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白骨彷彿分界線一樣,越往前走,地面的屍骨越多。或匍匐於地,或背倚巨石,或一人獨卧,或兩人糾纏,有的身上鎧甲腐銹,有的還撐槍而立,甚至還能看到不少馬的屍骨。
風一吹,就有哐當哐當的撞擊聲傳來,卻讓人捉摸不清來處。
饒是眉林膽大,也被這修羅場一樣的地方給震懾住,心中寒氣直冒。
「難道這裡曾有過戰爭?」她像是自語,又像是在問慕容璟和。事實上那側傾於地被風吹得撲撲擺動的破旗,以及滿地的斷刀殘戟都已道出了答案。
慕容璟和頭靠在她的肩上,目光冷靜地看著這一切,沒有應聲。
前行的路因為地上的阻擋物增多而變得不太好走,眉林不得不邊走邊將一些已銹壞的兵器踢到旁邊,以方便拖小板車過去。至於白骨,如果繞不開,開始她還有耐性鋪了糙,把慕容璟和放下,然後恭恭敬敬地往旁邊移。後來擋在路上的白骨越來越多,就折騰不起了,只能用腳比較溫和地將其推到一邊。
然而越走她越覺得不安,總覺得那風聲中彷彿夾雜了金戈交擊人馬廝殺的聲音。直到第三次經過插著一桿破旗的地方時,她終於知道出問題了,不得不停下來。
「走不出這塊地。」她低聲對慕容璟和道。
「往回走試試。」慕容璟和留意了一下周邊的環境,淡淡道。
眉林嗯了聲,正要轉身,像是想到什麼,又停了下來。掏出匕首,在一旁的石壁上畫了個箭頭,然後才走。
毫無意外的,半個時辰後,他們又回到了原地。眉林有些不甘,於是選了另一條沒走過的岔道,人走得筋疲力盡,結果卻絲毫沒改變。
慕容璟和嘆了口氣,道:「就地休息吧。」
兩人都不是膽小之輩,到了這個時候,心中倒沒了什麼顧忌。眉林依言從白骨中清理出一塊空地來,鋪了糙放下慕容璟和之後,便去撿了那些已銹敗的兵器。
收集了一堆兵器,又取了那桿旗,她才在干糙上坐下。給慕容璟和調整了一下姿勢,本來想讓他靠著她的肩坐著,但他說頭難受,於是只能讓他枕在她沒受傷的那條腿上躺著。其實靠了一天,她的肩膀也有些吃不消了。
安頓好一切後,眉林這才拿起那桿旗,拼拼湊湊出一張不太完整的綉著黃色饕餮的黑旗。她不太明白朝廷軍隊的事,看不出這旗代表什麼意思。還沒詢問,躺著的慕容璟和已經冷哼出聲。
「貪婪的胡族人。」
「胡族人是什麼人?」眉林忍不住問。
慕容璟和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隱約流露出鄙視的意思,「胡族都不知道,你倒底是不是大炎人?」
「我……」眉林不由結巴了一下,然後理直氣壯地道:「我是西燕人。」
慕容璟和眼神一瞬間變得極其古怪,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脫口道:「那說句西燕話來聽聽。」
眉林大窘,不去理他,開始去拿那些兵器來看。
「胡族是前朝的王族。」慕容璟和反倒解釋起來,「對於這片土地來說,他們其實是外族。後來因為貪婪失德,導致民不聊生,被我慕容先祖趕了出去。」
「這上面有字。」眉林摸著一把只剩下半截的馬刀刀柄,湊到近前,卻發現是一個不認識的圖案,不得不遞到慕容璟和眼前,疑惑地道:「可能是字……」
慕容璟和瞥了一眼,神色微動,如果不是動不了,只怕已坐了起來。
「御。胡族王族侍衛才能佩戴的兵器。」他道,示意眉林繼續看其它的。
眉林又拿了兩把,都是同樣的標記,到挑到一竿槍的時候,才出現不一樣的刻字。
「這個我認識。」她一掃之前的頹喪,幾乎是帶著些許驚喜地道,「兵道。」
慕容璟和啊地一聲,垂在旁邊的手指微動,竟是沉不住氣了,催到:「快給我看看。」
眉林遞了過去。
灰濛濛的光線下,可以看見在槍尖的脊上明明白白刻著兩個大炎字,雖然有些銹跡斑駁,卻仍能辨別出來,正是眉林所說的兵道二字。
慕容璟和臉上浮起尊敬仰慕的神色,定定看了許久,才長長吁出口氣,讓眉林拿開。他沒有說話,似乎陷入了沉思當中。
眉林沒有打擾他,獨自將剩下的兵器都看了個遍,沒再發現其它標記。很顯然,這兩種標記代表著的是兩派勢力,而且大有可能是敵對的。
「兵道這兩個字是本朝開國八大將軍王之首的藏中王所用。」慕容璟和的聲音突然響起,沒有了之前的有精無神,顯得很鄭重。由此可以看出,他對那個藏中王是發自內心的崇敬。「藏中王用兵如神,這大炎有半壁江山是靠他打下來的。兵道,兵道……兵者,詭道也……」說到這,他搖了搖頭,笑自己竟然和一個女人談論這行軍打仗之事。於是停了下來。
眉林確實對那個藏中王以及什麼用兵的事一點也不感興趣,但看他說得興緻勃勃,也就沒打擾。他不再說了,她正樂得談論其他問題。
「你的意思是說,藏中王一系的兵將都用得是這種兵器?」
慕容璟和微微搖頭,「只有藏中王帳下的才用。他的後嗣以及其繼承人為了尊重他獨一無二的地位,均去兵改藏。」
藏道。想到這兩個代表大炎朝最強武力的字,他不由半眯了眼,其中閃爍著讓人看不懂的光芒。
眉林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話上,沒有注意到。
「那這麼說來,這些屍骨是數百年前留下來的。」她喃喃道,腦子裡浮起當年那些將士威風凜凜的樣子,再看看這片地的白骨,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油然而生。
「至少三百二十四年。」慕容璟和應,情緒有些興奮,顯然沒和她想到一塊去,「當年藏中王突然失蹤,眾人皆道他是功成身退,悄然歸隱,莫不是來了此地?」
聽到他的猜測,眉林臉色一下子變了。如果那個藏中王真如他所說的那麼厲害,竟也被此地所困,那麼他們倆能出去的可能性只怕更是微乎其微。
「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她有些猶疑地問。
慕容璟和從對往事的追憶中回過神來,淡淡道:「也許。」
聽到他這樣一說,眉林的心反而神奇地一下子穩住了。倒不是看開,只是兩人素來不對盤,對於他的話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從相反的方面來體會。如果他信誓旦旦地說絕對能出去,她或許反而要惶恐了。
「那也好,咱們不如就在這裡做一對短命夫妻罷。」她笑吟吟地道,一邊將他的頭挪到較高的那頭糙上,一邊準備躺下休息。
慕容璟和聞言先是一呆,而後怒,「誰要跟你做夫妻!」
見他又有了些許以前的神氣,眉林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臉上卻作出驚訝的表情:「難道不是你傾慕著本姑娘,才會死皮賴臉地扒著本姑娘不放?不然做什麼不纏著越秦那小傢伙去?」
慕容璟和哼了一聲,看出她在故意挑起自己的怒氣,索性闔上眼懶得再理會。
事實上他們心中都清楚,雖然越秦心地善良,沒受傷,力氣還不小,怎麼看都像能助他逃離的最佳選擇對象,但事實上論應變和野外求生的能力,卻是大大及不上眉林。加上一個是戰俘,一個是曾經相處過一段時間的名義上屬於他的女人,如果被人追上,自然是跟後者在一起更不容易讓人找到破綻。如果跟前者在一起,只怕鬧個不好不僅無法脫身,只怕還要被扣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
眉林覺得兩人真像互換了角色,以前都是他挑釁,自己極少理會,如今則是完全反了過來。想到此,她覺得自己真是無聊,搖了搖頭,一下子也沒了開口的興緻。
四周再次安靜下來,只偶爾隨風傳來一兩聲哐當哐當的響聲。慕容璟和感到一雙手從背後摟了上來,如同上一夜那樣,為他抵去了不少寒意。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姿勢,甚至是從來不曾允許別人這樣做的,但此時卻只能睜開眼靜靜地看著那雙扣在他胸口的素手。
那雙手上早已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其中一隻還裹著布帶,除了從外形上仍能看出些許最初的秀雅外,幾乎已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但卻就是這樣一雙手帶著他翻山越嶺,幾乎是完好無損地來到此地。
雖然在選擇她的時候,他曾因一夜加半天的暗中觀察相信她能做到,但當她真正做到之時,他卻又不由得驚訝她骨子裡所蘊藏著的堅強和力量。
他不禁想起那日牧野落梅說她想知道一個不會武功的人要怎麼樣在危機四伏的狀況下生存,想利用此對士兵進行針對性的訓練。也許她真該跟著身後這個女人一起逃亡,而不是追捕,那樣她就會知道在死亡面前,一個人能爆發出多大的潛力了。
想到牧野落梅,想到那日她憤怒的離去,他心中難以避免地升起無法言喻的疲憊和失望。如果有一日他被父皇或者兄長推上斷頭台,她必會以死相諫,但是面對一個全身癱瘓的廢人,他沒有絲毫把握她能夠忍受。以他對她的了解,只怕她寧可他死了,也不要他如此狼狽地活著。
狼狽……
那日的狼狽再次浮上腦海,讓他的臉不由一陣發燒,貼在背後的女人柔軟身體和沉沉呼吸一下子明顯起來,他的手不由慢慢收緊。
就在此時,一陣如同老鼠一樣的息索聲突然響起,在陣陣鬼嚎般的風聲中顯得異常明顯。
慕容璟和心中一懍,紛亂的思緒瞬間斂去,就在那聲音越來越近的時候,他迅速地闔上眼,只留下一線微縫。
有碎石滾落面前地上,又等了片刻,一個佝僂的人影閃閃躲躲地出現在了青蒙蒙的光線中。
眉林覺得很苦惱,她想不明白,不就是睡了一覺,醒來怎麼什麼東西都沒了,只剩下一塊空蕩蕩的竹板。
「你說是人乾的還是鬼乾的?」她問慕容璟和,所問的內容已有精神錯亂的趨勢。
慕容璟和搖頭不語。
「你不是一向很警醒么?」眉林忍不住道。倒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覺得怪異。
慕容璟和看向她,眼裡沒有任何情緒,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自己不容易入眠的事。他為了掩飾這一點,甚至會刻意讓陪侍的女人留宿,但從來沒讓人察覺過。就算是這幾日形影不離的相處,他也盡量表現得和常人一樣,她是怎麼知道的?
眉林沒指望從他口中再得到什麼回答,頗有些無奈地道:「這樣下去,只怕我們真要留在此地了。」雖是這樣說,她卻開始收拾身下仍帶著熱氣的干糙束,然後把慕容璟和放上了竹板車。
「這一下你可舒服了。」她一邊苦笑,一邊用藤子將他的上半身固定好,以防在拖動的過程中滑落地上。
她說得倒是沒錯,因為身下鋪著厚厚的枯糙,雖然車比較短,使得腿不得不拖在地上,但相比起被她一瘸一拐地馱著,不時還要往下滑上幾滑,確實舒服了許多。
慕容璟和注意觀察她的神色,發現除了最開始的震驚以外,她又恢復了一慣的從容,不由得不佩服起她強大的心理承受力來。
「我耳朵疼,你給我看看怎麼了。」他突然開口。
眉林一怔,心中有些奇怪,卻仍然問:「哪邊?」
「右面。」
因為光線不好,眉林一邊伸手摸向他的右耳,一邊不得不彎下身子,湊近了去看。就在離他的臉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已看清他右耳完好無恙,正想開口,突然發現他嘴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心中恍然,忙又放低了一些,幾乎是將耳朵貼到了他唇邊。從旁邊看去,卻像是她正在給他仔細檢查耳朵。
「有人跟著我們。」慕容璟和以蚊蚋般的聲音道,如果不是眉林靠得近,只怕已被風聲完全遮了去。「我只看到一個人。他手中有一把馬刀,還有一副弓箭。」
眉林想問是不是他偷走了他們的東西,但嘴唇方動,還沒發出聲,便被慕容璟和一個眼色給止住了。
「怎麼樣,是不是傷了?」他用平常那般大小的聲音問。
眉林看他好像不準備再說別的,於是直起身,語帶譏諷地道:「不過蹭破了點皮,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么?昨晚丟了那麼多東西,你就怎麼沒感覺到?」
她將藤子拉過胸前,拖著往前走,因為少了很多東西,又省下不少力,速度快了許多。
「你不也睡得更死豬一樣,好意思說我!」慕容璟和一分不讓地反刺回去,見她又往前方走,不由嚷嚷:「昨天從那裡就沒走出去,今天還走同一條道,你比豬還豬。」
眉林哼了一聲,沒理他,繼續往前。她嚴重懷疑他這是趁機發泄之前對自己的不滿。
「笨蛋。你是我男人,我是豬,你不是豬夫。」她也不生氣,笑眯眯地回。
慕容璟和噎住。他想反駁,但事實上她確實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女人,不管處於什麼樣的地位,他都是連著自己一併給罵了進去。
然而,他還沒安靜一會兒,又嚷了起來。
「喂喂,女人,都躺了一晚了,你還讓我這樣躺著,是存心讓我不好過吧。」
「就你事多。」眉林沒好氣,但仍然放下藤索走了過去,將他從竹板車上解開,然後扶著站了起來。
慕容璟和站立不穩,倒在她身上,在唇蹭過她耳畔的時候快速地道:「他在左邊第三塊石的後面,沒看見有其他人。」因為特別留意,所以立刻發覺了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眉林低低嗯了聲,一隻手攬緊他腰,另一隻手則攫緊了懷中的匕首。
「站都站不穩,你還能再沒用點嗎?」她大聲罵,「真不知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要被你這個男人拖累……唔,疼……疼……快松嘴快松嘴……」她正罵得興起,不料被貼在肩膀上的慕容璟和一口咬住耳朵,立即僵著身子求饒。
同一時間,一陣金屬刮刺的聲音傳進他們耳中,兩人不由交換了一個眼神,眉林感覺到體內血液流速開始加快。
「繼續罵。」慕容璟和低聲道。他察覺到了異樣。
那個人在昨晚兩人睡著的時候都沒把他們怎麼樣,為什麼今天反而沉不住氣。是跟他們互相譏諷的話有關,還是被兩人的親昵舉動刺激到?無論如何,讓一個摸不著根底的人綴在暗處,對他們都極為不利,因此只能冒險將其激出。
眉林呆了呆,罵……罵什麼呢?剛剛被他一咬,啥都忘光了,一時竟想不起要怎麼接下去。
「笨女人。」只需要看一眼,慕容璟和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由無奈地嘆口氣,突然低頭吻上她的唇角。
眉林一驚,反射性地看向他,他的唇順勢滑過去,密密地封住她的唇,耳朵同時豎了起來,捕捉那人的反應。
風呼嘯著,能將一切細微的聲音湮沒,那個人彷彿一下子消失了般,再沒發出任何聲響。
不是因為這個。慕容璟和眸光一轉,臉上浮起輕浮的笑,在離開那柔軟的唇時還不捨得吮了一下。「給你一個機會發泄不滿。」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然後他驀地冷笑道:「我看你這淫婦巴不得我早死,好去找你那姘頭,我偏不如你願!你給我記好了,現在你還是我的女人,我想怎麼著就……」
啪!一聲脆響將他剩下的話給打沒了,眉林一把將他推摔在板車上,卻在他手差點滑落在地時抬腿不著痕迹地一擋,然後便是一陣亂踢。
「你當你還是那個威風八面的王爺么,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德性,除了我還有誰來管你……」她怒顏大罵,一副恨不得要地上男人死的樣子。
「咳咳……你打吧打吧,打死我你也走不出這裡……」慕容璟和蜷縮在板車上,臉隱在暗處,語氣雖然憤怒而羞恥,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
「我呸,你以為沒了你,本姑娘就活不了?」眉林狠狠地道,說著還踹了他屁股一腳,然後倏地拔出匕首,寒聲道:「那咱們就試試,看沒了你,我走不走得出去。」
匕首森冷的光在暗灰色的光線中一閃,就往慕容璟和的胸口刺去。
慕容璟和長眸微眯,幾乎要以為她真的想殺自己。如果不是那金屬的刮刺聲再次響起,而且比之前那聲還要明顯還要悠長的話。
「老子殺了你這個惡婦……」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然後是跌跌撞撞的奔跑聲。
眉林一腳將板車蹬得遠了些,然後迴轉身,看向那個舉著刀向自己衝來的佝僂身影。她雖然內力沒了,但眼力還在,招式也還在。如果遇上高手當然沒什麼可說,但眼前這個人無論握刀的姿勢還是奔跑的速度都實實在在地告訴她,那不過是一個普通人,頂多身上多了一點普通人所沒有的殺氣和死氣。而這兩樣,是她所不懼的。
「哪裡來的怪物!」她譏道,企圖將那人的怒氣挑得更高。
慕容璟和緩緩將頭從陰影里抻了出來,冷靜地打量著那個人,以判斷眉林的勝算。
那個人乍一眼看上去又矮又駝,但實際上骨架很大,如果挺直了腰,與自己並不遑多讓。身上的衣服已經成了一片一片的,長發糾結成縷,將臉掩蓋,看上去只怕在這裡呆了不少時日。
步伐沉重,顯然未具內功。出刀的姿勢毫無章法,也就是不會武功。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在這裡?又是怎麼存活下去的?該死的女人剛剛下手一點也不留情,等事情解決了,他要怎麼向她討回來呢?她的嘴上還有山葡萄的味道,嘖,肚子好像有點餓了……
看出眉林的危險不大,他的思維開始散逸,往別的地方竄了。
眉林要是知道他在想這些,只怕恨不得開始沒下手更重一些,不過這時她卻沒辦法分心。來人雖然好像不懂武功,但那把腰刀卻不是唬人的,如果被挨著擦著點,難保不吃點苦頭。又或者是被他發現了兩人的詭計,轉身跑了,要再引他出來,恐怕就難了。
好在那人被她的話給刺激得失去了理智,那把刀沒頭沒腦地就劈了過來,毫無退縮的意思。
眉林目光一凝,就在那刀將要劈及面門的時候,腰身一扭,人已閃到側面,手中匕首同時上挑,在要劃中那人的手腕時突然換了姿勢,曲肘撞在他的心窩。她左肩傷勢未愈,使出的力道有限,但仍讓男人躬了身子。接著匕首一個漂亮的反轉,輕輕鬆鬆地橫在了他的喉嚨上。
「把刀扔了。」她淡淡笑道。男人身上傳過來陣陣腐屍和死亡的臭味,中人慾嘔,她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男人頹喪的垮下肩,隱藏在亂髮下的雙眼閃過不知所措的神色。
哐當!腰刀落在了地上。
男人的雙手被板車上的藤索反縛在背後,不甘不願地拉著竹板車和上面的慕容璟和一步一拖地往前走。
他不肯說自己是什麼人,眉林懶得逼問,索性就叫他屍鬼。實在是因為被他身上那股惡臭熏得狠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同樣的路,屍鬼七轉八拐之後,眼前的景物竟然一下子就有了變化,前後連半個時辰都沒花到。雖然還是一根根聳立的巨石,但路上卻再見不到一根白骨。
眉林眼睛一亮,只道出林有望,哪知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她看到了一個窩棚。一個由白色骨架密密堆砌而成,表面搭著布塊的窩棚。窩棚被一件布袍子隨意隔成兩個空間,一間裡面鋪著厚厚的一層碎骨和爛布,另一間則吊著幾塊風乾的肉塊,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雜物,包括他們帶進來的食物和水,以及糙葯,亂七八糟的竟然堆了小半屋。
很顯然,這裡就是屍鬼的住處。
眉林二話不說,闖進放雜物那間,拿起竹筒拔開塞子就灌了一口,然後走出來喂慕容璟和。
「你想吃什麼?」她問,自然是指屋裡所有的東西。
慕容璟和搖頭,臉色很難看,喉結滾動了一下,語氣艱澀地道:「扶我坐起來。」
眉林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依言而行,不料剛把他弄起來,還沒坐穩,他就一頭栽進她懷裡,然後大口大口地呼吸,彷彿憋了很久的樣子。眉林恍然大悟,敢情也是被熏著了。雖然知道他沒抱邪念,但被那灼熱的氣息穿透衣衫熨潤在肌膚上的感覺仍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不免又想起之前那讓她措手不及的吻。
努力平復有增快勢頭的心跳,她本想推開他,卻一眼看到已轉過身正滿臉迷茫看著他們的屍鬼,似乎不明白開始還喊打喊殺的兩人這會兒怎麼又這麼好了,於是強忍下了那種衝動。
「你送我們出去,那些東西全留給你。」她溫柔地撫摸著慕容璟和的頭,對屍鬼說。
屍鬼看看她,又看看撒嬌一樣賴著她的慕容璟和,似乎明白了點什麼,眼中濃烈的忿怒與痛恨消去了不少。
「你們……剛才是想……引我出來?」他問,與之前怒髮衝冠時順溜的語速比起來,顯得生硬而遲緩,像是久未與人交談一樣。
眉林含笑不語,算是默認,而慕容璟和的呼吸也漸漸平靜下來,兩人這會兒看上去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一樣。
屍鬼咧嘴,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就地蹲了下來。
「出不去……出不去的……」他將臉埋在膝蓋上,悶悶地道,聲音像嗚咽。「進了這裡的人,都別想出去……他們出不去……你們也出不去……」
慕容璟和覺得自己終於能壓下那股想要嘔吐的慾望了,聞言側轉臉,看向他。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屍鬼像是被問住了,滿含絕望的喃喃聲停住,好一會兒抬起頭,問:「現在是哪一年?」
眉林聽他問的是哪一年,而不是什麼日子,心瞬間涼了大半。
「昭明三十二年八月……嗯……多少?」慕容璟和應,後面兩個字是問眉林的。
誰還有心思去記日子啊。眉林搖頭,這才發現兩人還維持著那種曖昧姿勢,忙將他推開點,自己也坐了下來,在旁邊撐住他。
「是嗎……昭明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哪……呵呵……」屍鬼呆了呆,訥訥重複了兩句,便一個人哀哀笑了起來,那聲音如冤鬼夜泣,讓人既心酸又心寒。
眉林將身子往慕容璟和背後縮了縮,仍然覺得有些受不了,不由輕咳了一聲,悄悄戳了戳慕容璟和,示意他趕緊說點什麼。
慕容璟和沒有理她,直到覺得對方發泄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重複前一個問題:「你在這裡很久了?」
「八年……八年……」屍鬼顫抖著抬起頭,兩眼通紅,眼神獃滯。
慕容璟和倒抽一口冷氣,但立即為這個舉動後悔不已,他扭轉頭一陣乾嘔,直到眉林將他的頭按到自己肩上之後,才停止下來。
因為一直在山林中逃亡,眉林身上沾染了松竹以及糙葉的香味,對抵抗腐臭味有極佳的效果。
「你也出不去?」眉林有些懷疑。在這樣的地方呆八年,如果出不去,食物和水從何而來?
「別……別問了。」不等屍鬼回答,慕容璟和閉上眼,微微喘息著阻止。
「誒?」眉林有些意外。
「還不夠明顯嗎?」慕容璟和剛說完這句,胃裡又是一陣翻騰,忙閉緊了嘴。覺得這個女人有的時候很精明,有的時候卻也遲鈍到極點。
眉林微怔,看了眼佝僂成一團的屍鬼,然後再轉向他的白骨棚屋,目光最終定在那幾塊掛在棚頂上的干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涌塞胸臆,讓她心情一下子變得有些沉重,然而浮躁的心緒也因此而沉澱了下來。
「如果我是你,也會做同樣的事。」她對那瑟瑟發著抖,低垂著頭彷彿想要隔絕外界一切厭惡和異樣眼光的男人道。
在屍鬼因為她的話而身體微顫,緩緩抬起頭的同時,慕容璟和也因她的話而變得有些僵硬。但是他對此什麼也沒說,而是轉過頭看向屍鬼。
「如果想出去,就把你所知的一切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