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金色的晨曦照射在水井上的時候,一個黑色勁裝的男人如只黑貓般悄無聲息地落進院子,閃入正屋,恭立在外面穿過窗戶看不到的死角。
「回爺,眉林姑娘沒有入山,而是往安陽城的方向而去。」男人眉角凌利如同刀削,眼眸卻沉靜如水。
慕容璟和神色驀變,顫巍巍想要撐起身,卻又因使不上力而摔跌回去。
「呆在那裡!」他厲聲阻止了男人想要上前想扶的舉動,大口喘息了兩下,目光盯著屋頂,其中所含的濃烈戾色幾乎要將之刺穿。
她就這樣丟下他……她竟還是丟下他了。
「京城那邊傳來消息,大皇子勾結外邦,圖謀不軌,已被圈禁。」過了一會兒,看他緩緩闔上眼似乎已經平靜下來,男人才又繼續。
「西燕與南越結盟,向我國正式宣戰,目前已攻下西南邊界處包括泯守在內的五城。朝廷正為讓誰領兵出戰而爭論不休。」
慕容璟和唇角浮起一抹譏誚的冷笑,睜開眼正要說點什麼,眼角餘光突然掃到遠處小路上正往這邊走來的獵人,不由頓了下,而後決然道:「回荊北。」
眉林著實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瘌痢頭郎中,那已經是三日後的事。癩痢頭郎中正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曬著太陽打盹兒。郎中五六十歲的樣子,是個名符其實的癩痢頭。
當看到他光禿禿的腦殼上滿布灰白色的痂塊,有的還流著黃膿時,眉林一下子不確定起來。若此人連全身經脈斷裂都能治,為何卻治不好自己的癩痢?但是她還是扣門走了進去。
郎中眯縫著眼打量她,然後像是看到了什麼沒勁的東西,又無精打采地重新閉上眼。
眉林也沒開口,目光在院中一掃,然後自己拿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
「你走吧,俺不救將死之人。」過了一會兒,那郎中懶洋洋地開口。
眉林正傾身撿起近前的小截木棍,聞言手顫,木棍落於地,她不得不重新去撿。
沒聽到她的回話,也沒聽到人離去的聲音,郎中終於忍耐不住睜開眼,不滿地瞪向一言不發的女人。
眉林微笑,啟唇,卻在聽到自己已變得嘶啞的聲音時尷尬地頓住,拿起木棍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並非將死,而是經脈斷裂,望先生相救。
郎中目光一閃,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脈門。眉林搖頭,勉強用喑啞的聲音表達出不是自己,他卻毫不理會。片刻之後才放開手,鼻子又在空氣中嗅了兩下,冷笑道:「敢情你把那曼陀羅和地根索當飯吃了。」
眉林心口劇痛,縮回手本不欲回答,但正有求於人,想了想,伸腳抹平地上的字,然後寫道:疼。
郎中揚眉,又懶洋洋躺回去,伸手到椅背上撈過一支鄉下老農常抽的土煙桿,也不點著,就這樣放在嘴裡咂吧了兩下。
「用這個止痛……嘿嘿,那給你這個方子的人莫不是與你有仇?不過能想到把這兩種東西用在一起,此人倒真是有點真材實料。」
眉林本來就沒有血色的唇此時變得更加蒼白,腦海里浮起那日在安陽城中老大夫對她說的話。
「長期服用地根索和曼陀羅會使人致啞,姑娘慎用。」
不是沒想過他也有可能不知道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但在做出這個假設的時候,她心裡卻是一片荒涼。如今再聽瘌痢頭郎中所言,便知這兩種葯的合用不是普通人誤打誤撞就能想到的。
他究竟有多恨她啊,竟然要花這樣多的心思來算計?這個問題在歸程時她問了自己一路,卻終不可得解,只有徒然自嘲。不過短短十數日的相依,她便想當成一生來待,活該被人戲耍。而最最可笑的是,到了這個時候,她竟然還想著看他某一天能露出意氣風發的笑。
人若想笨死,誰也沒辦法。就在那一剎那,她突然認可了他的話。然後苦笑,發現自己竟然連他無意中說過的話都牢牢地記著。
煩勞先生。她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一字一字堅定地劃在地上,並沒有絲毫猶豫。
癩痢頭郎中雖然看上去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其實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變化,見狀,咬著煙桿道:「既然你找上門來,便該知道俺的規矩。」
規矩,他哪有什麼規矩。眉林心中嘀咕。據她一路尋來所獲知的消息便是,此人極好行醫,無論人還是畜牲,只要找上他,他便肯出手救治。遇到拿不出錢的人家,管頓野菜糙飯都行。也就是因為這樣毫無原則,加上容貌寒磣,所以醫術雖然高明,名聲卻不揚,只有附近幾個村的人知道有這麼一個包治人畜的郎中。畢竟有點錢的人家,哪裡願意找一個醫畜生的人給自己看病。
有何要求,先生但提無妨。眉林寫到,暗忖那人地位尊貴,人手腕又高明,還怕有什麼是他拿不出來做不到的。
癩痢頭郎中伸手去捋鬍鬚,摸到光滑的下巴才反應過來自己不久前燒火時被燎了鬍子,動作滯了下,才繼續用手指磨蹭下巴上花花白白的胡茬。
「俺這人沒啥毛病,就是看不慣浪費。」他半眯縫著眼看明亮的陽光,不緊不慢地道,「俺看你也沒幾天可活了,不若來給俺養玉。」
養玉?眉林疑惑,不是不在意自己活不了多久的事,只是她並不認為此事是幾句話就能決定的,因此暫時不想在這上面計較。
「就是用你的氣血給我養脈玉。」郎中耐心地解釋。他的手似乎總是停不住,從下巴撓到了頭上,直撓得皮屑紛飛。
眉林秀眉微皺,暗忖難道要自己以命相換,未等問出,就聽郎中繼續道:「俺要你命沒用。你該活多久,還是多久。」別看他土頭土腦的,眼神卻格外銳利,別人心中想什麼,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眉林聽罷,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點頭。就算他不提這個要求,等治好慕容璟和,她也要想方設法留在他身邊,尋求一線生機。
至於別的……至於慕容璟和,各走各路便是。
眉林一直知道,付出不一定能得到收穫,也知道這世上多的是以怨報恩之事,只是當在安陽城外陷身重圍的時候,心口仍控制不住一陣絞痛。
有著她畫像的通緝布告,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她暗廠細作的身份,寫著她謀害荊北王的罪證……
那一瞬間,她心灰意冷地垂下手,毫不反抗地任人反綁住雙手,抽去那把從來就沒屬於過她的匕首。耳中傳來癩痢頭郎中捶胸頓足的哭訴,讓她冰涼一片的心中浮起些許愧疚。蠢到害死自己,那是活該,卻不該連累旁人。
囚車在官道上軲轆轆地行駛著,已經過了五天,就像永遠也到不了終點。
眉林渾身哆嗦地縮在囚車一角,毒發的疼痛沒了地根索和曼陀羅的遏止,讓她再也抬不起頭。
瘌痢頭郎中坐在另一個角落,在經過了最初兩日的怨聲不斷之後,又恢復了慣有的懶散。他身上沒有利器,其它東西都沒被收,所以此時還能叼著煙桿瀏覽路邊風景,看猴一樣玩味路上的行人,如同那些行人看他們那樣。
「你怎麼樣?」終於,對從被抓起便一聲不吭蜷縮在那裡的女人他看不過眼了,問。
眉林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許久都沒響動,直到他以為她又痛暈過去的時候,才緩緩搖了搖頭。那動作極微,如果不是一直盯著她,根本無法察覺。
瘌痢頭嘆氣,從嘴裡抽出煙桿,然後用煙鍋輕輕敲向她的肩,不出意外地看到她抽搐了一下。「那你抬起頭來,俺可不習慣對著一個烏鴉鴉的腦門子。」
說完這話,又等了好一會兒,眉林才遲緩地抬起頭,現出那張被汗水濡濕的青白臉蛋來。狀若女鬼,哪裡還有之前的秀美。
癩痢頭嘖了兩聲,終究沒忍心說風涼話,而是從懷中摸摸掏掏,拿出一塊巴掌大的土瓶子來。
「你答應要給俺養玉。結果病沒看成,玉沒機會養,倒害得俺也被人抓起來,這算什麼事啊。」他一邊說,一邊拔開土瓶的塞子,抖啊抖,半會兒才抖出一粒黃色的丸子。「這東西是俺拿來葯蠍子的,毒得很,多少也能止點痛……你,唉,反正也活不了多會兒了,就少受點罪吧。」
眉林伸出的手雖然因為疼痛無法控制地哆嗦著,卻並沒有絲毫遲疑。她一直覺得,只要能活著,便是受點罪也是值得的。如今真正痛起來才知道,在前面看不到光明時,死可要快活容易得多。
對於兩人這些小動作,那些看押的官兵並沒理會。他們騎在馬上,腰板挺得如槍般筆直,極少交談,看那氣勢,並不像普通的官兵。
眉林吃了蠍子葯,沒過多久,疼痛果然減輕了不少,效果竟是比地根索和曼陀羅的湯還好。她緩緩鬆了口氣,終於有力氣抬手去拭額上的汗,看著官道旁已經枯黃的稀疏樹林,她想,就算當初明知那葯湯能致啞,她在熬受不住的時候仍然會喝下去,就如現在這樣。
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太過透徹。他能把陷阱明明白白地擺在她前面,根本不愁她不往下跳。
眉林深吸口氣,攫緊胸口的衣服,沒有焦距的眼中一片蒼涼。
十天後,囚車抵達一個眉林怎麼也沒想到的地方。
荊北。
荊北是大炎最北,也最荒涼的大城。他們到的那一天,已經下過了幾場雪,黑土夯實的街道上鋪著薄薄一層積雪,被人踩得泥濘不堪。
瘌痢頭郎中哆嗦著,眉林也哆嗦著。只是一個是冷的,一個是因為毒發。再看那幾個看押的官兵,穿得並不比他們多多少,身軀仍直挺挺地,如山般沉穩。
「早知……啊嚏……早知要出遠門,俺……啊嚏……俺就該多穿點衣服……」郎中抱著身體蜷縮成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團,一邊怨悔不已,一邊噴嚏連連。想他在家曬太陽曬得好好的,怎麼就來了這個鬼地方。
冬衣還沒做……眉林愧疚地看了他一眼,在發現自己身上無多餘的衣服借給對方時,腦子裡突然浮起這個念頭,原本以為已經麻木的心竟然又是一絞。
在穿過不知幾條街道幾多複雜的目光之後,他們終於離開了那個住了十多天的囚籠,被關進又黑又冷的牢房中。兩人雖說是被分開關押,其實不過是隔了一堵牆而已,只是眉林再也拿不到那止痛的毒藥。
當黑暗與疼痛一起到來之時,她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似乎永遠也看不到希望的暗廠里。那個她曾發誓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
回到荊北的慕容璟和如同一隻回到天空的雄鷹,雖然這雄鷹的腿是殘的,卻並不影響他的飛翔。
五年前,他也曾是一隻雄霸邊關的蒼鷹。他為大炎驅逐來犯的外敵,將邊關守得牢如鐵桶,甚至兵臨敵國王都,以赫赫之威震懾四鄰。那時他血氣方剛,光明磊落。他怎麼也沒想到,正當他飲風餐沙為國鞠躬盡瘁之時,卻被至親之人在背後插了一刀。
軍情泄露,兵敗宛南,五千先鋒全軍覆沒,他也落得經脈斷裂動彈不能的下場。若非清宴儘力掩護,只怕早已命喪南方濕氣瀰漫之地,唯留白骨一具。好不容易勉強續上經脈,回京立即被奪了兵權,被封在這極北荒涼之地為王。卻又被猜疑著不予放歸封地,以華麗之籠相拘,以酒色腐蝕心志,為曾經並肩作戰山盟海誓過的女人所鄙夷。
他要信誰……他還能信誰?
暗廠是他舅父所設,舅父死後,便被他接手。沒有人知道前任主人是誰,自然也不會知道現任主人是誰。
他想不再戰戰兢兢地活著,所以他設了一個局。一個以牙還牙的局,一個可以讓他奪回自由的局。
他讓人拿著信物以慕容玄烈之名勾結西燕,安插暗廠之人到朝廷要員身邊,包括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他還在自己身邊留了一個。
誰會指使自己的人來監視自己呢?
父皇驕奢淫逸,且心胸狹窄,疑心極重,當年能暗中縱容慕容玄烈陷害功高震主的自己,如今自然也不會對在他身邊安插細作的慕容玄烈留情。
原本他沒打算這麼快就讓那些眼線曝光,誰料會來鐘山這麼一出,於是也就順勢而為。他開始只想逃出昭京回到自己的封地,再謀其它,沒想到會遇到屍鬼。讓屍鬼去傳的那句話,就是告訴清宴立即將細作的事挑出來。那樣不僅讓慕容玄烈陷入危境無暇它顧,還能挑起大炎和西燕的矛盾。
父皇的政績一塌糊塗,但在刑訊對其地位有威脅的對手上面卻有自己的一套。那些坤字少女在受刑不過的時候,必然會招出她們所知道的一切。而她們知道的也只有那慕容玄烈慣用的熏香而已。不過,這對於疑心病嚴重的父皇來說已經足夠。至於他自己,則早已因為眉林的存在以及鐘山遇險從嫌疑中被摘了出去。加上如今外敵犯境,那些早已習慣了安逸的文武百官最先想到的抗敵統領只怕不是女兒身的牧野落梅,而是已經回到荊北的他。
鐘山一劫雖然九死一生,但能得到這比預期中還要好的效果,還是值得的。
還是值的……
慕容璟和躺在華美舒適的卧榻上,一邊傾聽著手下對朝中以及邊關局勢的彙報,一邊看著花窗外鋪上一層雪白的庭院。屋內燒著地龍,他身上蓋著白狐皮裘,很暖。但是他卻有點想念那山村中的簡陋火炕。
「把葯拿去給她。」他突然道。
手下正說到南越佔領黑馬河北岸,前線告急,牧野落梅已率軍前去抗敵,聞言不由呆了下,隨著他目光看到榻旁花案上的瓷瓶才反應過來。不敢多言,依言上前拿過瓶子,然後告退。
慕容璟和的目光又移回院中,發現窗前一椏黑褐色的梅枝上鼓起了幾粒被深紅萼包著的淺綠色凸起,心思微動。這處天寒,梅花比別處都要開得早,等盛開時火紅一枝壓窗,倒有幾分趣致。她說她喜歡二月的春花,卻不知喜不喜歡這寒冬的梅。
或者……等開時,讓人剪兩枝送去吧。
兩日後,著慕容璟和領兵出戰的聖旨抵達荊北。與聖旨同來的還有兩名專門給炎帝看病的御醫以及清宴屍鬼兩人。慕容璟和以身體為由拒不受命。
頒旨的欽差不敢耽誤,忙快馬加急回報。七日後,炎帝下旨詔告天下,為荊北王尋求名醫。一時,荊北王府門前人馬絡繹不絕,幾乎將那高高的門檻踏平,卻無一人能夠妙手回春,將慕容璟和再次斷裂的經脈續接完好。
「全是廢物!」慕容璟和顫抖著抬起手,一把掃掉侍女端到面前的葯碗。
烏黑的葯汗灑在地毯上,濕了好大一片。待女被嚇得慌忙跪在地上,瑟瑟地發抖。
「滾出去!」慕容璟和看也沒看她一眼,怒喝。
如果不是五年前給他醫治的大夫已經故去,又何須受這些廢物的折騰,每天都喝葯喝葯,亂七八糟一堆葯湯下肚,也沒見得有什麼起色。什麼名醫聖手,還不如他這個久病成醫之人,至少他還能讓外力與藥物相配合,勉強接上幾條經脈,他們卻是屁用也沒有。
出去的侍女與正要進來的清宴撞了個正著,匆匆行了禮,便掩面而去。
清宴卻像是沒看到一樣,快步進屋,來到榻邊,雙手下垂斂眉低目恭立。
「爺,那位跟眉林姑娘一起被抓來的郎中說他能治經脈斷裂之症。」清宴是什麼人,來到荊北沒兩天,便將大大小小的事給摸了個清楚,怎麼會漏過眉林之事。
他是知道慕容璟和的病的,若說是眉林有心相害,又怎會落到如今這地步?而以王爺的脾氣,對一個曾經危害過自己,又或者可能危害到他的人,怎會是拘禁這樣簡單?他斷定這其中必然有外人不知道的內情。因此,曾私下特別吩咐看守的人照顧眉林兩人。
這也是瘌痢頭郎中聽到看守私下談論天下名醫齊聚荊北,卻無人能醫好王爺時,瞅准機會嚷出的自己能治的話能這麼快傳達至清宴耳中的原因。
清宴並沒立即告訴慕容璟和,而是先從眉林那裡了解了實情,確定瘌痢頭並非亂嚷後,才來稟報。
聽到他的話,慕容璟和微怔,原本的暴戾神情斂去,僅剩下一臉的疲憊。
「讓他來。」他閉上眼靠向身後的軟枕。
清宴知他已經被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庸醫逼到了瀕臨爆發的地步,卻仍然願意見一個階下囚,連底細也不問一下,心中瞭然,忙轉身親自前去請那瘌痢頭郎中。
腳步聲遠去,慕容璟和睜開眼,再次看向花窗。
連場大雪,氣溫冷寒,白日時他卻從來不允許人關窗。明明已不是一個人,也並非無事可做,偏偏還是喜歡像在那個簡陋的院子里那樣,留著一扇窗。只是每當目光透過那半敞的窗時,再也沒有了當初期待某人歸來的心情。
梅花已經開了,火紅的一枝,斜伸在窗外。屋內淡煙裊裊,屋外天空清白,素雪如裹,半壓著醉紅的花瓣,妖嬈中透出聖潔。
很想讓她也看看……他垂眸,其實心中明白,喜歡梅花的是牧野落梅,對於她,除了春花外,還喜歡什麼,卻是一點也不知道。
「來人!」他突然抬起頭,神色淡淡,聲音低沉。
立即有人閃進來,不是侍從,而是黑衣護衛。
「給我剪兩枝窗外的梅花送到地牢中。」他道,卻在護衛應聲欲出的時候,又將人叫住,「算了。」
那護衛雖然被弄得一頭霧水,臉上卻沒流露出任何不該有的情緒,閃身又回到了自己隱身的位置。
慕容璟和心中一陣煩躁,突然產生讓人將外面的梅花都砍掉的衝動。幸好清宴及時迴轉,後面跟著瘌痢頭郎中。
當看到那郎中猥瑣醜陋的形象時,慕容璟和眉梢不由一跳,幾乎要懷疑自己被人耍了。
冷熱交替,郎中一進門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時唾沫四濺,直惹得慕容璟和黑了臉。他竟還沒自覺,又找清宴要了件裘袍穿上,喝了碗熱茶,這才慢吞吞地開始。
大約也看出此人與其他浪得虛名的傢伙不太一樣,若非膽大包天,便是真有點本事。等對方的手指按上腕脈時,慕容璟和臉色已經恢復正常。
「俺就說是個行家嘛。」不過是一觸即放,瘌痢頭摸著下巴,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慕容璟和垂眼,清宴已經代替他問了出來。
「先生此話何意?依先生之見,我家王爺的病該當如何?」
癩痢頭搖頭,就在屋中另外兩人心一路往下沉的時候,聽他說到:「王爺自己能接斷脈,不是行家是什麼?」
慕容璟和長眸微眯,看出自己接了斷脈,眼前之人是第一個,而且是在一觸之間便斷定,可見確實有些能耐。他心中雖為此微微有些激動,但也能聽出此人之前的話還有別的意思。
瘌痢頭像是沒看到他刀鋒般的目光,扭頭找清宴要碗熱面片湯吃,等清宴無奈離開去安排之後,他才笑嘻嘻地道:「俺跟那位姑娘說,讓她用地根索和曼陀羅止疼的人,是個行家。可見是被俺說中了的。」
慕容璟和臉色微變,但卻沒否認。
瘌痢頭對此事沒說什麼,接著道:「王爺這病俺弄得了,但必須讓那位姑娘心甘情願地養脈玉。沒有脈玉,經脈就算全部接起來了,也不能活蹦亂跳。只能治個半拉子好,俺是不幹的,白白砸了招牌。」
「養脈玉要什麼樣的人?我這裡多的是給你挑。」慕容璟和壓住心中的浮動,淡淡問。
瘌痢頭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姑娘體內有君子蠱,你到哪裡給俺再去找一個活的來?」
「君子蠱?」就算是以慕容璟和的博覽群書,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東西。
瘌痢頭不耐煩多做解釋,只是說:「活死人體內才有的玩意兒。沾上的如果不是屍骨無存,就是躺在那裡,長長久久做個鮮活的標本。君子蠱能生髮脈氣,養脈玉最好,由它養的脈玉不僅接脈接得快,還有加強堅固經脈的作用。」
「那位姑娘體內的君子蠱沒有萬年也是幾千年的,王爺要能另外找一個活的出來,俺等等也成,只要找到前別再把俺關進那又冷又黑又臭的地方就是了。」
聽他這樣一說,慕容璟和立即想到那地宮中的活屍,難道眉林就是在那時被君子蠱侵入而不自知嗎?若是這樣,便能解釋她本已被廢去的功力怎麼又自己恢復了。
就在他沉思的當兒,清宴從外面迴轉,親切有禮地說事情已經吩咐下去了,等大夫給王爺看診完就著人端上來。他要表達的意思很含蓄也很委婉,說白了就是癩痢頭有能力治好慕容璟和的話,那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但是如果不能,那就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瘌痢頭笑眯眯地看著他,然後手摸進新穿的皮裘下,摸出煙桿,拒絕了清宴讓人上煙絲點火的舉動,就這樣干抽起來。
慕容璟和回過神,看到他這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心裡沒來由地又是一陣厭煩。
「清宴,好生款待……大夫貴姓?」他開口,這才發現他們連瘌痢頭姓什名誰都不知道,忙抱歉地問。
瘌痢頭大咧咧地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鄉親們都喊俺老瘌痢頭,名字早八百年就忘記了。」
慕容璟和窒了一下,終究還是沒喊出瘌痢頭郎中這幾個字,只是道:「清宴,給大夫安排一個住處,別怠慢了。」
就在清宴引著瘌痢頭要出去的時候,他突然問:「大夫,她……你為何會跟她在一起?」她若要去尋訪大夫,又為何要瞞著他?所以,她會跟這位大夫在一起,或許只是巧合。也或許只是為了她自己……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瘌痢頭回頭嘿嘿一笑,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各種猜想,「找俺還能幹嘛,不就是去給人看病嘛,總不會看上俺老瘌痢了。」
慕容璟和沒有再說話,清宴見狀,不敢打擾,忙引了瘌痢頭下去。等安頓好一切,再迴轉,見慕容璟和坐在榻沿,赤著雙腳踩在地毯上,似乎想靠自己的力氣站起。明明天寒地凍,他卻是大汗淋漓。
「王爺?」清宴知他脾氣,也不阻攔,只是走近了些,以防他摔跌在地。
「把找到神醫的消息傳出去。」慕容璟和沒有看他,淡淡道。
「是。」
「給她換一個地方,讓人好好伺候著,只要不逃走,她歡喜怎樣就怎樣。」
「是。」清宴應了,微頓,有些遲疑地問:「爺,可要讓眉林姑娘住到後院?」
荊北的王府只是幾個粗糙的大院組合起來,無論是規模大小還是華麗程度都遠遠無法與京城的相比。慕容璟和住的是中院,兩翼側院安置賓客以及地位比較高的侍僕,後院則是內眷所住之處。清宴這樣問,其實有試探的意思,想弄清楚情況再決定要如何做,那樣才不容易出岔子。
慕容璟和放棄下地的打算,平穩了氣息,做出要側身躺下的意思。清宴忙上前為他調整好靠枕,直待他滿意了才垂手後退一步。
「去側院。」他閉著眼,緩緩道。「朝廷定然會派落梅過來,盡量別讓她倆撞上了。」以牧野落梅那性子,若再看到眉林,非要想方設法殺了她不可。
「是奴才考慮不周。」清宴連忙陪笑道,手心不由捏了一把汗,幸好沒自作主張。看來,王爺的心終究還是在牧野姑娘身上。否則,以他之能,想保誰不能,又何須讓人避著讓著。
「還有,你從現在開始準備一場簡單的婚禮需要的一切。」慕容璟和搖動,無責怪之意,但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清宴著實大吃了一驚。
「本王已經等了十年,不想再繼續等下去。」
慕容璟和決然道,臉上沒有任何即將面臨完納心愿的激動和忐忑,只是說不盡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