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薔在傷兵營得到消息的時候,趕過來連楚昭的背影都沒看到。
他站在軍營外怔怔。
「梁軍侯。」路過的兵士跟他打招呼。
梁薔作為左翼先鋒營唯一倖存者,又在生死關頭拒絕投降差點被砍掉左臂,已經在軍營傳遍了,軍中最敬佩勇士,如今幾乎人人都知道梁薔。
「梁軍侯,你有什麼事?」還有兵將主動問,「需要我幫忙嗎?」
梁薔回過神搖搖頭,對兵將一笑:「我只是養傷太悶了,總想回軍中。」
兵將們看他的眼神更敬佩了。
「軍侯你好好養傷,養好了再來。」「別急,到時候你一出現,西涼兵就望風而逃了。」
大家紛紛說笑寬慰。
梁薔與他們說一笑一刻,告辭,轉過身臉上的笑就不見了,騎上馬來到傷兵營。
「梁軍侯。」守衛喚道,「你父親來看你了。」
父親!梁薔陰沉的臉浮現笑容,加快腳步向內衝去,自從出事後,父親一直沒來過,畢竟這次先鋒營全軍覆沒,左翼軍有過失職罪,一直在清查。
梁籍坐在營帳里,正在看沙盤,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兒子跑進來,他忙站起來,視線先落在梁薔的胳膊上。
「爹,我沒事。」梁薔笑道。
梁籍走過來,伸手小心的握著梁薔的胳膊:「我聽說了,傷口很深,幾乎要斷了。」
「但沒斷,再養幾個月就恢復如初了。」梁薔笑道,說著就晃動胳膊,「現在就能——」
梁籍忙按住他,呵斥:「不要逞強,英雄不是這樣當的。」
英雄……他這個英雄是怎麼樣來得他自己清楚,梁薔神情沉寂,攥了攥手,也許他應該告訴父親——
梁籍看到兒子神情變化,再看兒子年輕的臉,比起當勞役時還黑瘦憔悴,更別提當年的京城貴公子——他這個當父親的印象都模糊了。
英雄,如果能過的平安順遂,誰想當英雄。
「阿薔。」梁籍輕輕拍撫兒子的肩頭,「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將來有好日子等著你,父親以你為榮,梁氏以你為榮。」
父親以他為榮,梁薔將要說的話咽回去,他怎能讓父親失望,不止是失望,只怕要擔驚受怕,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父親,我這不算什麼,一人之力成英雄,父親才是成就英雄的人,指揮得當,一人可以成就無數英雄。」
他算什麼指揮得當,那都不是他指揮的,梁籍心想,最初他身邊只有一個親隨,後來得了功賞,升了官,身邊就配備幕僚,幕僚越多,他指揮越得當,官職就越高,然後就幕僚助手更多,出謀劃策就更厲害——總之這裡厲害跟他越來越沒關係,梁籍眼神微黯,也許他應該告訴兒子——
「父親,梁氏不是以我為榮,是以你為榮。」梁薔鄭重說,握著父親的胳膊,「而且,正因為有父親在,我在軍中才更安心。」
是啊,征戰危險,生死難料,有功也有罪,比如這次左翼先鋒軍只有兒子一人僥倖得生,其他人死了也要被罰,梁薔這次的功勞上報也是極其不易,收到了質疑和阻攔,是他——身邊的幕僚們打通了關係,才得來了封賞。
如果讓梁薔知道他其實並不是才智出眾指揮得當,甚至還受制於人,必然擔驚受怕,別說英勇了,上戰場都分心,太危險了。
那他們父子就什麼都完了。
「這些話就不要說了。」梁籍咽下要說的話,「你我父子齊心協力,再接再厲吧,還有如今形勢很不好。」
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看了看四周,低聲說。
「中山王的兵馬已經圍住京城了,朝廷和中山王已經打起來了。」
「原來如此。」梁薔脫口說,「怪不得她走了——」
梁籍愣了下:「誰?」
「我是誰軍中有兵馬調動。」梁薔含糊說。
梁籍道:「邊軍這邊不會調動太多兵馬,西涼王還沒解決呢。」
所以這才是中山王的機會。
大夏這次真是內憂外患。
看著父親蹙眉,梁薔笑了:「父親不用擔心,勝敗如何,跟咱們都沒有關係,我們殺敵守護大夏,不管誰當皇帝,都要敬重我們,也離不開我們。」
所以必須當英雄,必須做人上人,必須掌握權勢,必須不能再像伯父那樣,被人棄之如敝屐。
梁籍借著來主帥大營公務來看看梁薔,如今公務繁忙,他也不能久留,說過幾句話便離開。
梁薔站在外邊目送父親,父親的身影看不到了,還久久不動,直到身後傳來喚聲。
「梁軍侯。」
梁薔回過頭,見一個兵士捧著葯走來。
「該吃藥了。」他說。
這是專門照看他的軍醫,梁薔看著他,沒說話,也不接葯碗。
軍醫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軍侯,怎麼了?」又忙道,「這是專門為軍侯配的葯,養氣血,好的更快,你不信,我替你嘗一口。」
他說著端起碗就要喝,梁薔笑了,抬手制止。
「我信你——們。」他說,接過葯碗一飲而盡。
軍醫點頭:「軍侯多休息。」說罷轉身就要走。
梁薔喚住他。
軍醫回過身等候他吩咐,梁薔慢慢走過來。
「告訴你們主人。」他說,「我梁薔留著胳膊,也不影響咱們之間交易吧?難道只有獨臂英雄,你們主人才敢要?」
這話聽起來沒頭沒尾,但軍醫看著他,並沒有驚恐或者不解,垂目道:「軍侯請稍後,待我請示。」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
這一次梁薔沒有再喚住他,看著這軍醫的背影,心中滋味複雜,他就知道,他逃不開這張網。
網已經張開,鳥雀怎能飛出去。
這天下凡塵就是一張大網,那他就要做網中飛得最高的鳥雀。
……
……
年節一過,寒風颳了幾天,路邊的柳樹上忽然冒出了綠芽,樹梢上的鳥雀也成群,嘰嘰喳喳叫囂著春天來了。
但如同年節被大家忘記一樣,春意也無人察覺。
看似繁華熱鬧的街市上,行走的人們腳步不再悠閑,匆匆忙忙,茶館酒肆中坐著的人們也不再是專心品嘗美酒佳肴,而是交頭接耳。
「你們打算怎麼辦?」
「走是不能走的,一大家子多少人。」
「不能走,四周都被圍住了,要說安全還是京城最安全。」
「倒也是,我看到好些人家把鄉下的家人都接進來了。」
「真是沒想到,難道真要打?」
「怎麼沒想到?先帝出事之後就想到了,一直等到今天。」
啪地一聲,齊樂雲將花窗關上,擋住了旁邊的竊竊私語。
「我爹說了,一直等到今天,趁著西涼動兵邊境不穩才來逼宮,中山王委實無恥。」她說。
小花廳內女孩兒團坐,只不過這一次沒有了談詩論道,唯有眉頭緊蹙。
雖然朝廷宣旨說讓中山王來護衛京城,但除了一開始大家有些發懵沒反應過來,此時此刻都已經回過神了——王爺蓄養私兵,又向京城來,到底是護衛京城還是逼宮,史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呢。
「阿棠,這件事朝廷到底怎麼打算?」齊樂雲又問。
楚棠似乎在出神,被喚了名字才看過來,無奈說:「我也不知道啊,皇后不在,我連皇城都進不去,朝廷大事也不會跟我商量。」
那倒也是,女孩兒們點點頭。
「不過不用擔心,有一件事我倒是知道。」楚棠又道,「自從西涼開戰後,我叔父不要任何援兵,就是說了要防備有人乘機興風作浪,當初西涼兵潛入上郡,阿昭她自己去援助,為的就是不動用邊郡外任何兵馬,所以朝廷早有足夠的兵馬備戰,大家放心,京城不會有事的。」
女孩兒們神情感嘆。
「楚將軍和楚皇后堅定如此,京城一定會沒事的。」齊樂雲說。
如今形勢緊張,女孩兒們短暫相聚交換了消息,便散了。
齊樂雲和楚棠一起坐車回來,楚棠進了楚宅,她則進了楚園。
看著收拾行李的家人,齊樂雲惱火說:「怕什麼啊,我們不會有事的,在這住著吧,這裡是皇后家,最安全了。」
齊老爺道:「我們的確不會有事,甚至京城被攻破了,我們也不會有事。」他看著女兒,神情複雜,「但住在皇后家裡,就會有事了。」
這話什麼意思?齊樂雲愕然不解。
……
……
「這封信——」
太傅殿內,謝燕芳將一封信放下來。
鄧弈看到封面上中山王印信,以及蕭珣的名字。
「這是中山王世子寫給權貴世家的信。」謝燕芳含笑說。
鄧弈沒有拿起信打開看,只問:「他要勸說大家助他逼宮嗎?」
謝燕芳將信打開,搖頭:「倒不是,蕭世子只是坦誠說自己要逼宮。」
他看著信上的內容。
「世子說,這是他自己的事,惡事惡名也是他一人承擔,但他會保證世家的安全,一旦兵戈相見,不會泄憤於世家權貴。」
鄧弈笑道:「所以就可以泄憤於平民百姓?他知不知道戰火會讓多少城池民眾喪生?一句惡名惡事他承擔還很委屈。」
「他當然知道啊。」謝燕芳道,「所以他會讓朝廷來分擔。」
「他們已經到了京營防線。」鄧弈沉聲說,「再前行就是無詔動兵,意圖謀反,誅殺無赦。」
「他抓了三位宣旨大人,宣稱三位大人為主將。」謝燕芳說,「不出意外的話,他馬上就要殺掉三位大人,說三人蠻橫亂軍,然後他要來京城謝罪,要親見陛下——」
他看著鄧弈。
「到時候誰對誰錯,民眾難分。」
鄧弈淡淡說:「民眾沒有那麼蠢,你以為他們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只是——」
「只是自欺欺人,自我逃避,自我安慰,粉飾太平。」謝燕芳接過他的話說,「但為了逃避危險,民眾就能顛倒黑白,還有這些世家——」
謝燕芳將信放在桌上上,手指敲了敲。
「這封信看起來不是在說服他們,蕭珣不讓他們做什麼,但此時此刻,權貴世家什麼都不做,就是倒向了中山王!」
鄧弈垂目看著桌上的信,問:「謝大人的意思是要坐實中山王謀逆?」
「只有這樣,才能讓天下知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謝燕芳道,「也別想自欺欺人,還有這些世家,什麼都不做,接到蕭珣的信不舉不報不憤不慨就是同罪,只有這樣,這一戰打起來,才是正義,才能無後顧之憂,也才能讓天下人臣服,阿羽的帝王之位從此無人敢質疑。」
鄧弈抬起頭,問:「那怎麼樣坐實中山王謀逆?」
謝燕芳看著他,問:「蕭珣給太傅的信,寫了什麼?」
……
……
「說了半天,謝大人原來是要我來坐實中山王謀逆。」鄧弈笑了笑,靠回座椅上,看著謝燕芳,伸手從衣袖裡拿出一封信,「我想,謝大人其實要問的不是此時蕭世子給我的信,而是以前,京城兵變時候,給我的信是什麼吧?不,或許還有更早以前,比如我是怎麼跟中山王勾結的信件吧?」
鄧弈不是傻子,當然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誰來揭證中山王父子狼子野心。
讓他鄧弈來揭示?
中山王父子很早以前,便與鄧弈勾結,中山王有不軌之心,那他鄧弈是什麼心?
「三公子,是不是正義之師,出師有沒有名,皇帝在意,我不在意。」鄧弈說,「甚至此戰是勝是敗,我鄧弈也能不在意。」
這話說得真是不堪入目,身為一朝太傅,竟然說不在意朝廷此戰勝敗。
「沒錯,我鄧弈就是這樣的小人。」鄧弈冷冷說,「禮義廉恥我都不在意,我既然坐上了這個位置,你就別想用聲名綁縛我,算計我。」
他看著謝燕芳又一笑。
「三公子,你也不是為了朝廷師出有名,只不過藉機要挾我罷了。」
「真要為了師出有名,你應該找你的外甥媳婦。」
「你知道我跟中山王有舊,難道不知道楚皇后為什麼帶著小殿下離開楚家?」
當初楚昭護著蕭羽殺入皇城見皇帝,之後便被先帝賜太子,接著登基,人人都知道蕭羽被託付楚家,是因為楚岺深受皇帝信重藏著一支私兵,其他的事也沒有人再細究。
比如藏著一支私兵的楚氏那麼可靠,為什麼楚昭會帶著蕭羽從楚家離開?
還是殺出來的。
為什麼楚嵐從此後病困家宅,楚氏作為後族,只有楚棠一個小女孩兒拋頭露面?
那女孩兒沒有跟他說過,他也不去追問,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謝燕芳肯定知道。
謝燕芳神情溫和,道:「因為要想讓楚家的事不牽連皇后,必須把太傅您也一起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