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京城內的廝殺也慢慢停下來。
楚後的兵馬先收整了皇城,簇擁著蕭羽走出皇宮,蕭羽身穿龍袍,手中握著刀,高聲宣告。
「楚後歸朝,謝氏認罪,繳械不殺。」
然後戴著面具的謝燕來跪地束手就擒。
謝氏真正隨眾廝殺而亡,餘下的被謝氏調動的兵馬見大勢已去,都放棄了抵抗。
官員們也都從家裡被請出來,甚至連沒有被請的民眾也都跑出來,紛涌喊著守護天子,以及喊著恭迎楚後——
但大家只看到了皇帝,並沒有看到楚後。
「是不是受傷了?」
「還在忙吧。」
民眾們議論紛紛,擔憂不安。
楚昭的確有受傷,不過行動無礙,她也不忙,慢悠悠走在蔭涼的園子里,身邊小曼一手持刀,一手捧著一杯酒。
四周還有十幾護衛緊隨,腳步踏踏,打破了宅院的安靜。
「三公子的宅院總是別有洞天,與眾不同。」楚昭環視四周,神情讚歎。
前方屋門一叢桂花樹下站著的蔡伯冷冷說:「如今天下都是你的,一個宅子什麼時候看都可以,三公子清醒的時間只有這麼一會兒,你最好別錯過。」
楚昭沒有再說話,笑了笑,走上前,小曼和兵衛們也跟著,這麼多人湧進去,能將屋內要填滿。
「楚後如此膽怯嗎?」蔡伯冷笑,「我們公子都這樣了。」
楚昭停下腳看他一眼。
「三公子現在就是一具屍體擺在這裡,我也戒備。」她說,「這是恭維,你應該高興。」
蔡伯還沒說話,內里傳來笑聲。
男子的聲音雖然不似先前有力,但依舊如清泉透亮:「皇后說得對,我很高興你這個恭維。」
楚昭沒有再說話,邁進室內,看到垂紗卧榻上的謝燕芳。
他烏髮散落,白面如紙,薄唇毫無血色,輕靈凈逸,又如同畫中遠山水墨一般不真實。
「一年未見,三公子清瘦了很多。」她說。
謝燕芳一笑:「皇后亦是清瘦,受苦了。」
「要得償所願,就是要多受些常人不受的苦。」楚昭道。
謝燕芳點點頭:「是啊,所以我很高興,皇后你還是回來了。」
所以他也是得償所願嗎?不想做皇后的她,還得殺回來做皇后。
楚昭走向床邊。
「哎,你小心點。」小曼攔住她,低聲說,惡狠狠看了眼**的公子。
自己一條手臂就是廢在他手裡了。
雖然現在這個人脆弱如薄瓷,但那若有若無的笑,渾身上下冷冷的氣息都讓人心生寒意。
「不用擔心,三公子現在捨不得殺我。」楚昭說,從小曼手裡接過酒杯走到卧榻邊坐下來。
謝燕芳含笑看著她。
「謝家人都跑了。」楚昭道,「你怎麼不跑?」
入城後,除了去皇城,也分了兵馬殺向謝宅,但謝家的人都消失了,連奴僕都不見了。
謝燕芳依舊在。
不可能是因為謝燕芳病重不能移動,或者不值得移動拋下了。
對於謝家人來說,謝燕芳就是死屍,他們也會珍惜地帶走。
「我啊。」謝燕芳倚枕看她道,「等著你啊。」
楚昭哦了聲:「也是啊,困獸入籠這種事,當然親眼看最高興。」
謝燕芳笑了,沒承認也沒否認。
「跑不跑都一樣,謝氏已經定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楚昭道,「謝氏跑不掉的。」
謝燕芳點頭:「皇后說得對。」他倚枕看向室內,「天地萬物生生死死起起伏伏都是定數,世上最初也沒有謝氏,沒了就沒了。」
楚昭笑了:「聽起來你倒是不在意謝氏死活。」
「我看得開啊。」謝燕芳笑道。
「你不是看得開,你只是在意生死起伏是不是在你意料中,如果在,你就看的開,如果不在,你根本就不會罷休。」楚昭淡淡道,「謝燕芳,你其實是這世上最看不開的人,因為你自來只看到自己。」
謝燕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頭,似乎在思索她的話:「是嗎?不過這個不重要,皇后回來就好。」
楚昭失笑:「你看,你到現在還只在意這個,還只看到你自己,看不到我。」
謝燕芳看向她。
楚昭輕輕轉著手裡的酒杯。
「三公子,我回來就是為了走啊。」
「這是三公子你給我的教訓。」
「我先前認為阿羽長大了,你也是真心實意呵護他,這個天下有你在,我可以安然而退。」
「後來我才知道,能讓自己安然而退的,只有自己。」
「這一次回來,我就是來做這件事的。」
謝燕芳蹙眉,道:「除非是坐在這裡,親手握著,否則這世上哪有可信的人讓你安然?」
楚昭道:「是讓人信我。」
說到這裡她眼睛亮亮一笑,傾身靠近謝燕芳,低聲說。
「鄧弈還活著,他還可以再用。」
謝燕芳看著靠過來的女孩兒,道:「厲害啊,這個我真沒想到。」
他眼睛彎彎,笑意滿滿,是真在稱讚。
「還有,關在牢里的拱衛司,你沒有殺他們,經歷這一場生死,他們更可用了。」
「我會再想一些新的辦法,將朝堂重新打造清明。」
「更重要的是——」
聽到這裡時,謝燕芳接過話,笑道:「更重要的是,雲中郡,兵馬在手,裂地而治。」
楚昭眼睛亮亮,問:「怎麼樣?我安排的不錯吧?」
「鄧弈入朝,挾制阿羽,阿羽手握拱衛司,挾持朝臣,你遠離朝堂,以雲中郡為屏障,既是阿羽的後盾,又是阿羽的——威脅。」謝燕芳若有所思道,「你們這三四方互相依賴又互相戒備,的確是亂而不散,張弛有度。」
楚昭宛如聽到誇讚的學生,眼睛笑彎彎。
看著她的笑,謝燕芳亦是輕柔一笑。
雖然經歷過狩獵場你死我活的廝殺,但兩人之間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不過,我還是不懂,你留在這裡,又有什麼不好?」謝燕芳輕嘆一聲。
「大概是因為留在這裡的我,就不再是我了吧。」楚昭道。
謝燕芳抬頭看著她,一年多未見,她更消瘦了一些,黑髮白面,但眼依舊燦若星辰。
透過那雙眼,站在這裡的恍若還是那個奔來家中與他結交的女孩兒。
她始終還在衡量。
衡量人和事,值不值得她沉淪。
謝燕芳點點頭:「我懂了。」
這皇城不值得她沉淪。
他也不值得她沉淪。
楚昭也看著他:「不過我也有些不懂,三公子你應該明白我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非要來轄制我?」
謝燕芳沒說話,視線落在她的手上,問:「這是給我的酒嗎?」
楚昭垂目看手裡的酒杯,道:「是。」
謝燕芳伸手,女孩兒並沒有將酒杯遞過來,似乎有些遲疑。
他微微一笑,再向前伸手,修長的手指握住了酒杯,也握住了女孩兒的手。
楚昭愣了下,下一刻冰涼的手指收走,酒杯也拿走了。
謝燕芳將酒一飲而盡,然後伏在枕上。
「大概是因為——」他說,「愛吧。」
這是在回答她的話?楚昭看著他。
謝燕芳對她一笑。
「我以為我是在愛自己。」他說,「原來不是。」
不是什麼?楚昭微怔,再看謝燕芳已經閉上眼,白瓷如玉的酒杯滑落,
他安然入睡。
……
……
阿樂進來時,室內已經沒有兵衛,只有楚昭獨坐在床榻邊,似乎終於可放心自在地端詳這個謝三公子。
她看著看著又忍不住一笑。
謝三公子可能不知道,那一世,他也這般端詳過她的屍體。
不過可能沒有她看得這麼認真。
畢竟那一世的楚後實在不值得多看一眼。
「小姐。」阿樂輕聲說,「你還好吧?」
楚昭回頭看她:「我怎麼不好了?」
阿樂上前一步,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小曼告訴我了,說,謝燕芳,他,他說,愛你呢。」
真是想不到,謝燕芳原來對小姐竟然還有傾慕?
殺了一個說愛自己的人,肯定心情會,不太好吧?
尤其是這可是謝燕芳哎,阿樂忍不住看卧榻上,雖然病弱這麼久,但公子依舊令人賞心悅目。
楚昭聽懂了,笑了,道:「我沒有不好啊,這很好啊,我很高興呢,不過我是因為我自己而高興。」
她看著謝燕芳。
「他愛我,不是他多好,而是因為我好。」
謝燕芳也說過這句話,她值得他喜歡。
不過那時候她還感受不深,現在她已經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如果她還是那一世的楚昭,謝燕芳怎麼會愛歡她?
她現在不會因為誰喜歡她而激動,甚至感激對方喜歡對方了。
她只會更愛自己,感激自己。
楚昭站起來,伸手輕輕撫了撫謝燕芳的臉,一笑,轉身向外走去。
……
……
謝宅外兵馬林立,楚昭走出來微微頓了頓,直到看到一個明黃身影。
「姐姐。」蕭羽從馬背上跳下來,喊著奔過來。
奔了兩步又停下,眼中帶著怯怯看著她。
楚昭道:「陛下。」
她喊他陛下……蕭羽本就發白的臉色變得更白,他想擠出一絲笑,但不知道擠出來的笑是不是比哭還難看。
「你有沒有要對我說的?」楚昭又問。
蕭羽喃喃:「對不起。」
他上前一步。
「楚姐姐,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仗著你喜歡我而傷害你。」
楚昭搖頭,道:「不是,你不該不珍惜你擁有的,阿羽,你活下來是幸運,你應該珍惜一切,不管是我還是其他人,還有這個大夏。」
蕭羽點點頭:「是,姐姐,我知道了。」
楚昭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曾經的頑童已經快要跟她齊肩了。
天亮之後他一直在城中奔走,以天子的身份安撫民眾,威震叛逆,龍袍上也變得有些凌亂。
楚昭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衣襟。
「那我就原諒你一次。」她說,又伸手戳了戳他額頭,「下次可不會原諒了哦。」
蕭羽的臉上瞬時綻開笑容。
「姐姐。」他伸手抱住楚昭,哽咽喊道。
楚昭任他抱了抱,抬手拍了拍他:「好了,我們回宮去,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回宮去,蕭羽高興的站直身子:「好,我們回宮去。」
楚昭笑著點頭,向前走去。
蕭羽在後微微頓了頓,看著自己伸出的手。
姐姐,沒有再牽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