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震雷在殿外響起,劈開了凝結許久旳悶雲,豆大的雨水砸落。
雨聲嘩嘩沖刷,將里外隔絕成兩個天地。
大殿內諸人耳內雨聲和官員的聲音夾雜。
「臣與鄭夏自幼一起求學,鄭夏家貧,但品行高潔,絕不會做貪污受賄這種事。」朱詠高聲說。
楚昭搖搖頭:「這並不能證明什麼,這也不是證據。」
朱詠叩頭,他當然知道這個不算證據,否則他這半年多跑前跑後跟無數人說這句話,早就管用了。
走投無路之後,他只能悲哀地重複這句話。
「臣去牢房見過一次鄭夏。」他收起悲哀,「鄭夏說,他只負責保管中正定下的考題,自己都不知道內容是什麼,直到考完了才知道。」
楚昭再次搖頭,她看案卷的時候覺得此案漏洞太多,怎麼看都是隨便推給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了解此事,但靠嫌犯自己說也不是證據。
朱詠抬起頭:「鄭夏說,他給保管的匣子上貼了封條,他貼的封條跟中正大人在考場打開的,不是同一個。」
楚昭皺眉道:「但案卷上寫了確定是他的字跡。」
朱詠神情悲哀:「鄭夏其實是左利手,因為不吉,一直掩飾,知道的人並不多,他也練好了右手,日常與大家沒有不同,鄭夏跟我說,那天他是用了左手寫了封條,雖然字跡乍一看一樣,但其實很多不一樣——」
竟然這樣?那,楚昭忍不住傾身:「那他——」
不待她問,朱詠悲戚一聲。
「但在案發開始被詢問的時候,鄭夏就被——打傷了左手。」他俯身在地,聲音嗚咽。
傷了左手?也就是說,鄭夏自己不能證明自己了,楚昭驚訝,這是巧合還是故意?
這案子果然是有問題。
楚昭點頭:「這案子要重新再審。」
朱詠俯身在地悲泣:「皇后娘娘聖明。」
兩人停下了說話,殿內雨聲刷刷,除此之外別無他聲,令人窒息地沉默。
其實先前也只有他們兩人說話,沒有人反駁也沒有人詢問,更沒有人應聲,刑部侍郎乾脆連眼睛都閉上了。
先前被打斷的官員再次在袖子里掐手指,一,二,三——
「還有何事啟奏?」
又有男聲響起,這一次是大家熟悉的太傅的聲音。
他的聲音打破了凝滯,殿內的諸人瞬時活過來。
「臣有本奏。」一個官員站出來,「太傅,今年鎮國王的生辰禮是照舊?還是升一等?」
鎮國王也就是中山王,先帝牽掛這個在外的兄弟,每年生辰都會讓禮部送賀禮,如今朝廷與中山王隱隱對峙互相戒備,這禮送還是不送?按什麼規格送?
不待鄧弈說話,立刻有其他官員站出來。
「鎮國王不遜,沒有資格享受天子之禮。」
「黃大人此言差矣,鎮國王雖然桀驁不馴罪責滿身,但天子胸懷能原諒能教化,也表明不會放任他不管不問。」
「那要說我,送去鎮鞭一把,孝悌書卷一冊。」
「如今西涼戰事未平,還是不要再生事端。」
殿內爭執吵嚷一片,鄧弈不時在其中說上一兩句。
這才是朝堂的氛圍。
那位還跪在地上的朱詠,以及龍椅後的楚昭,都像是被遺忘了。
同在一個朝堂,他們如同被雨聲隔離在外。
朱詠獃獃跪在地上,沒有人讓他說話也沒有人呵斥他退下,他漸漸眼神空洞沒有再說話。
楚昭也沒有再說話。
不過今天的難堪比先前更甚,畢竟都有人站出來對皇后說話了,但還是被滿朝官員無視——
蕭羽有些擔心,忍不住回頭看楚昭。
楚昭坐在椅子上,神情平靜,沒有絲毫的惱怒,蕭羽看過來時,還對他笑了笑。
這小孩子難道怕她氣不過站起來罵朝臣或者拂袖而去嗎?
她要這樣做,鄧弈這些朝臣能立刻禁止她再上朝堂。
她是為了在朝堂坐穩,她才不氣,被氣到才是如他人所願。
……
……
散朝的時候,悶雷和大雨都停了,內侍們也將積水清掃,朝官們清清爽爽走在路上。
「還以為會淋雨。」
「這個早朝上得,體面。」
大家說說笑笑各自散去。
朱詠雙眼無神地走出前殿,不知怎地一腳才在排水溝中,鞋子濕了,濺出的水不僅打濕了自己的衣袍,還濺到了旁邊的人。
「你怎麼走路呢!」旁邊的官員呵斥,轉頭看到認出是誰,立刻不客氣地罵了聲,「瞎了眼啊。」
跟上來的幾個官員又是尷尬又是不滿「別罵人啊。」「都是同朝為官。」
聽到他們的話,那官員似笑非笑:「同朝為官?那可不一定了。」說罷滿眼鄙夷看了朱詠一眼,「不止是瞎了眼,還黑了心,沒了骨,為了討好楚後什麼都做得出來。」
說罷拂袖而去。
「不是討好。」
「你這個人怎麼說話呢。」
幾個官員反駁,但沒敢大聲,也沒敢追上去,再看四周投來的視線,不由低下頭,連拉帶拽地帶著朱詠快步而行,直到避開官員們來到皇城外,才停下腳。
「朱大人,你怎麼這麼衝動!」
「為了鄭夏的事你已經盡心儘力了,你自己不也是接受這個結果了?」
幾人紛紛責怪。
朱詠這也才回過神,這件事他其實已經奔走半年了,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心裡也認命了,但先是聽到死刑,又突然聽到有人跟他看法一樣,就忍不住——
他喃喃說:「莪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兄去死。」
「你糊塗啊。」一個好友嘆氣,「這案子你心裡難道不清楚?那是板上釘釘。」
另一個官員說話直白:「你就念著舊情,聽人家喊一聲冤枉,你就信了,人都是會變得,你那好兄弟當了多年的中正訪問,怎麼可能幹乾淨凈的?」
「沒錯,下邊的官吏哪個乾淨?」又一人搖頭,「不過是抓住和沒抓住的區別,也怪他這次倒霉,不僅被抓住了,還遇上了想不開的讀書人投河自盡,事鬧大了,只能讓他抵命。其他時候,其實也不算什麼。」
諸人七嘴八舌勸,朱詠神情變幻悵然。
「其他人我知道,但鄭兄。」他咬牙,「當年他就是因為中正貪腐錯過了機會,沒能入京,他這輩子最恨學問作假,當初跟我說甘願留在荊州當個濁官,就是為了避免學子們像他一般。」
幾個官員無奈道「這話也就聽聽罷了,你還當真。」「現在好了,他沒救出來,你把自己也搭上了。」
朱詠看著大家,喃喃說:「但皇后她認為——」
還敢說皇后,大家七嘴八舌打斷他。
「皇后認為又怎樣?皇后認為又能怎樣?」
「而且皇后也不一定真認為鄭夏案有疑,皇后現在拚命找話說,想要人接她的話,你看果然就有你上當了。」
「她隨口一說,你就信了,說完了,她沒事,你呢?」
朱詠看著幾人,幾人看著他。
朝臣們不理皇后,也不能奈何皇后,但你呢,你一個小小翰林編修!
幾人異口同聲:「你完了!」
完了嗎?皇后真的只是隨口一說嗎?
朱詠失魂落魄慢慢走在御街上,官衙也不去了,去還有什麼意義,還是回去安排一下家人,革職就離開京城,如果除了革職還要查辦,他就——
急促的馬蹄,濺起的雨水,呵斥的罵聲,打斷了朱詠的胡思亂想,他忙向一旁避去,幾匹馬擦著他疾馳而過。
他抬頭看去,見是十幾個禁衛,身材高大面容粗糙,黑衣配刀格外森寒,森寒中還有點點金光。
御街上的其他官員們也紛紛避讓,指指點點神情不滿。
「禁衛怎麼這麼沒規矩!」
「他們不是一般的禁衛,是龍衣衛。」
「本就是一群沒規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