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那邊發生了什麼事,謝艷芳並不在意,他仔細端詳自己寫的文卷,喚了一個太監進來。
「這是我剛寫好有關幾件朝事詳解,給陛下送去。」謝燕芳道,「陛下忙完功課可以閑看幾眼。」
太監恭敬地笑:「謝大人說笑了,謝大人寫得淺顯易懂,陛下可喜歡看了,每天睡覺前看得放不下來,還要齊公公催促才肯放下呢。」
謝燕芳道:「陛下喜歡看,我會為陛下再寫來。」
他不會急著去走到蕭羽面前。
他會慢慢地等著,將自己的心給這小孩看,等著這小孩放下心結,親自走到他面前來。
一直到夜幕降臨,除了輪值的官員,其他人都離開,皇城裡才安靜下來。
雖然沒有了官員們涌涌,但鄧弈桌案上堆積的文卷如山,忙碌的鄧弈忽的停下,喚聲來人。
一個小吏近前。
「去。」鄧弈道,「把那份軍功冊子拿來。」
小吏愣了下,反應過來明白鄧弈說的是什麼。
「大人要給楚岺批啊。」他問。
鄧弈握筆道:「不是給楚岺批,我是想看看,為什麼不想讓我批。」
……
……
手指翻動文冊,燈火搖曳,很快手指停在一處,輕輕敲了敲。
小吏忙湊上去看,念出其上的名字「梁耀,梁薔。」啊了聲:「是梁氏!」
「原來是梁氏。」小吏又撫掌,恍然大悟,「那小子是故意的!」
他們花錢進來的沒別的本事就是當耳聰目明,當鄧弈的手眼,自然盯到那官員是謝燕芳的人。
「怪不得那小子上來就撿著釘子撞,原來是故意要惹怒大人。」小吏道,「梁氏跟謝氏有仇,梁氏被發配邊郡,就是謝氏的手筆,謝燕芳肯定不想看到梁氏得到功勞。」
小吏眉飛色舞一個人把話都說完了,鄧弈只是看著軍功文冊上的名字,道:「亂世出英雄,戰事是悲慘的事,但對很多人來說又是機遇。」
他何嘗不也是亂事之中得到機遇。
他並不介意其他人也有這個機會。
鄧弈提筆在文冊末尾批了准字,再取過太傅大印和玉璽蓋上。
「如楚將軍所願。」他說。
……
……
謝燕芳離開皇城,身邊並沒有護衛層層,只有杜七一人,穿行在街市上,夜色也沒有掩蓋他的風華,路過的人們忍不住看過來。
「是謝三公子。」
「謝三公子!」
有人低語,有人激動輕呼,但大家都不打擾,看著公子一人一馬施施然而行,賞心悅目。
「謝三公子身居要位,局勢又不穩,他依舊出行不用護衛啊。」
「跟鄧太傅不能比,鄧太傅出行是要封了街道的。」
「小人得志和世家公子怎能比。」
謝燕芳對四周的視線和議論不在意,沉浸在思索中,不過當後方有馬蹄急響,喊出急令的時候,謝燕芳立刻和杜七避讓一旁,看著驛兵疾馳而過。
「邊郡的軍功封賞。」杜七低聲說,又譏嘲道,「太傅的心意夜都不肯過,就急著送走了。」
謝燕芳目送遠去的驛兵:「這樣也好,楚將軍不用為此事煩擾。」又看杜七,「阿昭小姐已經見到父親了吧?」
杜七點頭:「見到了。」
謝燕芳看向遠方:「楚將軍的身子更不好了吧?」
杜七再次點頭,低聲說:「眼已經看不到了,算著時候——沒多久了。」
謝燕芳輕嘆一聲:「阿昭小姐現在是又高興又難過吧。」
……
……
邊郡的夜狂風呼嘯,城池宵禁,除了兵馬不見其他人影。
一隊人馬從城外疾馳而來。
其中穿著棉甲的女孩兒在官衙前停下。
官衙前守候的兵士紛紛施禮「小姐。」
先前他們原本稱呼皇后,但總覺得彆扭,楚昭大手一揮說「不是在皇城,跟兵將一起巡城的皇后也不是皇后了,大家是一家人,喊小姐就行了。」
於是大家自在地稱呼小姐,一家人呢。
「要不要來門房喝口酒暖身子?」楚昭問,掀起厚重的帽子問身後的兵將們。
要還是不要呢?丁大鎚也不敢回答,看前方的小將——當家的沒來,但他丁大鎚還是沒能變成做主的人。
謝燕來整張臉都裹在圍巾中,只餘下一雙眼,瞥了楚昭一眼:「與其喝酒,不如楚小姐繼續跟我們巡邏。」
楚昭嘻嘻一笑:「不。」她做出嬌弱的樣子,「楚小姐年幼體弱,要去休息了,重任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好兒郎。」
謝燕來嗤聲催馬疾馳,丁大鎚等人忙跟上——
當家的雖然沒來,丁大鎚也沒能趁機對楚昭揭露丁大嬸真面目,因為每次想說時,就總覺得有人盯著他,愣是沒敢說出來。
罷了,走一步說一步吧——好容易攀上皇后這棵大樹,丁大鎚不想那麼早死掉。
一群人疾馳而去。
楚昭則快步進了官衙,一路小跑直向後院。
「小姐小姐。」阿樂在廊下等著,滿臉笑,「今天更冷了。」
楚昭嗯了聲,抱緊斗篷衝進屋子裡。
「爹,你睡了嗎?」她站在廳堂里大聲喊,「我回來了。」
這麼大的喊聲睡著也被驚醒了吧,阿樂失笑。
內室已經有聲音傳來,不溫不火:「知道啦,還沒睡,等著你呢。」
楚昭甩下如冰塊般硬邦邦的靴子,阿樂給她解斗篷,另有兩個婢女給她套上暖鞋,又用熱巾帕在她身上拍打,讓她的身子儘快暖起來,也是為了不把寒氣帶進內室。
片刻之後,楚昭急急走向內室,看著躺在**的楚岺。
昏昏燈下,**的中年男人面如白紙,雙眼無神,不過臉上還帶著笑意,且看向楚昭所在。
女孩兒在燈下笑顏如花。
「爹。」她帶著幾分小得意,「你猜我帶回來什麼?」
楚岺道:「巡城的小姐抓到姦細了嗎?」
「不是。」楚昭笑,將還抱在身前的手攤開,露出一隻白雪般的小兔,「我在雪地里撿到一隻兔子。」
「阿昭厲害了。」楚岺道,「能在雪夜裡抓住兔子——是不是阿九抓的?」
「不是阿九!」
「好吧,是他先發現的,但是我親自抓的。」
內室女聲清脆,楚岺躺在**含笑聽,然後感受到手裡毛茸茸。
「爹,你看看,小兔子雪團一樣。」楚昭說。
楚岺道:「兔子會咬人,你別忘了,小時候你被咬過,哭了三天。」
楚昭哈哈笑:「有嗎?我都不記得了。」
「過去太久了嗎?」楚岺含笑問,「小時候的事都忘記了?」
是啊,楚昭坐在床邊想,對於重活一世的她來說,小時候真的很遙遠了。
「爹,你給我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她說道。
楚岺一手輕輕撫摸雪兔,輕聲講:「你小時候可不一般呢,剛出世滿屋紅光,一個路過的算命先生當即臉色大變,指著說天降祥瑞——」
楚昭笑得抱著肚子。
「爹——你是不是又去街上偷聽茶館講書了?」
阿樂站在外室,聽得內里父女說笑聲,也跟著一笑,抬手擦去眼淚,輕輕退了出去。
夜色深深,室內的說笑聲漸漸停下來。
楚昭看著撫著雪兔的手一動不動,她的臉色也如同雪兔一樣白,慢慢伸手搭上楚岺的脈搏,下一刻鬆口氣,重新跌坐在床邊的地上。
還好,父親還活著。
雖然,大夫說隨時都要死去。
楚昭將雪兔抱在懷裡,靠著床榻,將頭埋在膝頭,眼淚打濕衣裙。
但,還是很高興啊,這一次,她能陪著父親離世。
……
……
後半夜的寒風呼嘯肆無忌憚,謝燕來走回住處的時候,被吹得搖搖晃晃。
這麼大風,他停下腳看了眼官衙所在,也不知道楚昭睡得著不?
下一刻他的腳一轉,看向一個方向。
「誰啊?」他冷聲說,「都能進到城裡來這麼厲害了,還躲藏什麼?」
寒風呼嘯捲動一個人影晃動,從屋角走出來。
「阿九公子。」女聲輕柔,「是我。」
謝燕來哦了聲,似笑非笑:「丁大嬸啊,怎麼?這裡不熟?來了找不到丁大叔在哪裡?」
木棉紅再走幾步,夜色里瘦弱的身子搖搖晃晃,但狂風並沒能將她捲走。
「阿九。」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再說其他的話,只道,「我要見楚將軍。」
謝燕來哈的一聲笑了:「我果然猜對了,楚昭這個傻瓜,不肯猜你們的意圖,但我一眼就知道,你就是奔著楚將軍來的。」
他的手按在了腰間。
「別動兵器。」
女聲說,聲音裡帶著笑意,還有,慈愛?
謝燕來嗤笑一聲,這種把戲對付丁大鎚那種傻土匪還差不多,在他面前有什麼用,他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嬌嬌弱弱說幾句話能奈何他?
「我是阿昭的娘。」
冷風陡然灌進嘴裡,謝燕來的嗤笑,變成了咳嗽,他從腰裡收回手按住嘴,將咳嗽聲壓制。
這大半夜的真見鬼了!
……
……
「你不是死了嗎?」
謝燕來啞聲問,瞪著前方的女人。
女人笑問:「阿昭跟你說過我啊?」
雖然是深夜,但謝燕來也能察覺到熟悉的視線——跟那個鐘長榮一樣,雖然鍾長榮是瞪眼,這個女子是給笑臉。
謝燕來呵了聲:「這還用她說,楚將軍十幾年前就說過了,天下人誰不知道。」
對面的女子默然一刻,在夜色里點點頭:「是,你說得對。」
黯然神傷嗎?謝燕來面色麻木,你們過往有什麼悲傷故事跟他無關。
「小曼是我的人。」女子沒有黯然神傷,很快抬起頭,「楚將軍和鍾長榮都知道我,鍾長榮和楚將軍也知道小曼,阿九你也並不質疑我的身份,我也不再多說浪費時間。」
謝燕來冷冷看著她,不承認也不否認,只道:「我對你是誰不關心,但你來找我,要通過我告訴楚昭身份,就找錯人了,首先我跟楚昭不熟,她的私事與我無關,我也不會多管閑事——再者,你跟了楚昭這麼久都沒敢說自己是誰,楚將軍這麼多年都不說你還活著,你有多麻煩,傻子都知道。」
女子聲音哀傷:「阿昭多可憐,她要是知道母親還在,你不覺得她會很高興嗎?」她再上前一步,狂風將濃夜捲走,他們能看到對方模糊的面容。
這位丁大嬸不再蒙著臉,夜色里她的面容皎潔如月。
她眼神如月光般溫柔。
「孩子,你有母親嗎?」
月光溫柔,一身黑衣的謝燕來卻如同冰山,冷冷說:「楚昭是楚將軍養大的,他把她養的很好,楚昭十幾年都沒有母親,接下來也沒有必要有母親,至於我有沒有母親,跟她有沒有母親無關——丁大嬸。」
他也上前一步,拔出腰刀,刀尖對準木棉紅。
「速速離去,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會殺了你。」
女子沒有被嚇到,臉上的哀傷也散去了,溫柔一笑,低語一聲:「好孩子。」
什麼毛病!謝燕來再不忍,要揮刀——
女子屈膝施禮。
「阿九,我不是要阿昭認我的,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我問問楚將軍,我能不能見他一面。」
「我知道,他大限到了,我想再見一面。」
「而且,如果楚將軍肯見我的話,也要請你把阿昭帶走,別讓她發現。」
「他身邊的人都恨我防我,我若出現必然會鬧起來,阿昭時時刻刻在將軍身邊,我怕她發現。」
「所以只能求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外人,來受累為我問一問。」
「木棉紅,謝謝你大恩大德。」
木棉紅,謝燕來一怔,這個名字好熟悉——先前他做驛兵,要來邊郡送信,他做了很周全的準備,研究熟悉路途每一個驛站,以及邊郡的風俗人情。
木棉紅這個名字就在其中。
山賊。
大山賊。
當年還是被楚岺一手剿滅的大山寨——
當年的傳言,楚岺和皇帝的紛爭,棄用十幾年的真相——
恍惚間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但也沒明白,謝燕來將頭一甩,十幾年前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甩頭站直身子,也收起了刀。
「他若不見你,你立刻消失,永遠不許出現。」謝燕來說。
這就是答應了,木棉紅忙再次深深一禮:「多謝謝公子。」
謝燕來越過她,又停下腳,回頭冷冷說:「還有,楚昭並不是可憐孩子,她什麼都不缺,有父母之愛,你不用自怨自艾,也少來自我感動。」
說罷大步而去,消失在夜風中。
小曼從一旁走出來哼了聲:「姑姑,這小子真是太凶了,聽到別人失去的母親出現,母女相逢是多大的喜事,他什麼態度,還要死要活地威脅。」
木棉紅看著夜色遠去的人影,輕聲說:「他凶,是為護著阿昭。」
這孩子聽到她的身份,第一個念頭就是戒備,他不許自己給阿昭帶來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