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的碼頭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候。
太傅和皇后吵架也好,官員被抓也好,甚至西涼戰事,都不能讓這裡的人停下手裡的生計。
甚至還會因此而更忙碌。
比如官員獲罪變賣家產補罰款,碼頭這邊商人們雲集,將收來的家產挑挑揀揀發往各處。
比如西涼戰事西北貨物緊缺,讓商路變得更繁忙。
好容易卸完一船貨物,蹲在船頭歇涼的幾人,看到一個大夏天還戴著帽子裹著圍巾的矮胖男人腳步匆匆而來,立刻站起來招呼「老於老於——」「老於你又藏什麼好東西了?」
於商笑呵呵走過來,手一揚,一壺酒被這幾人接住。
「你們幾個眼尖,我剛得到的一瓶好酒。」他說。
幾個人端詳手裡的酒瓶,看起來也沒什麼特殊「老於你被人騙了吧?」「真這麼好你會捨得分給我們?」
於商不在意大家的調侃,笑呵呵道「這可是仙人釀。」「我於帛什麼都大方,越好的東西越要與更多人分享。」又示意大家「快嘗嘗。」
調侃歸調侃,大家對於商的人品性情都很熟悉了,幾人打開酒瓶,一人先嘗了口,立刻發出讚歎聲,其他人忙搶過去,讚歎聲引得四周人都圍過來。
那幾人也不藏私,拿來酒碗酒杯「快來嘗嘗老於帶回來了的仙人釀。」
一時間碼頭上喧鬧無比。
一時間每個人都認識老於。
於商的確很受歡迎,雖然他不是豪商大富,但勤勤懇懇老實本分跟碼頭上所有人都關係很好。
此時就連搬貨卸貨的力士都圍著他。
「於老闆這是又要出門了嗎?」有人問。
於商點點頭:「歇息時候不短了,該出去掙錢了。」
有熟悉的商人問:「還是去雲中郡?」
於商笑著點頭。
「哪裡的生意不能做,你總是跑那麼遠。」有人搖頭,「又遠又偏現在又不安全。」
於商笑道:「哪裡的生意都能做,而且雖然又遠又偏又危險,那裡是我老於的家啊,又能賺錢又能回家看看,真是天下最好的生意了。」
他說著話看著碼頭上的車馬,發現自己家的,忙哎哎招呼著過去了。
有不熟的人好奇問:「老於是雲中郡人?」
「是啊,少年時就出來了,在京城成家立業,有妻有子,但始終沒放下雲中郡的生意。」熟悉的人感嘆。
「這是何必呢。」年輕人們不解,「掙的錢耗費路途,大生意也做成小生意了。」
但年長的人卻很能理解:「錢是掙不完的,故土難離,年紀越大越惦念故土。」
且不管大家怎麼議論,於商將貨物滿滿裝了兩船,在諸人和妻子兒子的目送,家園護衛隨從的簇擁下,坐船在夜色里遠去。
「等秋天於商就會滿載而歸了。」碼頭上握著空酒瓶的男人們掐手指算,「到時候又有好酒喝了。」
一個小商人帶來的喧囂很快散去,碼頭上開始新一輪的喧囂,而小商人也把京城的喧囂拋下,日升日落,下船騎馬坐車,風吹雨打,終於來到了雲中郡。
入關的時候,前方商人的貨物被翻了又翻,路引身份查了又查,塞進去的錢又被扔出來,於商有些驚訝,跟身邊的人問:「現在查這麼嚴?戰事又緊張了嗎?」
身邊的商人低笑:「戰事不緊張,所以才查這麼嚴。」
這話什麼意思?於商不解。
「因為戰事不緊張,將軍們自己鬧矛盾呢。」旁邊看熱鬧的路人很樂意解惑,「朝廷來了監軍說要嚴肅什麼規矩,嚴查兵衛貪腐受賄。」
於商明白了又搖頭:「監軍多慮了,雲中郡的兵衛都很有規矩了。」
「規矩不規矩咱也不知道,反正現在新規矩讓行路麻煩了些。」先前的商人搖頭說,又打量於商的車,見其上的貨物滿滿當當都是些針頭線腦的小東西,「你更麻煩,行路慢,時間長,這些貨物什麼時候能賣完。」
於商笑呵呵說:「慢慢賣,都是小東西,鄉村小鎮里很受歡迎,我多走些路走遠點。」
說著話人馬向前,輪到他們過關,幾人也停下說話各自排隊。
於商上前沒有塞錢,而是從車上拿出幾個水囊袋:「官爺們裝水喝,天氣熱,這是從京城進來的最新的樣式,不值錢。」
水囊袋的確不值錢,兵衛們抬手要打掉,旁邊有坐著的將官看到了,眯著眼辨認,笑道:「這不是老於嗎?跑貨回來了?」
於商忙笑著應聲是。
將官對兵衛介紹:「這是馬邑的行腳商於帛,做小買賣幾十年了,他經常給咱們弟兄送些必需品,夏天送傘送水囊,冬天送暖袖——用著好了,引得軍中的兄弟們都去跟他買。」說到這裡揚聲,「我說老於,你是不是讓我們替你賣貨呢。」
於商憨厚笑:「多謝軍爺們照看生意。」
將官擺手示意兵衛們:「收下吧,回頭替老於宣傳一下。」說罷又招手,「老於多給我一個。」
既然將官發話兵衛們便收下了,於商又笑著多拿一個給將官。
將官一邊端詳一邊擺手:「行了,快走吧。」
兵衛們也不再檢查,直接讓於商過去。
「京城現在流行這花樣?」將官與兵衛們議論,「我把這個送給傅監軍身邊的隨從們,他們應該很高興吧,從京城來到這裡,諸多不習慣,這也算是緩解下思鄉。」
兵衛們都笑起來。
於商坐在車前,隨著馬車疾馳將身後的熱鬧拋下,走過一道又一道關卡,穿城過鎮,走的地方越來越偏僻,車上的貨物也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深夜只餘下一輛車停在荒野山溝,人和馬都不見了。
……
……
清晨的日光灑在荒野上的時候,於商將頭上帽子,脖子上的圍巾,一一解下,拋起來,然後迎著日光舒展面容。
他猛地發出一聲嚎叫。
身旁也瞬時傳來十幾聲嚎叫。
於商轉過頭,看著十幾個穿著布袍的男人,雖然穿的是他從京城帶來的最新樣式的衣袍,但怎麼看都有些怪異,或許是因為與大夏民眾不同的眉眼骨相——
於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其實仔細看,他也是這樣的——
「契帛,換上咱們的衣袍吧。」為首的男人怪叫著,扔過來一件袍子,「將軍特意讓給你帶的。」
於商伸手接住哈哈大笑「契帛多謝將軍。」,說著他就在疾馳的馬背上展開雙手,脫掉原來的富貴團花袍,穿上肩頭袖口毛皮的衣袍,迎風展開雙臂。
「我回家了——」
……
……
「回來了正好。」大帳篷中,正在用小刀割鬍子的男人說,「上次的糧食吃光了。」
於商皺了皺眉頭:「這麼快?」
割鬍子的男人將小刀猛地砸在地上,吼道:「又不是我赤那部吃的,我現在養著兩路,不對,三路人馬,這些糧食,我都沒吃幾口。」
於商對插在腳邊的小刀視而不見,對男人的吼叫也沒有絲毫懼意,略有些驚訝問:「三路,除了大王,難道大王子也跟將軍你要糧了?」
將軍是西涼王的女婿,赤那部的頭人,此次西涼王率領三子親征,由大王子坐鎮西涼城,同時召赤那部為左翼。
「這也太過分了吧。」於商搖頭,「大王子在後方安享太平,竟然還要你提供糧草,將軍你太難了。」
說著又一笑。
「這般功勞,一個公主可不夠,待到論功行賞的時候,將軍記得跟大王再要兩個。」
赤那頭人臉色陰沉:「要那麼多女人有什麼用,我的兵馬損耗太大了。」說到這裡,他看向於商,「既然他說過天下皆是生意可做,那除了糧,能買人嗎?」
於商無奈搖頭:「將軍說笑了,人不是死物,可運送不過來。」
赤那頭人顯然也知道,他也就是隨口一說,抬腳踹桌案,恨道:「有什麼功勞,這仗打到現在,得來的都是大王的唾罵,大王反而只誇大王子,說他守後穩固。」說到這裡,看了眼左右,左右的親衛立刻退出去。
赤那頭人上前一步,對於商低聲說。
「三王子說,用大夏人的話說,我們大家這是給大王子做嫁衣呢。」
意思就是三王子也不滿了?甚至對大王子的地位動了心思?那人真是料事如神啊,於商心裡感嘆,神情不顯,還點頭道:「用大夏人的話來說,大王子這也沒錯,他是長子,你們都要為他做配。」
赤那頭人罵了句髒話「你當大夏人當久了,都不知道咱們的規矩了?誰力氣大,誰就是大王!」
於商伸手摸了摸臉:「其實我都不知道我算哪裡人,一半大夏,一半西涼,然後就不是人。」感念一句,又笑道,「將軍勿惱,我這次來就是做這個規矩生意的。」
赤那頭人愣了愣沒聽懂,問:「什麼生意?」
於商從懷裡拿出一枚令符,伸手遞過來,說:「勝敗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