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民眾來說,皇后陌生,也不陌生。
先前朝廷的告示已經傳遍了,大家都知道先帝駕崩,新帝登基,還有一個新皇后。
這個皇后是衛將軍楚岺的女兒。
不過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念頭,就是遙遠的皇城裡皇帝的妻子而已。
此時此刻,死裡逃生的城中民眾紛紛湧出來,看著通過城門走進來的人馬,看著為首騎在馬上的女子——她的年紀也就十四五歲吧,她身上背著弓弩,馬背上懸著刀,衣袍簡陋,且遍布血跡。
她就是楚將軍的女兒,虎父無犬女。
她就是大夏新的皇后,但並不是遙不可及高高在上。
楚將軍在雲中郡守衛邊郡,阻擋了西涼大軍,他的女兒則從遙遠的皇城,來到這裡,殺掉了西涼散兵。
他們以為他們被拋棄了,沒想到皇后娘娘親自來救他們。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威武!」
「叩謝皇后娘娘救命大恩!」
無數的聲音與雪花一般鋪天蓋地席捲城池。
行走在隊列中的丁大鎚腿腳一軟,還好旁邊有人及時扶住他。
丁大鎚轉頭看是自己的「妻子」。
丁大嬸依舊蒙著臉,雪花飛舞,讓她的面容更加模糊。
「你,你。」丁大鎚忍不住低聲說,「你可猜到她,她——」
這個女孩兒竟然是皇后。
皇后!
先前對著西涼兵衝殺的時候他都沒有半點腿軟,但聽到鋪天蓋地的喊皇后,他真要跪下去。
這女孩兒說自己家大業大,他猜過這是真的,但再猜也猜不到家大業大到這種地步啊!
這可怎麼辦?
這條大魚,還能釣嗎?
嗯——
丁大鎚又站直了身子,看著扶著自己胳膊的女子,如果立刻把這女子按在地上揭穿她的身份和歹意,自己在皇后面前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
……
入城之後,謝燕來帶著兵馬清剿附近的西涼散兵,楚昭與官員們去撫慰民眾傷者,還好城池未破,傷亡不算太大。
楚昭親自為傷者裹敷傷口。
女孩兒束扎衣袖,對血肉翻滾的傷口沒有絲毫的畏懼,倒是讓得知身份的傷者都顧不上疼痛惶恐道謝。
一直到暮色降臨,楚昭才回到官衙,剛洗漱更衣,謝燕來披著一身厚雪踏步而來。
「吃了嗎?傷口包紮過了嗎?」楚昭一疊聲問。
謝燕來瞥了她一眼,才不回答她這些沒用的問題,只道:「這附近已經清剿了,算下來大約有百數西涼兵。」又嗤聲,「真是可笑,區區百數就能肆虐這麼久。」
楚昭輕嘆:「到底是許久未經戰事,措手不及。」再抬頭問,「你傷——」
「飯沒吃,傷處理過了。」謝燕來不耐煩打斷她,又問,「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末將告退。」
說著話轉腳要走。
楚昭伸手揪住他袖子:「有,有,有。」
謝燕來斜眼看著她沒有再邁步。
「先前你為什麼不說我們是我父親派來的援兵?」楚昭笑問。
當時她還沒近前,謝燕來已經跟城池的官將喊出了她的身份。
她一路走來都是隱瞞身份,連躊躇不能前的時候都沒有告之當地駐軍,此時一路順暢,卻揭穿了身份?
「我不是怪罪你啊。」楚昭又道,「我是說,那樣更能為我父親增加聲望呢。」
謝燕來呵了聲:「我怕你怪罪嗎?」居高臨下看了這女孩兒一眼,冷冷說,「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你們雖然是父女,但並不就是一體,而且你父親就要死了,死了聲望就沒了,你還活著,還要活下去,比起你父親,是你更要聲望。」
說罷甩袖子掙脫楚昭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楚昭看著翻動的門帘,怔怔又獃獃。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幸的,就算醒來重活也堵著一口氣,直到此時此刻那一口氣輕輕吐出來。
她是幸運的,這一世能遇到這麼一個為自己著想的人。
她抬起頭,喚道:「來人。」
老白應聲走進來,對楚昭俯首聽令。
楚昭道:「傳令,露布,報皇后剿望城西涼兵大捷。」
……
……
謝燕來離開楚昭這裡,並沒有回去吃飯,而是來到另一處房屋前。
兵馬都駐紮在城門,一是為了警戒,二是不擾民,畢竟這裡剛經歷過圍城。
只有女眷跟著楚昭住進來。
謝燕來走近時,屋檐上響起了鳥鳴,如同鳥兒受驚飛過——
謝燕來頭都不抬一下,抬手就推開了屋門,哐當一聲,人裹著寒氣衝進去,屋子裡的一男一女嚇了一跳。
丁大鎚坐在椅子上,瞪眼僵硬,似乎忘記了起身。
倒是那婦人——丁大嬸受驚過後忙施禮:「謝都尉。」
謝燕來看著兩人,淡淡說:「大叔大嬸不要怪我不請而入。」
丁大鎚僵硬著身子,磕磕巴巴說:「——什麼?」
丁大嬸還蒙著臉,但從眼睛裡可以感受到她在笑,接過丈夫的話,說:「謝大人客——」
氣還沒說出來,謝燕來已經再次開口。
「——因為丁大嬸你們已經接到警報我來,就不用我再多次一問了。」他說。
年輕人身高瘦長,面容桀驁,長腿一勾將一把椅子帶過來,大馬金刀坐上去,冷冷看著兩人。
謝燕來剛來的時候就先把丁大鎚這些人見了一遍,一個一個盯著看,連丁大嬸都不放過,還不客氣問為什麼蒙著臉。
丁大嬸說受過傷,面殘,怕嚇到人自慚形穢。
謝燕來當時就笑:「大嬸怕嚇到什麼人?嚇到你們身邊的這些人?那他們不配當你同伴,至於嚇到其他人,那不是正合適?」
他說這話的時候,楚昭在後戳了他好幾下,見戳他不理會,乾脆說有其他的事,把他扯走了。
接下來謝燕來沒有再揪著蒙面的事,也不再盯著他們這些好心的獵戶,對他們排兵布陣,和身邊的兵將一樣呼來喝去。
直到今天,坐在這裡,看著這兩人。
「丁大叔怎麼來這裡了?」謝燕來問,「你們夫妻兩個不是知道避諱嗎?一路上比陌生人還陌生人。」
「我當家的,把胳膊扭到了。」丁大嬸說,「我不放心,叫他過來看一看。」
說著看了眼謝燕來。
「這夫妻相處,在心不在外,看起來陌生,但其實都是互相惦記的。」
跟他說這些做什麼,誰在意他們夫妻怎麼相處,謝燕來嗤笑,挑眉道:「為什麼扭到胳膊啊?先前沖陣殺敵的時候也沒見到丁大鎚你受傷啊?」
他話說的是丁大鎚,但視線看著丁大嬸,嘴角似笑非笑。
丁大嬸垂下視線,用手戳了戳丁大鎚:「你說嘛,有什麼好丟人的。」
丁大鎚被戳了下,僵著身子,說:「因為,我被嚇到了,所以沒站穩,摔倒了,脫臼。」
他說完了,丁大嬸才接著說:「我們,真沒想到小姐她身份如此不凡——」
謝燕來呵呵笑:「大嬸,別這麼謙遜,有什麼你們沒想到的啊,你們要是沒想到,會被一個小丫頭說動來為她拚命?」
丁大嬸眼裡似有笑意,再次伸手戳一旁的丁大鎚:「當家的——」
「行了,大嬸,不用裝了。」謝燕來打斷她,說,「你才是當家的,這位丁大叔,不是你的丈夫,或者,是,但也只是傀儡而已。」
沒錯,他是傀儡,還是隨意能被打的傀儡,終於有人看出來了,丁大鎚眼角差點滴淚,這個女人才是大山賊啊,他真想大喊一聲,但——想著適才不過是略動了心思,略動了下身形,就被這女人幾乎拆散——
眼前這個謝都尉打起來跟這女人可能不相上下,但不相上下之前,這女人解決他也是輕而易舉。
丁大鎚僵硬著身子繼續做傀儡。
丁大嬸垂著頭,眼裡的笑意再也掩飾不住,然後抬起頭,看著這年輕小將。
「是。」她說,「我的確是當家的,我們也猜到小姐身份不凡,但都將,我們再猜也猜不到小姐會是人間龍鳳啊,這場面,真是嚇壞了。」
嚇壞了?謝燕來看著這婦人的一雙眼,看不出來半點驚嚇,只有歡喜——
「覺得發了大財了嗎?」他淡淡說。
丁大嬸說:「是,走了大運了。」這一次不待年輕小將審問,主動開口,「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原本只想求財,如今遇到這般機緣,就想再求個運道。」
謝燕來看著她,這婦人自從承認自己是當家的,雖然依舊柔弱,但氣勢不同了。
「有所求,就要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淡淡說。
丁大嬸沒有回答,眼中含笑反問:「都將一路應該親眼看到我們求財的心意吧?所以我們今日還能坐在在這裡。」
謝燕來看著這婦人,不喜不怒。
丁大嬸也沒有惶恐,鄭重施禮:「都將,我們聲名狼藉苟且偷生,能為皇后娘娘鞍前馬後,是天上落下來的大好事,請謝都將接下來再看看我們求運道的心意。」
「當家的果然不一般。」謝燕來站起來,看著這婦人,幽幽道,「既然當家的知道我看著,那就別怪我看不順眼的時候,砍掉你們的頭——」
他說到這裡時,門外有腳步響。
「阿九——」女聲喚。
謝燕來幽冷的臉頓時浮現不耐煩,也不答話。
女孩兒已經推門進來了,眉眼燦爛一笑。
「你果然在這裡。」她說,對他招手,「我正要找你呢。」
謝燕來冷冷說:「末將不是你隨從,娘娘有吩咐找老白去。」
楚昭根本不理會他的冷臉,扯住他衣袖:「要緊的事,天大的事,離了你不行,快跟我來。」說罷向外走。
謝燕來唯恐被扯壞了衣袖,只能跟著出去:「楚昭!你注意身份。」
楚昭回頭一笑:「我身份高高在上,誰能奈我何?」
謝燕來哈的笑了:「厲害啊阿昭小姐,不是先前離開皇城都躊躇的時候了。」
楚昭也笑了:「好了,不要胡扯了。」回頭看了眼這邊的屋子,見丁大嬸站在門口目送,她對她笑了笑,再收回視線看謝燕來,「你又來嚇唬人家幹什麼?」
謝燕來抬著下巴看她:「難道你以為你裝聾作啞人家就真以為你裝聾作啞嗎?」又冷笑,「人用了,就不問問清楚嗎?」
楚昭知道謝燕來一來就貓兒一般盯上了丁大鎚這些山賊,一雙眼看來看去,幾乎把這些山賊看得神魂出竅,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
「看破不說破嘛。」她說,「我知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我知道,這不就行了。」
說到這裡又哼了聲。
「當初你呀非要揪著我說破,害我今天多走一遍這條路。」
謝燕來的眼尾一沉:「我是個怕死的人,要說破一切危險,楚小姐不怕請隨意。」說罷一甩袖子大步向前去。
「你生什麼氣啊。」楚昭笑道,追上去,「我沒有怪你哦,過去的事我可沒那麼小氣,你也別那麼小氣——」
兩人一前一後在視線里越來越遠,聽不到說什麼,但丁大嬸依舊站在門口看著,眼裡的笑溢出來。
「這謝都將,還不錯。」她點頭。
丁大鎚在後忍不住說:「他太凶了吧,哪裡不錯。」
對他們凶,對那位小姐也很兇。
「他對我們凶,是擔心那位小姐,想要護她周全。」丁大嬸含笑說。
所以那位小姐啊也一點都不害怕他。
丁大嬸看著遠處,女孩兒搖搖晃晃跟在小將身側說說笑笑,那小將肩背挺直闊步不理會,但背負在身後的手勾在一起,小尾指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