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宮宴上必有一道蓮子羹。
小皇帝不挑食,但加了新鮮桂花的蓮子羹能多吃一碗。
不過今天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蕭羽拿起信報再次看。
齊公公看到是皇后的信,便沒有再勸吃飯,讓內侍們收拾下去。
皇后出征在外,信報半個月一封,隨著平叛大捷,信報越來越密集,幾乎三五天就有。
自從得知蕭珣已死,皇后大捷後,朝堂上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就連一向神情安靜從不表露喜怒的小皇帝都一直嘴角彎彎,歡喜難抑。
但此時這封信讓蕭羽臉上毫無笑意,神情哀傷。
「唉。」他深深嘆口氣,對齊公公說,「楚姐姐多傷心啊。」
最新送來的消息是,找到謝燕來的屍首了。
先前隨著蕭珣已死捷報來的還有謝燕來帶著十幾人潛入中山郡,成功刺殺蕭珣,但謝燕來生死不明的消息。
其實那時候大家已經揣測謝燕來死了,只不過找不到屍體,皇后不相信。
現在攻破了郡城,中山王府的人供述,為了泄憤,將所有刺客屍首剁爛埋在了中山王府花園裡當花肥了。
中山王府的花園被翻開,找到了十幾具屍首,雖然腐爛,但還是儘力拼湊給死者一個完整。
謝燕來的屍首也在其中。
當然信上並沒有描述這個場面,就算見過戰場廝殺的蕭羽都不敢想像,他重重地嘆口氣。
這已經不知道是今天多少次嘆氣了,齊公公看著孩童緊皺的眉頭,也跟著嘆口氣:「是啊,又能有什麼辦法,打仗總是要死人的,皇后娘娘的父親也是死在戰場上。」
蕭羽搖搖頭:「舅舅和楚將軍不一樣。」
楚將軍確切說是病死的,楚姐姐對他的離開早有準備,但謝燕來不一樣,謝燕來從那晚守宮門開始,就一直英勇善戰,衝鋒在前,為楚姐姐排憂解難。
楚姐姐很信賴他,很倚重他,楚姐姐肯定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死。
就像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失去父母。
他其實也沒想過謝燕來會死。
蕭羽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個舅舅了,但只要一想就有清晰的印象,那晚黑夜城門前,對他毫無感情的雙眼,日常宮中相對,對他也沒有絲毫地恭敬。
這個舅舅不喜歡他。
或者說,不喜歡他這個身份。
這一點跟另一個舅舅完全相反。
那個舅舅喜歡他,只是因為他的身份。
但他對喜歡他的舅舅沒什麼厚愛——反正他親近謝燕芳也只是因為謝燕芳的身份,對謝燕來這個不喜歡他的舅舅,他也沒有厭惡。
他還想著如果讓這兩個完全不同的舅舅對峙你死我活,不知道誰贏誰輸,這下看不到結果了。
可惜了。
蕭羽再次重重嘆口氣。
「陛下要重重獎賞謝燕來將軍。」齊公公輕聲說。
蕭羽點點頭:「不管楚姐姐獎賞什麼,朕都要加倍。」說罷又問,「燕芳舅舅是不是要去中山郡?是去接楚姐姐回來?」
齊公公道:「是去接謝燕來將軍靈柩回京。」
蕭羽不由坐直身子眼睛亮亮說:「不如朕也一起去吧。」
齊公公也滿眼期待:「實不相瞞,陛下,老奴也想去。」又無奈,「但皇后不在,謝大人也離開了,朝中不能無人,只能陛下守著,陛下在朝中,皇后在外也才最安心。」
蕭羽倚著椅子看他一眼,說:「齊公公,你就直接說朕不能去嘛,拐彎抹角,還要拿著楚姐姐來當借口,朕現在不是小孩子了。」
齊公公慚愧一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只道:「在老奴心裡,陛下永遠如孩童般當珍愛。」
蕭羽哈哈笑,將手擺了擺:「朕知道你的心意,齊公公,你跟別人不同,在朕這裡不用這麼小心謹慎說話,你去忙吧,朕要給姐姐寫回信。」
齊公公笑著應聲是,但也沒有立刻就走,將桌案上布置好,又擺了兩碟點心。
「齊爺爺,這些事我們來做就行了。」兩個內侍在旁賠笑,說著還上前幫忙。
皇帝身邊有很多內侍,分工詳細,這是專門伺候筆墨的。
當然在齊公公面前,這些內侍都要靠後站。
不過這些小崽子們越來越按捺不住了。
「我擺好了,你們再伺候,我更放心。」齊公公笑呵呵說,沒有喝退他們。
兩個內侍笑著應聲:「有公公指點,我們做事也安心。」
對於內侍們之間的話,蕭羽如同沒聽到,一手拿著信看,一手捏著點心吃,沒有制止齊公公做事,也沒有制止內侍們搶做事。
對於這些人來說,能為皇帝做事,是天大的榮耀,是皇帝的恩賜,是他們生存的意義。
當皇帝,很簡單。
就像謝燕芳說過的當皇帝需要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
皇帝什麼都不做,其他人才會做事,還會為了做事而相爭。
齊公公告退了,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眼,見伺候筆墨的兩個內侍站在桌案前殷勤地問「陛下要用哪個筆?」「陛下要喝點什麼嗎?」
谷酋
蕭羽一邊看信,一邊回答他們的話「用這隻筆。」「喝點水就行,要不涼不熱的溫水。」「小袁子你去給我換張紙,前幾天壓了桂花那張。」
室內熱熱鬧鬧。
陛下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縮在暗夜裡被這個世間嚇到的小孩子了,他已經越來越會做皇帝了。
齊公公收回視線,對四周侍立的內侍們吩咐:「聽著陛下吩咐,我去歇息了。」
內侍們七嘴八舌應聲是,有兩人跑來送他,更多的人則站著殿外不動——好容易皇帝跟前的紅人走了,怎能錯過機會。
「爺爺,你看那些兔崽子們,一個個張狂起來了。」一個內侍扶著齊公公恨恨啐了口。
另一個內侍忙跟著點頭:「您得給他們個教訓了。」
齊公公道:「記住,在這個皇宮裡只有一個人可以教訓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都別想,想得多,教訓也多。」
「公公,那些人想要搶走陛下對你的親近呢。」一個內侍小聲說。
陛下原來只依賴齊公公,但隨著陛下長大,身邊需要越來越多的人,小孩子的依賴容易得到,但也最易變。
齊公公笑了笑:「放心吧,不會的。」
那個小孩子既然不再當小孩子,他也不把他當孩子看待了。
作為一個宮中活這麼久的老人,他知道怎麼才能得到皇帝的親近,那就是,不跟皇帝親近。
……
……
「來人。」
蕭羽寫完信,喚了聲。
門外一個內侍最先搶著跑進來。
「把這封信送去給謝大人,讓他幫我帶給皇后。」蕭羽道,又問,「你叫什麼?」
內侍忙報上名字。
蕭羽點點頭喊了聲他的名字:「以後你替朕傳信。」
內侍歡喜若狂高聲應諾,雙手接過信,疾步而去。
蕭羽對桌邊侍立的內侍擺擺手,兩個內侍忙退開,到了在門邊聽著內里安靜無聲,忍不住抬頭看了眼,見靠著椅子坐的小皇帝看著桌案似乎在出神。
小皇帝不說話的時候,慢慢長開的細長眉眼越發沉沉,帶著不和年紀的冷靜。
忽的嘴角一彎,他笑了。
兩個內侍倒是被嚇了一跳,忙收回視線。
蕭羽看著桌案上的信,笑意彌散,楚姐姐就要回來了。
西涼王被打退了,叛亂的中山王終於被清除了,以後楚姐姐不用奔波征戰,再也不會離開了。
……
……
內侍送來皇帝信的時候,謝燕芳已經準備出門了。
「讓陛下放心。」謝燕芳對內侍笑道,「我會跑得比驛兵還快。」
內侍恭敬施禮告退。
謝七爺嘀咕一聲:「小孩子還挺惦記皇后。」看著謝燕芳繫上披風,「不過沒想到,謝燕來這小子就這樣死了。」
謝燕芳抿了抿嘴,其實他也沒想到謝燕來會這樣做,但謝燕來這樣做也不奇怪。
這個半路被收留在謝家的孩子,就是養做孤勇者。
孤勇者最終的結局就是死得絢爛。
這就是謝燕來註定的歸宿。
死得其所,是高興的事,不過——
謝燕芳輕嘆一聲:「皇后不知道多傷心。」
所以他才要親自去接謝燕來。
給逝者足夠的風光,是對生者最好的撫慰。
說罷又問:「迎接燕來的事都準備好了吧?」
謝七爺點點頭:「放心吧,沿途都安排好了,保證讓這小子風風光光回來。」
這也是他們謝氏的風光。
謝燕芳沒有再說話,接過馬匹翻身上馬,看向前方,嘴角浮現一絲淺笑。
小孩子惦記她,大人也惦記啊。
亂七八糟的枝枝蔓蔓都砍掉了,成就了這樣獨一無二前所未有的皇后。
這是他謝燕芳雕琢的珍寶。
接她回家嘍。
他催馬疾馳而去,杜七等人在後疾馳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