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旳人心浮動,京城的宴歡酒酣,都被謝燕來拋在了身後。
他像一條魚從精美的魚池跳進了大海,前方無邊無際水面起伏不定,但暢快淋漓自由自在。
晝夜不停半個月後,魚兒躍出水面。
站在山丘上,風一吹,被炙熱的沙土灌了一頭一臉,謝燕來呸了聲,吐出口一口沙子,又深深吸口氣,到家了。
念頭閃過又自嘲一笑。
他竟然把這裡當家——
「到家了!」
他身後的十幾個兵衛此時也跟上來,不顧追謝燕來追得精疲力盡,看著前方隱隱可見的屯堡,紛紛大喊大叫,還有人從馬上跳下來,在地上打滾。
而前方煙塵滾滾,人馬沸騰,一聲聲歡呼如雷而來。
「回來了——」
「小爺回來了——」
謝燕來嘴角彎了彎,他一催馬向那些人迎去,身後的隨眾亦是狂奔,在山坡上掀起滾滾塵煙。
兩方塵煙很快撞在一起,人仰馬翻,很多人都滾落在地上,叫聲喊聲罵聲笑聲一片。
謝燕來不知道自己放倒了幾個人,也不知道最後是被誰放倒了,他躺在地上沒有再起來,不像在京營不管倒下幾次也堅持站起來——自己兄弟,讓他們一馬。
他躺在地上,身下的草和土地都不夠柔軟,但感覺無比地舒坦。
這不是矯情的話,以前可能是矯情賭氣,但現在這是真心話,他躺在這裡,因為他能掌控自己,他的刀,他的人馬,這比錦衣玉食,比眾人恭維簇擁,都讓人安心。
他手枕在脖頸後,看著湛藍的天,現在倒是有點可憐那女孩兒了。
她就算是再奸詐,生活在那種地方,也不一定過得安心吧。
以前只是隨口調侃,這次見了之後,更覺得——
「阿昭她怎麼了?」
鍾長榮的大嗓門幾乎吼破了謝燕來的耳朵。
又跑了一天才來到大營,沒有半點休息就被揪來見鍾長榮,坐在椅子上的謝燕來難免有些走神,聽到鍾長榮問楚昭,他下意識就說出了心裡話。
謝燕來指了指桌案上:「她給你寫了信,你自己看啊。」
鍾長榮不看:「她肯定不讓我擔心,我不信這些紙上寫的,讓你去就是讓你看她真實的樣子。」
「她很兇。」謝燕來摸了摸下巴,真實的樣子嗎?還跟以前一樣,「她敢在朝堂上站出來反駁太傅,莪——」
他拿出新腰牌晃了晃。
「這個游擊將軍,就是皇后為我爭來的。」
京城發生的事謝燕來雖然懶得講,但其他人從進城到現在已經講了十幾遍了,什麼打遍京營無敵手,什麼光著身子遊街,京城民眾傾城歡迎,無數女子扔下鮮花傾慕,差點被當街搶了當女婿,當然也有憤憤不平——
「謝小爺被搶了功勞。」
「也不能說搶吧,是人家梁薔攀上了太傅。」
具體朝堂上的事兵衛們不懂,但知道謝燕來在兵部鬧了一場,還被關了大獄,最後是皇后出面,一視同仁,兩人都封了游擊將軍。
這一趟進京讓大家看了好幾場熱鬧,足夠說一輩子了,還能傳給兒子孫子接著說。
鍾長榮當然不會是只聽個熱鬧,皺眉看了謝燕來一眼,忍不住嘀咕:「一個游擊將軍原本不用她爭取,誰讓你們家貪心,要什麼衛將軍,讓太傅不滿。」
的確,這件事的起源就是兵部給謝燕來請封。
請封也不奇怪,畢竟戰功,身份,家世都在,但稍微意思一下就是了,張的口子太大了。
鄧弈跟謝氏本就不合,怎能放任不管。
謝燕來絲毫沒有愧疚,冷笑說:「衛將軍算什麼大?我本就一直在做衛將軍該做的事,如今是又是戰時,沒那麼多苛刻的規矩,我家世又不凡,我封衛將軍一點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梁薔給了太傅什麼不可拒絕的好處,竟然讓太傅如此反對我的封賞。」
這次的封賞之爭,當然不可能簡單的就是封賞之爭,鍾長榮就算沒親自去親眼見,也能猜到,謝氏和太傅,甚至還有皇后,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朝堂紛爭,他要說什麼,最終只罵了句:「戰時也沒讓你們這些人停下算計。」
謝燕來淡淡說:「什麼時候都不會停下來,戰時反而會更多,因為戰時帶來的利益更大。」
鍾長榮自然知道這個道理,無奈又沉默。
「接下來朝廷對邊軍肯定有新的調整。」謝燕來接著說,挑眉一笑,「這調整肯定是夾雜著各方利益。」
鍾長榮神情沉沉,罵了一句髒話,道:「但願他們知道最大的利益是戰勝西涼。」
謝燕來道:「這個肯定是知道,因為戰勝也能為他們帶來更大的利益。」他站起來,「鍾帥,接下來落城就交給你了——」
謝燕來被封了游擊將軍,可單獨領兵三萬,再加上先前在京城因為落城產生爭執,謝燕來肯定不會被允許留在這裡了。
三年來,這小子一直跟著他,鍾長榮神情有些不舍——
「以後,你就靠自己了。」謝燕來接著說,「沒我幫你,你自求多福吧。」
這混小子!誰幫誰!鍾長榮不舍頓消,瞪眼:「你自求多福吧,你冒進的毛病要是不改,惹了大禍,你就是姓謝,也保不住你。」
謝燕來嗤笑一聲,不理會他,走了幾步又停下。
「還有,你要記得別人都是各有目的來的。」他看著鍾長榮說,「你把你自己的人看好守好,記住,除了戰勝西涼,為皇后而戰也是你的利益,不要誰人都信,對誰都捨得掏心挖肺。」
說到這裡他停頓一下。
「包括我。」
說罷大步走出去。
鍾長榮在後呸了聲「臭小子教訓誰呢。」說完話,他神情變幻一刻,最終面色沉沉,從謝燕來的話里可以得知,接下來除了對外,對內也要警惕。
他坐下來打開楚昭的信。
有親衛進來,低聲問:「木棉紅那邊送來消息,一萬兵馬也可以調用了,將軍,接過來充入軍中嗎?」
當初中山王收繳的十萬兵馬,分出五萬由木棉紅規訓,一年多了,已經可以交付一批了。
鍾長榮看著手裡的信,忽的搖頭:「不用。」
親衛愣了下:「不用?那等什麼時候?最近大將軍他們都有來問兵馬補給,如果不分,他們會不會誤會——」
「誤會什麼?」鍾長榮沉聲喝道,「我是主帥,一切兵馬聽我調令。」
親衛跟他也不見外,不僅沒嚇到,反而笑了,道:「鍾將,脾氣怎麼這麼大,是不是又被謝小爺氣到了?」
說完人就跑了,鍾長榮沒來得及踹他一腳。
……
……
雲中郡延綿起伏山脈被夜色籠罩,山谷中偶爾閃爍著火光,如星辰般,似乎近在眼前,但走近又沒有人能找到它們。
坐在篝火邊的木棉紅將一根柴扔進去,火光閃耀,照耀著她面紗下微微驚訝的臉。
「不要?」她問,「鍾長榮是這樣說的?」
來人點點頭:「他是這樣說的,說讓我們先留著。」
旁邊樹上蹲著人哼了聲:「現在不要,以後我們可就不給了。」
又一個人伸手掐算什麼,說:「莫非是不想給物資?」
來人忙道:「物資給了,一點都沒剋扣,我這次帶回來了。」
那鍾長榮是幹什麼呢?先前阿昭小姐都下令了,他還不情不願,唯恐這些兵馬變成山賊土匪,大家對視一眼。
木棉紅輕聲說:「估計是京城那邊有什麼動向。」
「什麼動向?」大家問,「沒聽小曼送消息來說啊,一直都挺好的。」
坐在高高的皇城裡,阿昭一個小姑娘,怎麼可能一直都挺好,就算是好,這個好得來也絕對不容易,木棉紅沒說話,越過深深夜色看向京城方向。
……
……
夜色籠罩深深皇城裡,燈火明亮。
楚昭在宮女內侍的簇擁下來到前殿,將奏章送給鄧弈,同時還送來了宵夜。
「我都看過了。」她含笑說,「辛苦太傅了,邊軍的這次升遷調動安排就到這裡了。」
鄧弈看著放下的奏章,拉拉扯扯半個月,終於是通過了。
「娘娘也辛苦了。」他意味深長說。
楚昭道:「與西涼之戰,不僅事關大夏國朝,還是我父親的遺願,請太傅理解,我不能放任不管。」
鄧弈點點頭:「我明白。」
楚昭一笑,坐下來親自給他斟茶。
「那,皇后明日上朝,是不是還不垂簾?」鄧弈問。
這半個月楚昭上朝依舊不垂簾,因為涉及邊軍軍將調動,她時不時要開口說話,大家也就沒說什麼。
但接下來呢?
楚昭握著茶壺的手一頓,抬起頭一笑:「不了吧,天氣越來越熱了。」
鄧弈看著她沒說話。
楚昭將茶放下,看著鄧弈。
「太傅。」她說,「垂簾並不能阻擋我說話,所以,沒有垂簾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