,當然盡情耀武揚威啊!」說罷一甩馬鞭向夜色的大街而去。
隨從們兵士們舉著火把緊隨,如雷滾過,整條街都在顫抖,然後蔓延到半個城——
夜深沉睡的人家都被驚醒,家宅里**,有驚恐有憤怒,但當窺探到街上疾馳人的身份,立刻又陷入了安靜。
「謝家九郎。」
「謝燕芳的弟弟。」
「那個謝燕來。」
「如今楊氏趙氏都沒了,他家可是皇帝唯一舅舅。」
「一門披上兩門威風——」
「前幾天有位大人在街上擋了這謝九的路,那謝九揚手就打啊——」
門房們站在門邊,腳下感受著顫抖,耳邊似乎能聽到夜色里他人的竊竊私語,對視一眼神情無奈,謝氏不管是在東陽還是京城都從未如此囂張姿態。
這個謝燕來啊——
但沒辦法,謝三公子有令,謝燕來肆意行事,任何人不得質問阻攔。
罷了,隨他去吧,只要謝三公子在,一切都在掌控中。
門房們將門關上,謝宅里外安靜無聲。
……
……
城外京營里,火把明亮如同燃燒,逼退了夜色,這邊人走動,馬兒嘶鳴,與白日沒有區別。
一隊兵將走過,路過的兵士紛紛施禮「張都將。」
穿著將官鎧甲的張谷面色平靜,目不斜視,在身後將士的簇擁下徑直走進一間營房。
營房闊廊,燈火明亮,擺著桌案,懸著輿圖,一旁還有食案,坐墊,軟榻——跟他們的驛兵小屋真是天上地下。
原本在後安靜肅立的隨從,隨著門帘放下,如同卸下來千斤重擔,湧向屋子裡的各處,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新丁更是坐在了食案前,不可置信的看著其上——
「這大半夜的,竟然還有烤豬頭!」
一個兵丁在一旁擠過來,伸手拿起刀子割下一塊肉,塞進嘴裡狼吞虎咽,聲音含糊:「鄉下人沒見識了吧,當都將的,別說晚上有肉吃,等過了國喪,還有酒喝呢,到時候作為張都將的親隨,你小子也能喝一口。」
新丁激動不已,呆坐都忘記吃肉,這是何等的好日子?他明明記得不久前,他還以為自己要掉腦袋了,沒想到竟然陞官了——雖然還是兵。
但作為驛兵營都將的親兵,地位可不一樣了!
張谷看著滿屋子亂看**的諸人,輕咳一聲:「都穩重些。」
兵丁們都安靜下來,不過也沒有害怕,嘿嘿笑:「頭兒,你可真穩重,這一路走來,氣勢十足,比原先的都將還沉穩。」
張谷臉稍微紅了下,那當然是裝的,鎧甲下,他的腿都有些發抖呢,唉,他活了半輩子了,原本以為會這樣一直到老,將來跑不動了,就去山村鄉野驛站當個驛兵卒子,哪裡想到會陞官,掌管了京城的驛兵營。
這都是因為——
「這都是因為咱們運氣好,路途上遇到了阿福——」
「噓,別喊這個,要稱呼皇后——」
「小聲點,不許再提當初的事,對皇后不敬——」
其他人已經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張谷回過神,笑了笑,又肅重了神情,萍水相逢,阿福如此看重他們,他一定不會辜負!尤其是,這孩子又——
「她又肆意妄為了,上次從家裡翻牆,這次到了皇宮,也照樣翻牆跑了。」
先前阿九站在他面前,冷著臉說。
「不過跟以前不一樣,不用坑蒙拐騙,有兵馬相護,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嗎?張谷想,然後阿九就把他封了都將。
「驛兵營交給你了,這一路上她的消息你要親自掌控。」
阿九就翻身上馬調轉馬頭,但馬兒在夜色里刨蹄似乎不想走,於是少年在馬上又扔下一句。
「——如有什麼不妥,立刻告訴我。」
說完這句話,少年催馬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張谷輕嘆一口氣,阿福又一次跑出京城踏上去邊郡的路,但這一次,阿福不再只是阿福,阿九也不再是驛兵,縱然擔心也不能相隨了。
這兩人結識結緣與路途,但卻不能再在路途相伴,可憐啊。
他一定會守護好阿福,讓有情人——縱然不能終成眷屬,也都好好的活在世上,能相見,能互相牽絆。
張谷心潮澎湃,深吸一口氣,肅容喝令:「都打起精神,如今重要時刻,驛信不能出半點差池!」
果然一陞官,氣勢就不同了,散亂在室內的隨從們站直身子,齊聲應諾。
夜到了最濃的時候,站在京城的城牆上,遠望去漆黑一片,整個天地似乎融為一體,混沌不清。
風吹動披風,在身後捲動,不時拍打在人身上,似乎想讓讓矗立許久的年輕人醒過來。
謝燕來凝望著遠處的濃夜,一動不動。
行不行啊?
先前什麼都不是的時候都被圍追堵截。
如今成了皇后,樹敵中山王,又耍聰明在鄧弈和謝燕芳之間周旋——不老老實實躲在皇城,又跑出來,這不是送給人機會嗎?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好?
要不然也不會在那個時候遇到他,一眼就被識破,所有的功夫白費。
要不然,現在的她本就在父親身邊,無須周旋費心,自在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