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王跟朝廷的過往恩怨,中山王府每一個人都烙印在心底。
不過此時此刻,鐵英更關注眼前。
「這人是誰安排的?」他低聲說,看著還在講解布局侃侃而談胡說八道的讀書人,眼中寒光森森,「鄧弈還是謝三?」
蕭珣倒不在意:「我們能散布謠言,別人也能,不管是鄧弈還是謝三,如今都是我們的對立。」
世上哪有那麼多閑話,尤其是這個時候,挑動人心,安撫人心,自然都是人為安排的。
鐵英恨恨說:「謝三也就罷了,鄧弈真是無恥小人,收了我們的錢,竟然言而無信,可惜殿下你把那封聖旨毀了,否則拿出那封聖旨,告訴天下人這就是鄧弈寫的,看看他還能坐穩太傅的位置!」
那封聖旨啊,蕭珣輕輕按了按胸口,笑了笑:「既然知道他是小人,小人做什麼都意外,也沒必要生氣,將來——」他站起來,「欠我們的再討回來就是。」
鐵英忙跟上,和蕭珣一起走出去。
茶館裡人來人往,也沒有人在意這兩個年輕人。
一個年輕人上了車,一個年輕人御馬,緩緩向前方的一座城池而去。
這裡是中山郡最重要的一道關卡,比起先前,兵馬更多,一層層如林,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哪怕是筐子里的雞鴨都被拎出來查看。
在這裡有很多人被攔住,問理由又不說,再問,就有兵將拔刀「是西涼姦細還是趙氏餘孽?」一副將人就地斬殺的模樣。
城門關卡氣氛緊張。
在這緊張的氣氛中鐵英駕車緩緩而行,越來越接近城門,他的神情沒有絲毫地緊張,直到被衛兵攔住。
「下車。」幾個衛兵冷聲喝。
鐵英尚未說話,站在一旁的一個將官上前,看了眼車上垂著的徽記。
「這是郡守大人家的。」他對衛兵說,「小公子體弱多病,這是剛求醫問葯回來,不能見風。」
衛兵神情為難看著將官,旁邊又有一個將官走過來,對鐵英打招呼:「這次回來這麼快?郡守大人昨天還問呢。」
鐵英沉聲說:「外邊不太平,大夫跑了,沒找到。」
那可真是——將官面帶遺憾:「再尋名醫就是。」說罷伸手做請,「小公子快些回去吧。」
既然兩個將官都這麼說了,看起來還跟車裡人很熟悉的模樣,衛兵們便也不再阻攔核查,說核查哪有那麼絕對的核查,總有一兩個地頭蛇的面子要給。
再說了,一輛馬車也藏不了多少人。
衛兵們讓開路,在一眾森森鎧甲兵器衛兵中,鐵英駕車緩緩而過。
朝廷兵馬圍住又怎樣?中山郡已經屬於中山王數十年了,他才是這裡的主人,這些外來人一天不敢宣稱要更換主人,那麼就只是外來人。
蕭珣回到中山王府,來見中山王時,中山王正在溫泉池招待客人。
溫泉池蒸汽騰騰,侍女穿著夏裙,被池水蒸汽浸透,薄紗一般裹在身上,宛如**,不過池水中的兩人都沒有看美人。
一個男人閉目養神,專註的用手輕輕梳籠自己的山羊鬍。
另一邊,婢女將溫熱的巾帕敷在中山王眼睛上,中山王靠在玉枕上發出舒坦的聲音:「本王要小憩一刻——」
「父王。」蕭珣的聲音在一旁傳來。
中山王有些無奈:「你就不能等會兒再喊?」
蕭珣笑著在池邊蹲下:「父王,西涼這次入侵,可給了朝廷對付我們的好機會了,一口一個查西涼姦細,我看用不了多久我們都要成西涼姦細被抓起來了。」
西涼王還沒說話,對面的山羊鬍男人先開口。
「世子殿下,我們大涼可不是入侵。」他說,聲調帶著口音,其實不用口音,大涼這個稱呼就足以證明他的身份。
「我們只是要來祭拜大夏皇帝。」他接著說,又感嘆,「自從正統旁落,這中原的皇朝越來越蠻夷,越來越沒規矩。」
蕭珣哈哈笑:「這位大人,如果不是我們,你現在哪裡能在溫暖的池水中浸泡?只能在官府的鐵牢里生死不如了,受了幫助要感恩,這才是體面人首要的規矩。」
山羊鬍睜開眼,神情不悅:「你——」
中山王打斷他們:「好了,溫泉是養生呢,在溫泉池水中動氣,可不好。」
山羊鬍顯然不想惹怒中山王,收起了脾氣,不再理會那個酒窩淺笑的年輕人,看到中山王道:「還有,我們也是為王爺抱打不平,怎麼說也該王爺您或者您的兒子當皇帝,那六歲小兒又不是先帝的兒子,一個孫子哪裡輪到他。」
中山王將蓋在眼睛上的巾帕拿下來,沒有絲毫謙遜或者客套,拱手一禮:「多謝大涼王。」又微微一笑,「不知道大涼王想要什麼回禮?」
山羊鬍從池中站起來,神情悲憤:「我王只要楚岺的項上人頭!」
當年在大夏因為太平已久,居安不思危的時候,野心勃勃的大涼發動了征戰。
體弱多病的大夏皇帝一命歸西,大夏節節敗退,失去了一大片疆域,與大涼僵持,直到十幾年後,大夏的新帝忽然重用一個年輕的將官。
那年輕的將官不僅奪回了疆域,將大涼驅趕出境,還突襲大涼王庭,殺死了大涼王最珍愛的王子。
王子的頭顱被懸掛在邊境,大涼的兵士來一批被楚岺被殺一批,最後大涼王親自來到邊郡,**上身,披頭散髮,跪地求饒,俯首稱臣,大夏皇帝下旨,楚岺才將王子的頭顱還給大涼王。
這是大涼最痛心的事,十幾年過去了,猶自深恨。
「先王臨終前拉著大王的手,死死不能瞑目,直到大王允諾,一定要拿下楚岺的頭顱祭奠父王和長兄,先王才閉上眼。」山羊鬍捶胸頓足,淚流不止,「我知道兩國交戰生死有命,但他楚岺——」
山羊鬍指著天。
「殺了我家王子,還如此羞辱折磨,殘暴無情,非人哉!」
「我家大王此舉就是為了給父兄報仇,只要楚岺人頭。」
中山王同情地看著他,喚四周垂首而立的侍女們:「快扶貴人去歇息,泡了溫泉,大悲大怒,會脫力。」
侍女們湧上將山羊鬍扶出來,裹上袍子,山羊鬍倒也沒有拒絕。
「王爺。」他悲聲說,「我們大王只有這一個訴求,願與王爺共謀,願與王爺永世結好。」
中山王看著他,似乎思索,然後問:「你們大王有公主嗎?」
山羊鬍一愣,似乎沒反應過來。
蕭珣已經做悲痛狀:「父王,我已心有所屬——」
山羊鬍這才反應過來,是要聯姻?
「有——」他道,就是沒有,也有。
中山王哈哈笑:「以後再說以後再說,貴人先去歇息。」他擺擺手。
隨著他擺手,嬌弱的侍女將山羊鬍扶著就走,山羊鬍也似乎真的脫力,沒有半點反抗。
溫泉池只剩下他們父子。
中山王舒口氣,重新躺回去,自己拿起手帕在溫泉里浸濕,再遮擋在眼上:「猴子泡溫泉都知道不吵不鬧。」
蕭珣笑道:「父王,你信他的話嗎?」
中山王道:「我信不信不重要,西涼自己信就行了。」說到這裡又輕嘆一口氣,「不過,楚將軍這次大限真是到了。」
蕭珣道:「那父王要去救他嗎?為了大夏,為了楚將軍,不惜暴露自己私藏的兵馬。」他按住心口,「父王此舉真是讓人又恨又感動,天下人不像那楚昭鐵石心腸,一定會為父王傾倒。」
中山王哈哈笑了,抬手一揚溫泉水:「那是自然,論起傾倒眾生,你這個兒子可比不上老子我。」
蕭珣也不躲開,任憑溫泉水打在臉上,泉水又如珍珠從他光潔細膩的臉上落下。
「父王,孩兒願替父王領兵去。」他說。
中山王笑了笑,拿下巾帕看蕭珣:「又要去英雄救美啊,俗話說事不過三——」
蕭珣要說什麼,中山王擺手。
「不過,現在還不用你出手,你有更重要的時候再出現。」
「這一次再出現,我兒要讓天下人傾倒。」
……
……
深夜的皇城燈火通明。
鄧弈所在的太傅殿人來人往不斷,謝燕芳這裡倒是安靜很多。
一個驛兵被一個官吏引著急匆匆進來,帶著一身風霜,對謝燕芳施禮:「三公子,信送到了。」又道,「燕來公子也到了。」
謝燕芳哦了聲,抬起頭要問什麼又笑了笑,點點頭擺擺手。
驛兵立刻退了出去。
「公子。」官吏神情帶著幾分愉悅,道,「有你的信,有燕來公子,皇后這次應該會很快就回來了。」
謝燕芳哈哈笑了,搖搖頭:「不會,只看了信,她或許還會猶豫,但見了謝燕來,就再無猶豫,不會回來了。」
官吏愕然:「這是為什麼?」
「因為有人做英雄了啊。」謝燕芳笑道。
什麼意思?官吏不解要再問。
謝燕芳制止他,問:「往邊郡的信都按時送出去了吧。」
這是還要確認?官吏再次應聲是並保證萬無一失。
「那封信千真萬確比謝燕來更早到。」他強調。
謝燕芳笑了笑,沒有說話,只用手輕輕撫了撫臉頰。
「英雄最誘人。」他輕聲說,「唯英雄讓人傾倒。」
……
……
雲中郡的風嚎叫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停下來,但梁薔也睡不著了,土炕已經涼透了,寒意從身下嘶嘶向身體里鑽,而身上蓋得被子也如同冰坨一般,僵硬冰冷。
梁薔從來不知道冷原來能這麼冷。
他出身富貴,但自小讀書也明白驕奢**逸敗壞心智,所以寒窗苦讀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事他也做過,但此時此刻才知道,擁有富貴權勢的時候,所謂的苦都是笑話,當失去富貴權勢,你做每一件事都是苦,沒有不苦,只有更苦。
現在還沒到真正的寒冬呢。
梁薔從**坐起來,嘴唇發青,將一件破裘衣裹在身上一刻,才漸漸緩過來。
他覺得他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外邊傳來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在清晨寒冬里格外的刺耳,就算梁薔醒了也被嚇心突突跳,可想而知那些睡夢中的人。
這是屯長的惡趣味,在屯長眼裡,他們這些發配服役的人都不是人。
「起床幹活了幹活了你們這些豬!」吼聲也隨之響起。
破裘衣讓梁薔身子暖和能動了,他下床打開門走出去,撲面的寒意讓他戰慄,這一片矮房裡零零散散的人們都走出來。
再不出來,屯長和他的手下就不是敲鑼,而是往屋子裡潑水了。
他們才不在乎這樣屋子裡還能不能住人,他們又不住在這裡。
確保所有人都出來了,裹著大斗篷的屯長沉著臉停下咒罵:「都精神點,如今西涼人打來了,再不好好乾活,就送你們去打仗!」
說罷讓手下人給分配了任務,今天他們這個屯的人都要去加固城防,要從早干到晚上。
分配了任務,有兩個粗使婦人抬著木桶過來,這是今天的早飯,每人一碗稀粥——粥能不能填飽肚子不重要,冒著熱氣,對大家來說就足夠了。
所有人都要涌過去,又被屯長罵了一通,排起了隊。
梁薔直接站到最後,剛來的時候,他還跟人擠,打過幾次——倒不是打不過,而是沒完沒了,贏了還要被罰,當他有一次捧著稀粥,看到裡面倒影鼻青臉腫的臉,只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以後的人生就是為了每天早上一碗稀粥了嗎?
既然如此,早一點喝晚一點喝又有什麼區別?
梁薔站在隊伍後方,慢慢挪動,看著前方的木桶——區別還是有的,稀粥的熱氣在清晨的寒風中不斷的散去。
等他拿到的時候,應該就成了冷粥。
「阿薔。」身後有聲音帶著歡喜,低低說,「今天是你娘當差,稀飯肯定不會被灑一半。」
梁薔回頭,看到一個兄弟的笑臉。
這個兄弟頭髮亂亂,也早沒了梁氏族子弟的風采,以前在家美酒佳肴都不在意,此時稀飯多一半都能讓他笑。
梁薔看著他的臉,說:「四哥,我們不能再做勞役了。」
梁家的哥哥愣了下,問:「那我們做什麼?」
梁薔默然,他也不知道,但如果一直做勞役,他覺得還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