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郡的勞役繁重,加固城牆,墩堡,修路,尤其是爆發戰事後,勞役更重了,似乎城牆墩堡大路到處都是壞的,各地的官府恨不得讓勞役們沒日沒夜的幹活。
不過也因為戰事,勞役經常被打斷,自從午後狼煙警報他們回到墩堡內後,直到黃昏都沒有再出去。
站在最高處能看到遠處的火光,寒風也隱隱傳來廝殺聲,很快火光和廝殺聲都消失了。
不久之後傳來警報解除的號令。
「這些該死的西涼賊。」屯長怒罵,又感嘆,「還是我大夏男兒威武。」
轉頭看到不遠處蹲著的勞役們,又惱火,現在天也黑了,雖然說警報解除,但為了安全不能燃火把幹活——
「你們這些罪人快滾回去吧。」屯長惱火罵了聲。
勞役們一鬨而散,被罵一聲算什麼,今天相當於沒幹活,這就是最高興的事,不過屯長不高興了,他們也還是要受些折騰,比如今晚按理說應該有的一頓葷腥湯菜就變成了稀飯。
「整個雲中郡都奮戰抗敵,兵士們都獻出了性命,你們這些負罪之人能活著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屯長怒罵。
他的隨從們高呼稱讚「屯長威武。」
「這老不死的。」一個兄弟低聲罵,捧著清澈見底的粥,「沖我們耍威風算什麼威武,有本事去殺敵啊。」
梁薔用胳膊戳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不要多說,再警惕的看四周,勞役們都是犯人,什麼樣的犯人都有——
他們若是再被舉告犯罪,那真是死在這裡都無人知曉。
兄弟不說了,捧著稀粥喝起來,不過回到住處時,有了驚喜——梁二老爺回來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做勞役,年輕力壯的做勞役,梁家老爺們則做其他的,比如洒掃官舍。
梁二老爺不僅人回來了,還帶了兩隻燒雞,小小土屋子裡,都能聽到口水滴落的聲音。
「爹,這是大伯給的嗎?」梁薔問,看也不看誘人的燒雞,只急問,「他有辦法把我們帶出去了嗎?」
梁寺卿獲罪牽連全家,但梁寺卿被流放發配後,倒沒有受苦做勞役被人呼來喝去,這也不是因為梁寺卿聲望仍在,而是剛到邊郡,梁寺卿就把女兒送給當地一老鄉紳,換取了安居在城中。
一個口水滴落的兄弟也跟著點頭,看著燒雞,說:「對對,讓大伯再多找幾個人家,咱們家也有妹妹可以送人。」
梁薔看了眼角落裡被母親抱著小妹,小孩睏乏又冷昏睡過去,燒雞的香氣都沒能叫醒她,不過小孩兒的嘴不時的動一動,似乎在夢裡吃好吃的。
「等妹妹長大,我們都熬死了。」他沉聲說,看著父親。「爹,送不了女兒,伯父就不管我們了嗎?」
梁二爺忙說:「管的,管的,你伯父托他女婿,我已經不用洒掃,我做書吏了。」
書吏,那就重新做回讀書人了。
先前口水滴落的兄弟高興的撫掌:「太好了,爹跳出去了,等將來妹妹長大,再結一門好親事,我們家就能擺脫勞役了。」
梁二爺笑著點頭,落罪之後,女兒比男兒更有用,男兒罪身不能跟有權有勢的人家攀親,女兒可以,嫁過去做填房做侍妾都可以,藏在內宅里無人知曉,好處卻不少。
現在只可惜妾納的太少,女兒生的太少。
他招呼年輕人們:「這是縣裡的老爺們送給我的。」
其實是今日縣裡老爺們本要犒勞兵士,但兵士沒來,東西不能浪費啊,他厚著臉皮往前擠了擠,被縣令看到,就給了他兩隻燒雞。
邊陲小城,燒雞做得粗糙不堪,但對於幾個月沒有見到肉的年輕人們來說就是珍饈,一涌而上七手八腳撕扯。
梁薔沒有擠上去,反而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冰冷的小屋,從枕頭下拿出一張殘破的官府告示。
這上面說的是先帝駕崩,新帝登基,以及新後冊封。
楚氏女,楚昭。
梁薔的視線在這一行字上滑過。
告示上說,楚氏女英勇聰慧,持刀御馬護皇長孫。
他似乎能看到那個女孩兒在暗夜裡殺出來,就像她面對受了三皇子挑撥的讀書人們,她不退不避——
其實有關這個女孩兒的記憶不多,大概就是從酒樓里看熱鬧,那女孩兒突然看向他說:「梁薔公子不怕吃苦,下馬能提筆寫字,上馬能提刀射箭——」
那一刻,那女孩兒在他眼裡變得清晰,越來越清晰,直到——
謝氏血脈的皇長孫當了皇帝,與謝氏交好的楚氏女成了皇后。
真好啊,跟謝氏交好真好啊。
跟謝氏交好,能平步青雲一飛衝天,跟謝氏作對,就獲罪落魄發配流離跌入爛泥深潭。
殘破的告示在手裡被攥起來,變得更支離破碎。
駁駁的聲音忽的在破門上響起,室內的年輕人一驚轉過身。
「阿薔。」門外傳來父親的聲音。
父親怎麼過來了?
梁薔忙打開門,看到梁二老爺站在門外,身上還帶著燒雞的熏香。
「父親怎麼了?」梁薔有些緊張地問。
梁二老爺的神情有些躊躇:「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跟你商量一下。」
梁薔忙問:「父親請說。」
梁二老爺輕聲說:「我遇到了一個故人,他如今在雲中郡頗有些權勢,願意給我一個差事。」
說到這裡看著梁薔。
「不是賣女兒得來的差事。」
「也不是諂媚上司的差事。」
「更不是靠著筆寫來的差事。」
單單這幾句話,梁薔就覺得渾身發麻,他問:「靠什麼?」
梁二老爺看著他:「靠性命。」
……
……
夜色沉沉,梁二老爺的土屋子裡再次聚滿了家人,只不過這一次沒有燒雞可吃,室內尚未散去的肉香也沒有讓大家流口水。
「要我們去從軍?」一個年輕人低呼,不知是冷還是害怕,微微發抖,「這是要我們去送死吧。」
梁薔說:「從軍不一定送死啊,那麼多當兵的人呢。」
另一個年輕人苦笑一下:「阿薔,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梁氏,是罪人,而且跟如今的國舅謝氏有仇。」
律法不能讓他們死,謝氏有萬千手段能讓他們死。
「保家衛國而戰,就算謝氏是國舅也不能因為私仇為難我們。」梁薔說,「更何況,就算我們死了,也能洗脫罪身。」
年輕人苦笑,人都死了,洗脫罪身有什麼用。
雖然最初剛獲罪流放時,大家都說寧願一死也不受辱,但最後還是誰都沒有死。
日子雖然苦了點,熬一熬,還是活著好,至少活著一個月吃稀飯,偶爾有一天還能吃到燒雞,死了可就什麼也吃不到了,更何況日子眼看著越來越好了——
「怎麼好?」梁薔拔高聲音,「把女孩兒們送給垂老之人做玩物?學富五車做書吏?我們去跟人上門做贅婿,這種好日子嗎?你們別忘了,我們是梁山樑氏!」
或許是承受不了聲音震動,破窗上的紙發出嘩啦聲。
而外邊也傳來了呼喝聲:「都睡覺!誰在吵!」
梁二老爺噗一聲吹滅了眼前的油燈,室內陷入黑暗,只能聽到大家沉重的呼吸聲。
「阿薔。」一個年長一些的旁支族叔,輕聲說,「世間萬物都是起起伏伏生生滅滅,梁山樑氏,當年也是一無所有,只要人還在,你們,以及你們下一代的孩子,將來還會有梁氏——」
梁薔發出一聲嗤笑:「那不會是梁山樑氏了,那隻會是庶民梁,不配稱氏。」
這話讓室內再次沉默。
「既然我們梁氏還有一點用,那我們就多一個機會多一條路。」梁薔站起來說,「這一去要麼建功立業,重回梁氏風采,要麼就是戰死——」
他看向黑暗裡的年輕人們。
「在這裡過得生不如死的,就跟著我們去。」
「在這裡還能活下去的,就留下來照看婦孺。」
……
……
因為戰時,夜色里見不到半點燈火,站在屯堡外,伸手不見五指。
「大人。」黑暗裡一人低聲問,「梁氏這群慫貨敢不敢來?」
一個大斗篷大兜帽遮住面容的人,將手在嘴邊攏著哈氣:「來不來,我們都沒損失,沒有他們再選其他人就是了。」
話音落旁邊的人低聲說:「來了。」
他們在黑暗裡轉過頭向後看。
……
……
最終只有梁薔父子走出來。
「叔父。」一個年輕人在後相送,低聲解釋,「不是大家怕死——」
梁薔打斷他冷冷說:「怕死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直說也沒事。」
那年輕人無奈:「阿薔,你現在滿心不服,都失去理智了。」
梁薔笑了,看著這個兄弟:「原來四哥已經服了,真沒想到,當年在家裡,因為祖父多誇我一句,你還不服,跟我比斗半年,我還佩服你心智堅毅,原來不過爾爾。」
那年輕人也沒有羞惱,道:「不過是無知輕狂罷了。」
他沉默一刻又道。
「而且,我們梁氏敗落,讓我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臉,要我們敗落是為了利益,那現在肯助我們的又是為了什麼?我不相信這位故人真是為了——」
「就算他是為了利益又如何!世間萬事,不都是利益?」梁薔冷聲。
梁二爺在一旁笑了笑,示意這年輕人:「阿四你回去吧,人各有志,各有所選,既然已經選好了,就不要多說了。」
年輕人原地站定,看著梁二爺帶著梁薔在夜色里大步向前而去。
「也不是利益,也不是說志氣。」年輕人無奈嘆口氣,「除了這些,想一想自己啊,怎麼就篤定這一去就能建功立業呢?二叔,我們從未上過戰場啊。」
……
……
「梁二爺。」夜色里的男人含笑施禮,再起身揭開兜帽,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面容,臉上遍布邊郡風霜,甚至連口音都浸染,可見在邊郡多年,「多年未見了,沒想到再重逢竟然是在雲中郡。」
梁二爺道:「這大概就叫世事無常吧,當年我不過是替你說了句話,你竟然還記得。」
男人再次一禮:「二爺那句話,讓我不用再多等三天,直接進了軍部,拿到了我要的差事,否則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裡混生混死,所以二爺,這不是我幫你,而是你幫了你自己。」
梁二爺忙伸手將他攙扶,兩人握手相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男人接著道:「而且二爺有投筆從戎的勇氣,也很讓我佩服,說是我幫你們找個機會,但這個機會真是太危險了,是拿命來換啊,我心裡忐忑——」
梁二爺打斷他,道:「蔡兄不要這樣說,不嫌棄我讀書人無用,騎馬射箭我也還是可以的,雖然雙手從未沾染過血,但為國為民殺一個西涼賊,我也是不會手軟。」
蔡大人哈哈笑了:「二爺說笑了,您這一雙手只殺一個西涼賊就浪費了,您上了戰場,當然是為官為將運籌帷幄,一雙手斬殺無數西涼賊。」
火把照耀下,梁二爺臉上難掩驚訝,竟然還能把他安排到將官的位置,這個故人如今已經這般厲害了。
他甚至有些記不清當年了,只記得是個混不起眼的小兵將。
「雲中郡就是這樣。」蔡大人神情豪邁,「富貴險中求,只要不怕死,只要博得戰功,就能平步青雲,誰都擋不住。」
梁二爺臉上浮現幾分嚮往,而他身後的年輕人更是雙眼放光。
蔡大人看到了一笑,看向年輕人:「不過,公子太年輕了,將官不好安排——」
梁薔上前一步,打斷他:「我不要將官,我會靠殺敵功賞自己掙來官職。」
蔡大人點頭:「不錯,苦難沒有消磨梁氏的血性。」說罷轉身喚了聲來人。
一旁夜色浮動有人牽馬送出來。
梁薔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馬匹。
蔡大人對梁二爺拱手:「二爺,請。」
梁二爺頷首也走過去,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蔡大人也翻身上馬:「那就請梁氏勇士與我同去,殺賊,建功立業。」
隨著他話,馬蹄亂亂,一行人縱馬疾馳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屯堡前恢復了安靜。
不管先前梁家人走出來,還是梁家人在夜裡離去,屯堡里原本不許大聲說話的巡夜也好,屯堡的守衛也好,都如同消失了不存在。
夜色籠罩大地,恍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