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蔡伯的臉上浮現恨意。
「楚賊可恨。」他說道。
謝燕芳噯了聲:「蔡伯你真是從開始到現在都沒說過她一句好話啊。」
的確是這樣,從第一次見那女孩兒,他就不喜歡,為什麼呢?蔡伯搖著船槳想,看著倚船舷而坐,曾經的烏髮已經如雪的公子。
大概是因為從第一次開始,這女孩兒就讓公子另眼相待。
世人在公子眼裡沒有什麼不同,一旦有了不同,心總會偏頗。
心若偏頗,便會受其困障。
果然,公子落到了今日地步。
「我現在只恨我只說了不好聽的話。」蔡伯嘆氣。
應該直接除掉她。
還是他小瞧了這女子。
謝燕芳哈哈笑:「但這次你真不能怪她,不是她害了我,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聽到這句話,蔡伯臉色更難看,搖得船槳咯吱響。
那女子殺回京城,第一件就是給公子送來一杯毒酒。
這當然早在預料中,謝燕芳先前自傷是為了讓她回到這皇城,並不是說自己不想活了,真就心甘情願被人殺死。
所以提前飲下了毒酒,這樣可以以毒攻毒不受其害。
誰想到——
「她給我的竟然不是毒酒。」謝燕芳道。
結果無毒可攻,毒傷自身,差點真死了。
「她是故意的!怪不得她臨走的時候對著我說了一句,算人者其實不過是在算己。」蔡伯想起當初依舊氣得發抖。
當時他沒反應過來,以為楚昭是誰謝氏自己作亂所以自尋死路,等發現公子狀態越來越不對時候,他才明白了怎麼回事。
謝燕芳再次笑了,可惜他那時候毒發昏死,不知道楚昭什麼樣的神情,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沒能為她鼓掌叫一聲好。
她說得沒錯,她戒備他,知道他也在戒備她,所以她就順水推舟,讓他自食惡果。
她的確跟他不一樣,她比他還可惡。
謝燕芳含笑倚著船舷看湍湍流水,耳邊蔡伯的聲音還在繼續。
「老太爺他們入了牢獄,家業也被抄沒,雖然提前按照公子的吩咐,讓家中子弟改名換姓散去保存血脈,但改名換姓的血脈跟咱們謝氏還有什麼關係。」
「這一年,謝氏被定罪,她還不罷休,鈍刀子磨肉,生生將謝氏磨成粉塵。」
「不止謝氏,謝氏的親朋好友也都深受折磨,苦不堪言。」
謝燕芳打斷他:「這些都不重要了,蔡伯,敗者為寇,這就是寇的下場。」
他將手掌翻下,落花再次跌入水中,眨眼而去。
蔡伯默然一刻長嘆一聲:「我知道這個道理,但誰想到我們會折損在她手裡。」
謝燕芳忽道:「我昏睡這一年,做了一個夢,經歷了另一場人生。」
蔡伯愣了下:「另一場人生如何?」
謝燕芳道:「跟現在相同又不同,那一場人生里,阿羽也死了。」
蕭羽也死了啊,雖然知道夢,蔡伯還是忍不住問:「那結果如何?」
謝燕芳微微一笑:「結果當然依舊如我所願。」
但也沒什麼意思。
那個夢裡並沒有楚昭,或者說,有一個可忽略不計的楚昭。
他甚至都沒看過她活著是什麼樣。
只看到了一具死屍。
所以,就那樣唄,無驚無喜無趣。
蔡伯對夢沒有太大興趣,他只活在現在,輕嘆一聲:「楚後把鄧弈推出來,又不給他正名,讓他似是而非,終生受轄制,為她所用。」
先太傅鄧弈罪名是定死了,現在鄧弈就算不改名換姓,就算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鄧弈,他也不能再成為鄧弈,而且鄧弈成了懸在他頭上的利劍。
一旦皇帝不想用他,就能斬下來。
真不知道他還出來做什麼,還不如直接死了,可能求死不能吧,誰讓他成了楚昭的掌中物。
「不用想那麼多。」謝燕芳懶懶道。
他如果在她身邊,也會讓她這麼做。
這不僅是牽制鄧弈,還能牽制皇帝。
蔡伯又道:「她開女子科舉,籠絡更多世家大族來固權。」
朝中已經沒有了太傅鄧弈,謝氏也被她清除,那接下來她的阻力就只剩下,皇帝。
說到這裡蔡伯再次悲嘆一聲。
「公子啊,當初你因為她不當皇后而憤怒,是中計了。」
「她不過是要藉機除掉你。」
「你一心扶她為後,她則是一心要你死。」
謝燕芳依舊懶懶一笑:「不要想那麼多。」
他也會讓她這麼做,用一個科舉,幾個女子為官就能籠絡一批世族,是很明智的做法。
皇后與蕭羽爭權又如何?
誰說當了皇后就只能當皇后?
蕭羽是她救的,命歸她所有,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聽著謝燕芳這兩聲不用多想,蔡伯怔怔一刻,再次長嘆,是啊,不用多想了,再多想也沒用了,公子的身體是徹底廢了,謝氏也沒了,說鄧弈人不人鬼不鬼,至少還能出現在世間,公子卻是不能了。
他帶著公子四處漂泊,只求能讓公子活下去。
那些雄才大略,那些人心籌謀,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
他不想再讓公子傷心,安靜搖槳。
謝燕芳倚在船舷上,靜靜看著流水,他倒沒有什麼傷心,身慘,家慘,結局慘,也都無所謂。
她的確是如他所願做皇后,當了皇后做的這些事,也都合他心意。
那她所謂的不一樣,到底哪裡不一樣?
五臟六腑都爛透的身體讓他活得很辛苦,但他還是醒來了。
他熬著著痛忍著苦,且看一看這世間的她有什麼不一樣。
……
……
空**一年多的大殿上站滿了人。
新帝親政後的第一場科考選出來的二百名士子,以及與士子們比試勝出的二十名女子都站在了朝殿上。
不分男女,不分年紀,皆披紅袍簪花,伴著禮官的吟唱,齊齊叩拜皇帝皇后。
士子們激動,女子們更激動。
先前她們跨馬遊街,似乎整個京城的女眷都出現了,為她們鮮花鋪路。
以前她們也做過這種事,只不過是站在街邊為男子們撒花,傾慕,艷羨。
從未想過有一天她們也能被如此相待。
此時又站在皇城大殿上,她們中也有人來過皇城,但都是以女眷的身份在側殿在後宮,從來沒有踏入過大朝殿,與男子們並肩而立。
在大殿的時候,每個人都強忍著不能失態,待朝典結束,皇后親自召見她們的時候,有幾個女子沒忍住掩面落淚。
這二十位女子中,只有有七八人是楚昭熟悉的玩伴,雖然齊樂雲等人都參加了,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入選,畢竟並不都是驚艷才絕之輩。
這七八人能入選也是下了苦功夫,楚棠頭懸樑錐刺股,周江也被祖父關在家裡,拿著戒尺盯著學。
能入選也是幸運,到底是相比於男子們,這次參考的女子們還是少。
「這麼激動啊。」楚昭笑道,「先前揭榜的時候不是激動過了嗎?」
「先前只是贏了而激動。」一個女子道,「現在是真切地感受到贏了的結果而激動。」
這個女子姓曾,不是楚昭熟悉的玩伴,甚至年紀也不小,有三十多歲了。
她自稱曾娘,出身也是一個望族,但京城才女從來沒有她的名號。
曾娘是靠著天文曆法算數殺出重圍,不僅在女子們中獨佔鰲頭,這一科二百士子也無人能與她相比。
雖然先前定下的是女子入翰林院,但這兩天禮部戶部工部的官員有意無意地來皇后面前打轉,旁敲側擊打探這位曾娘,似乎心動但又礙於男女有別猶豫。
「贏了的結果,是真切的地位和權勢。」楚昭含笑道,「這麼多年來,就是它們讓這滿朝滿殿官員前仆後繼捨生忘死。」
曾娘上前一步:「皇后,我曾氏願為皇后捨生忘死。」
她父親也好,兄弟們也好,都平平無奇沒能入仕為官,而她更是一個為未婚夫守節終生不嫁的守家女。
族中對她最大的期待就是死了後掙一塊牌坊。
沒想到她用來熬時光的技藝竟然能給她換來功名。
而對家族中來說,官帽比牌坊值錢,只要能光耀門楣,族中也不在乎是男是女,人脈財力全力相助。
不止她一個人這麼說,另外幾個女子也紛紛上前表明心志。
她們的今日是皇后給的,家族也知道,得到就要付出,而家族中也很願意付出。
男子當官就是將自身和家族售予帝王,再從帝王手中得到回報。
女子們當官,自然也要如此。
楚昭含笑看著她們。
「不,你們要做的不是為本宮捨生忘死,而是為你們自己。」她說,「你們如今贏了,需要做的也不是往上看,而是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