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發生的時候,鄧弈正經過太傅府。
來到中山郡後,蕭珣也給置辦了太傅府,但他至今還沒有踏入過。
路過的時候,車前的官吏討好地讓停下來,指給他看。
鄧弈掀著車簾看了眼。
府邸比京城還要豪華,雖然主人從沒來過,但大門開著,門房裡坐滿了人,門外還有兵勇護衛,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從遞上名帖的動作看,是來拜訪的客人,一切如同京城太傅府那般。
「太傅。」官吏道,「世子說了一切都按照京城的太傅府置辦,您進去看一看,傢具擺設都幾乎一樣呢。」
鄧弈有些想笑但又收起了笑,道:「那怎麼能一樣。」
京城那個太傅府雖然他也不怎回去,但府里至少有個老娘,有娘,就算是個家。
現在么——
「老夫人的消息,世子也一直讓人打聽。」官吏看到他的臉色,低聲道,「但一直未有,不知道是被害死在那場大火里,還是被抓起來。」
他又忙道。
「不過太傅放心,如果朝廷以老夫人做要挾,世子一定會傾盡所能救老夫人。」
鄧弈笑了笑:「不用,沒必要。」
沒必要?官吏心中咋舌,鄧弈這種小人為了權勢連親娘都可以不顧……
鄧弈看了眼官吏,自然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但也沒必要跟他解釋。
那場大火或許是真要燒死他,但不會傷害他的母親。
如果母親被抓,也不會被推出來做要挾。
別人不知道他,楚昭難道還不知道?他曾經捨棄過母親一次,自然能捨棄第二次,用老娘來威脅他,是無用之功。
那女孩兒不會做這種事。
鄧弈垂下視線,沒興趣再看太傅府要放下帘子,就在這瞬間,幾個剛跟門房點頭哈腰送上名帖和禮單的僕從,猛地從腳下的禮物盒子里,抽出長槍,刺向鄧弈的馬車。
鄧弈的眼角餘光看到流星般光芒,本能向後一仰,長槍滑過了鼻尖,砰地一聲釘在車廂上。
再下一刻眼前茲茲閃光,砰地一聲,整個車廂爆裂。
「太傅——」
「有刺客——」
煊赫的太傅府前瞬時陷入混亂,街上的民眾驚叫著四散,無數的兵士從四面八方奔來。
地面震動。
……
……
蕭珣趕來時街面上已經一層層防控了。
馬車散落在地上,驚馬已經被兵士們擊殺,在馬車和馬屍首中散落著十幾個人的屍首。
這其中有鄧弈的護衛,以及刺客。
蕭珣看著坐在太傅府外台階上幾乎認不出來的人,擔心地問:「太傅,你還好吧?」
鄧弈臉上濺著血和煙火的熏黑,衣衫凌亂,一條胳膊不自然的折彎著。
幾個大夫正圍著他給擦拭包裹。
「還好,我的護衛們撲在我身上替我擋住了致命的襲擊。」鄧弈說,「只是折斷了胳膊。」
「郡城如此嚴密,竟然有刺客行兇!」寧昆沉聲喝道,「刺客是什麼身份?」
兵衛上前將三具屍首拖過來:「他們拿著濟城張氏家的名帖,已經派兵馬去查了。」
蕭珣道:「這身份必然是假冒的。」
寧昆心裡想也不一定,忍不住低聲說:「世子,我記得林氏與張氏有親……」
蕭珣看了他一眼:「查證了再說。」又沉聲向四周官員們喝道,「不管查證出來刺客是何身份,一概以謀逆論處,合族抄斬!」
官員們齊聲應是。
「太傅。」蕭珣又看鄧弈,「是回郡衙還是回府內養傷?」
他知道鄧弈對太傅府沒興趣,所以詢問一聲。
鄧弈道:「在哪裡都一樣,既然在這裡,就回府吧。」
蕭珣點點頭,官員們忙讓人取來軟轎,將鄧弈攙扶坐上去,一隊隊兵士先湧入府門,府內已經兵士遍布,除了太傅府的僕從,外人只有七八個。
他們瑟瑟發抖跪在角落,被兵士們看守著。
看到鄧弈一行人走進來,有人忍不住喊「太傅,我們冤枉。」其他人也紛紛喊「太傅我們不是同黨啊。」
他們跪地叩頭。
鄧弈目不斜視如同沒聽到。
蕭珣被吸引看了過去。
「是先前在門房等候見太傅的人。」侍衛忙說道。
在刺殺鄧弈的三人出現時,太傅府的門房已經坐了一些人,刺殺發生後,他們被看管了起來。
蕭珣收回視線,轉頭對寧昆吩咐:「這些人也都查,還有,太傅府的守衛再增加一倍……」
他說著話,覺得眼角的餘光變得緩慢,看到跪地的那幾人像球一樣在地上一滾……
一切似乎變得很慢,但又很快,那七八人一瞬間脫離了兵衛的看守,如鷹展翅撲過來。
「殿下小心——」
「殿下——」
蕭珣只覺得腦子嗡嗡,視線也變得搖搖晃晃,到處都是人,似乎要把他與這個世界隔絕。
但噗的一聲,身前一個官員被一刀捅穿了脖子。
蕭珣一瞬間被拉回這個世界,他聞到濃烈的血腥氣,看到閃著寒光的滴血的刀尖。
刺客。
這些刺客,是沖他來的!
先前刺殺鄧弈不過是誘餌。
太傅遇刺,無論如何,他也會來探望。
只要他出現,只要接近他,他們就能行刺。
又是噗的一聲,好似有一堵牆擋在了他的身前,蕭珣看到牆後血花飛濺。
鐵英手中一把劍,只揮動了一下,從上到橫再到斜劈下,但卻有三個刺客被斬殺。
他緊貼著蕭珣,將蕭珣嚴密護住,手臂一探,長劍宛如點墨筆,落在又一個衝來的刺客心口,刺客噗通跪倒在地。
這一切都是發生在瞬間,寧昆的臉上甚至一半還保持著在傾聽他說話的專註,另一半扭曲著震驚。
蕭珣心中亂紛紛,又覺得無比安心,哪怕這些刺客再神出鬼沒,有鐵英在他就是安全的。
但念頭剛閃過,地上的一具屍體忽的如蛇一般滑動蜿蜒而起,瞬時與鐵英貼在一起。
又是噗的一聲輕響,蕭珣看到鐵英的脖頸後穿透一根鐵釺……
他的視線再次變得緩慢,看著鐵英慢慢跪下去,鐵英似乎還想回頭看他一眼,但脖子被鐵釺釘住一動不能動,最終消失在眼前……
「別動。」
有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脖子里傳來冰冷的觸感,蕭珣打個寒戰,重回人間。
人間一眨眼,變成了地獄。
四周都是屍體,他宛如站在血潭中。
寧昆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鄧弈也被掀翻扔在地上,被軟轎壓住,官員們有的倒地死去有的滿地亂爬,一層層兵衛圍來——
但又如同遇到屏障不能靠近。
這屏障就是他。
「放開世子——」將官們怒聲喝道。
蕭珣聽到一聲輕笑,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光潔的下巴,待要再看,肩頭劇痛,鐵釺穿透,這痛來得猝不及防,蕭珣失聲痛呼,人也佝僂起來。
「退,後。」拔高的聲音一字一頓,應和著蕭珣的慘叫送出去。
逼近的兵士們宛如被無形的氣囊彈開,向後退去。
與此同時,蕭珣也被對方扯著向後退去——後方是太傅府的廳堂,很快退了進去。
「你逃不掉——」
「快快束手就擒——」
將官們帶著兵士又再次湧來。
「敢進來我就殺了他。」男聲喊道,然後抬起腳,砰砰將門關上。
天地間彷彿一瞬間安靜下來。
蕭珣看清了挾持自己的人,這次不是女子——閃過的念頭讓蕭珣無比羞憤,為什麼他又被人劫持?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比他高一些,比他瘦一些,臉色有些灰撲撲,很明顯是做了偽裝,但依舊擋不住幾分熟悉。
飛揚的眉眼,高高的鼻樑……
「我在哪裡見過你。」蕭珣忍著痛脫口說。
眼前的男人一笑:「我?我可是親眼見過世子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蕭珣微微一怔,下一刻耳邊似乎響起女聲「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這是我和——」
「阿九!」蕭珣道。
謝燕來一笑:「世子竟然還記得我?果然我風姿出眾,人人過目不忘。」
或許他不是記得他,蕭珣看著他:「是楚昭讓你來殺我的?」
謝燕來挑挑眉:「我還有一個名字,叫謝燕來。」
謝燕來!蕭珣驚訝,原來他就是謝燕來!
他當然知道謝燕來,先前就知道,謝燕芳的兄弟嘛,但也僅僅如此,並不在意,統一歸為謝氏子弟,而謝氏只要盯著一個謝燕芳就足矣。
但這兩年不同,尤其是這個謝氏子弟生擒了西涼王。
這可不是因為姓謝就能做到的事,而是因為他這個人。
沒想到剛注意到,這個人就出現在他面前了——
蕭珣微微垂目看了眼抵著自己脖子的鐵釺。
「是謝燕芳讓你來的?」他說,又道,「謝公子,你可知道,殺了我你絕對逃不出去。」
謝燕來哦了聲沒說話。
蕭珣微微轉頭看著他:「謝公子,我覺得以你現在的功勛,可以有自己的前程了。」
謝燕來笑了,笑得有些嘲諷。
「阿九——」蕭珣道。
這一聲剛開口,蕭珣只覺得脖子一痛,下一刻意識凝滯,他垂目看到穿透脖子的鐵釺,血一一滴一滴滴落在華麗的王袍上。
好奇怪,他被殺了嗎?
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能就這樣被殺了?
他不是這樣死的!
蕭珣的視線變得模糊,又變得無比清晰,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穿著龍袍登上皇位,眾臣在大殿齊齊叩拜,鄧弈也在其中。
他在朝堂上叱罵反賊謝氏。
他回到後宮,楚昭投懷送抱滿臉依賴。
這才是他的命運!
謝燕芳根本就沒有接近過他身邊,更別提這個什麼都不是的謝燕來!
他不該是這樣就死了。
這不是他的命運!
怎麼會這樣?
他一定是在做夢。
蕭珣貼著謝燕來的身子滑落,跪倒在地,意識漸漸模糊,耳邊的聲音也忽遠忽近。
「別叫我阿九,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的講條件,猜利益,煩死了。」
「在你們心裡世間事就沒有不講條件不求利益,僅僅是我想做,以及該去做的嗎?」
謝燕來皺眉說,看著跪倒在地上的蕭珣。
「你們爭權奪利以天下為棋盤,差不多行了,天下人也不該這麼倒霉,為你們活得痛苦,死得還要感恩戴德。」
他站在一步,失去支撐的蕭珣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血在身下蔓延。
謝燕來靜靜看了一刻,收回視線在廳內走動。
這個太傅府的會客廳,他比鄧弈還熟悉,這些日子,他們借著各種身份進進出出送禮送貨,然後將這裡擺放了他們準備的……
他伸手探了探架子上擺著的瓷瓶,手指染黑。
他再看向桌椅板凳,入目都閃著油光。
他再看地上的磚縫,密密麻麻黑灰蔓延。
其實沒有想今天會遇到鄧弈,但他們一直在等著今天。
謝燕來從懷裡取出一把火摺子,站定在寬大的屏風前,再看了眼室內,引燃火繩一揚。
嗆人的煙味在廳內彌散,夾雜著茲茲的響聲。
「放開世子——」
「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要什麼儘管提——」
廳外的官員們在大聲的喊,兵士們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外邊的兵馬也在一層層圍攏,將太傅府,將這條街,這半座城,以及將整個城都圍起來——
一個站在台階下的官員嗅了嗅:「什麼味?」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前方,耳邊轟隆巨響,眼前火光衝天,熱浪撲面而來,官員大叫一聲向後跌去。
鄧弈正被兵士托架著退開以免影響救蕭珣,此時此刻回頭看去,火光在他臉上閃爍,眼前的華屋被火吞沒,在燃燒在碎裂——
就像他先前在京城的太傅府書房那樣。
……
……
城外一處荒田中的兩個農夫,看著城中騰起的煙火,煙火距離他們很遠,看起來也不怎麼駭人,裊裊而起,但他們的臉色如同貼近其中被火炙燒一般發紅。
一個抓著鋤頭就要向城池方向沖,另一個死死拉住他。
「你幹什麼!」他喊道,「快走啊。」
被拉住的農夫低聲啞澀:「小爺怎麼辦?小爺他——」
「你別忘了小爺的吩咐!」拉著他的農夫低聲喝道,雙眼紅紅,「我們要做的是什麼!」
被拉著農夫眼裡都要滴出血:「那小爺,小爺,小爺他——」
「不要讓小爺白白送死——」拉著他的農夫嘶聲喊道,「走——」
兩人轉身向遠處疾奔而去。
「蕭珣死了——」
「蕭珣死了——」
……
……
蕭珣死了消息幾乎是瞬間傳開了,中山王府剛來得及把二公子扶到軍前,還沒機會去各地傳報新君,朝廷的兵馬就從四個方向如潮水般殺來。
而不知道是因為邯郡世家的影響,還是蕭珣死了覺得大勢已去,很多州郡的世家甚至官員紛紛倒戈,不到一個月,朝廷的兵馬勢如破竹,逼近中山郡。
興平四年七月,皇后大軍兵臨中山郡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