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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所屬書籍: 春花厭

趕路並不輕鬆,早起夜宿,冒雪而行,但誰也沒抱怨。一直到過了葉城,再往南行了一日,天氣才漸漸和暖,河道暢通。為了節省時間和體力,眾人改行水路。在源坊碼頭包了一艘船,徑直駛往昭京。從源坊到京城行船順利的話,只需要三日的功夫,比陸路快了數日,只是中間有一段險途常常出事,因此一般沒有急事很少有人願意坐船。

此次入京慕容璟和只帶了清宴和越秦隨身,牧野落梅仍帶著她那兩個女侍衛,眉林和屍鬼跟在其中便顯得有些突兀。當時慕容璟和看到屍鬼時還有些意外,問了一句他去能做什麼。清宴只是低眉不語,屍鬼只能自己抓著腦袋訥訥地說自己能趕屍,也懂解一些巫毒之術。於是慕容璟和便不再多說了。至於眉林,他倒是由頭至尾都沒看過一眼,彷彿她真與他無關似的。

虎翼十七騎並沒跟隨,他們已早一步離開了荊北,去向除了慕容璟和外無人能知。

因著急於趕路,騎馬途中極少有人交談,因此倒也相安無事。一上船後,眉林便整日呆在艙房中極少出去,因此與慕容璟和與牧野落梅碰頭的機會幾乎沒有。船上房間不少,除了牧野落梅的兩個侍女以及越秦屍鬼兩人共用一房外,其他四人都是一人一間。眉林和清宴自成親以來,竟是一日也不曾同房過。但閑時清宴和越秦也會到她的房間坐坐,跟她說說話。

越秦對於眉林嫁給清宴的事還是有些想不明白,因此一找到機會便問了出來。

眉林喜歡越秦,雖然無意瞞他,但這事也不知要怎麼說,他顯然是打算一直要跟著慕容璟和的,自然不能讓他由此對那人心生不滿。她想了想,蘸水寫到:清宴很好。

越秦盯那字發了很久的呆,腦子裡浮起那日慕容璟和捏碎茶杯的情景,嘴裡便不由自主喃喃了出來。「可是……爺他很喜歡你啊。」

眉林僵住,微別開頭。

窗外崖壁如削,霧靄浮動,猿啼如傷。

越秦怔怔看著她的眉角,突然沒來由地覺得一陣難過,正想開口說點什麼,便見她已回過臉來,唇角噙笑。

他是主,我是奴。她說,然後在越秦不解的目光中又補充了句:此話以後休要再說。

越秦直到離開,都還是暈暈乎乎的。他生性單純,哪裡能想到這裡面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直到看到在甲板上神態親密賞景的慕容璟和跟牧野落梅兩人,便似有醍醐灌頂一般,整個人瞬間通透了。

大約是被俘虜過,又被當成獵物嬉耍過,他對牧野落梅始終無法生起好感。此時因著眉林的關係,心中更是討厭得很,當下頭腦一熱,便磨蹭著走了過去。

慕容璟和倒真是喜歡他,見到他,便招手讓他過去。

「秦子,你也來看看我們大炎的江山與你那南越相比如何?」

越秦先規規矩矩地向兩人行了禮,才漫不經心地掃了眼兩岸險峰,恭敬地回道:「回爺,小的看這山這水都是一樣的,分別不出來。」

「哦?」慕容璟和不由露出興味的神色,笑道;「既然是一樣的,那又為何要分你南越我大炎,不如合為一家可好?」

聞言,牧野落梅心中一驚,看過去時卻見他眼中滿是戲謔,一時竟有些分不出他是在逗弄越秦還是真有此意了。如是眉林在此,必然不會有此疑惑。

越秦顯然被這個問題問住了,抬手撓起了腦袋,好一會兒才擰著清秀的眉頭有些苦惱地道:「合成一家當然好,不用打仗了。可是,誰來當皇帝呢?」

慕容璟和看著他皺成一團的小臉,不由樂了,不由伸手揉了揉他的頭。「行了,這事還輪不到你這小傢伙來操心。你在那裡鬼鬼祟祟地是想要幹什麼壞事?」

牧野落梅極少見到他對其他人如此寵縱,心中訝異,不免多打量了幾眼越秦。見其雖然瘦小,但長得清秀俊俏,尤其是一雙眼睛烏黑澄澈,極為靈動,一時間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顯然過去五年慕容璟和私生活之亂已給她心中落下了陰影。

越秦心思單純,雖然感覺到她看自己的目光怪異,卻怎麼也想不到那處去。聽到慕容璟和問,正中下懷,笑得露出了兩顆小虎牙。

「回爺,小的剛在啊……眉……眉林姑娘那裡說了一會兒話,正想回房,看爺和牧野將軍在上面,就想過來看看爺有什麼吩咐沒有。」

慕容璟和聽到眉林兩字心口不由一跳,但很快就注意到越秦改了稱呼,正在琢磨其中意圖的時候,便聽到牧野落梅道:「她已為人婦,就算嫁的只是一個太監,可也當不上姑娘二字了?」

聽出那話語中的譏嘲,慕容璟和側眸看過去時,正看到她唇角輕蔑地撇著,心中不由一陣地不舒服,臉色便沉了下來。

越秦更加惱怒,但是也知道得罪不起此人,當下完全不予理會,仍然看著慕容璟和帶著堵氣意味地道:「爺,小的還是習慣叫眉、眉林姑娘,眉林姑娘眉林姑娘……」

慕容璟和被他那孩子氣的行為逗得噗嗤笑出聲,一腔鬱氣化為烏有,在看到牧野落梅氣得鐵青的臉時才覺得有些失態,忙乾咳一聲,假裝轉身去看山色。

「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罷。她……」在說出這個字時,他原來還有些輕鬆的情緒一下子沉落下來,淡淡道:「她必然不會介意。」事實上,他倒是很喜歡這個稱呼。

得到慕容璟和的允許,越秦不由得意起來,示威似的瞥了眼牧野落梅,只差沒手舞足蹈了。牧野落梅又不能真與他一個小孩子計較,冷哼一聲,怒氣沖沖地撇下兩人回了艙。

慕容璟和沒有回頭,似乎已沉醉在景色當中,忘了周遭的一切。

越秦看著他的背影,不由想到眉林之前側身看著窗外時的神色,隱然覺得兩人身上流露出的感覺有些相似,讓他心中酸酸澀澀的很不好受。

越往南行,雪倒是不下了,雨卻多起來。到了下午時,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來,直到傍晚也沒停。

三餐原本都是各自在房間里解決的。清宴伺候慕容璟和吃罷,回到房間時發現裡面已經有人。推門,一眼看到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火鍋子,還有幾盤常見的配菜。

「總管大哥終於回來了!」越秦的歡呼聲最先響起,然後是一張小臉湊過來,一把拽住他便往桌邊拉。「快快,肚子都快餓扁了。」說話的同時頭也不回地一腳將門踹上。

眉林正在笑吟吟地為大家分碗筷,屍鬼原本是在拿著碗添飯的,見到他,手上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停了下來,神色忐忑局促,似乎害怕被他責備不該沒經同意便進入他的房間。

清宴從來沒想過回房時會有人等自己,以往總是一室冷清,他似乎也習慣了,如今卻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心中似乎有暖意在發酵。

見到他神情不對,屍鬼不由慌了手腳,放下碗想上前,卻又不敢。

「一個人吃飯總覺得可憐得很。」越秦正為能跟大伙兒一起吃飯而興奮著,也沒注意到兩人異樣的神色,快嘴解釋。原本他是挺有些怕清宴這個平時喜怒不形於色還總喜歡拿高高在上的目光看人的總管,但是因為著他和眉林的關係,便不由多了幾分親熱。「我喜歡熱鬧,人越多越好。總管大哥你可別生氣,這是我出的主意,鬼大哥也是我拉來的。」原來越秦開始只是端著飯去找眉林一起吃,眉林便想到清宴回房時飯菜怕已冷了,便想到不如幾個人一起吃火鍋,於是越秦連著屍鬼也拽了來。

清宴臉上的嚴肅斂去,露出淡淡的笑,道:「如此甚好。我倒是多年不曾與人一起吃飯了。」說著,在挨著眉林那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筷子,主動往鍋里夾了幾片豆腐。

屍鬼見狀,也放鬆下來。添了飯,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給了他。

清宴接過,沉吟了一下,才開口:「你不是我的下屬,不需如此。」

「是啊,鬼大哥,你要這樣拘束,這飯吃起來可就不香了。」越秦笑嘻嘻地在一邊起鬨打趣。

屍鬼被說得臉紅耳赤,喏喏了幾句,倒也真不再像開始那般戰戰兢兢。倒是眉林眼尖,瞅到清宴的耳根隱隱有些發紅,心中不由微笑。她是想不明白這兩人是怎麼會湊一塊兒的,但若都是真心,倒也沒什麼不好。

越秦是個孤兒。屍鬼送信到王府之後,清宴曾派人到他家去查訪,得到的是他父母雙亡老婆早已改嫁的消息。算起來,在場四個都算是孤苦伶仃之人,雖然來歷身份各有不同,如今聚在一起,卻也無格格不入的感覺。

眉林無法說話,清宴早已養成食不語的習慣,屍鬼木訥沉默,因此就只聽到越秦一個人在那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倒也算是熱鬧。

正吃到酣暢之時,門突然被叩響,下一刻,已被推了開來。

「清宴……」慕容璟和的喊聲同時響起,卻在看清門內情景時又嘎然而止。

那時眉林正在給清宴夾魚片,越秦則在往拘禁的屍鬼碗里猛堆肉菜,屍鬼則忙不迭地想避又不敢避。見到慕容璟和出現,幾人都有些僵愣。

清宴最先反應過來,慌忙放下碗筷站起身,不著痕迹地擋住了眉林。

「爺。」他有些疑惑。這是他的吃飯時間,不知道有什麼事竟然能讓王爺急到親自來找。但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沒有絲毫遲疑地準備往外走去。

然而,慕容璟和卻步了進來。

「你吃完再說。」他說,自己則走到清宴的床邊坐下。屋內已經沒有多餘的椅子,除了床也無處可坐了。

其他三人這才時才緩過神,都趕緊站了起來。

慕容璟和示意他們繼續,不必管他。但清宴哪能真不管,當下給他去沏了壺熱茶,這才回到桌邊。

有這麼一尊大神在旁虎視眈眈地看著,四人哪裡還能像開始那樣隨意,氣氛不由變得有些僵凝,連喜歡說個不停的越秦都沉默了下來,除了不時給更加局促的屍鬼夾菜外,便是悶頭快吃了。

眉林恰好背對著床,感受更為明顯,整個人就彷彿被烈火炙烤著一樣,坐不能安,食難下咽。

過了一會兒,清宴綳不住了,放下碗筷,在眉林等疑惑的目光中看向一邊慢條斯理飲著茶,一邊用目光荼毒著他們的男人。

「我吃完了,你們吃完就回去休息,不用收拾。」他對眉林柔聲道,眸中儘是安撫之意,語罷站起身道:「爺,我們出去說吧。」

「無妨,就在此地說也是一樣。」慕容璟和卻穩坐如山,沒有挪動的打算,眼中隱隱泛起戾色。

清宴明白方才的舉動惹這位爺不快了,但他不否認自己確實是故意的。看了一眼垂著眼自王爺進來便再沒展露過笑容的眉林,心中嘆氣,卻無可奈何。只能走過去,順便替她擋住慕容璟和若有似無投過去的目光。

慕容璟和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諷笑,他自然看出了清宴的意圖,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淡淡道:「自明日起都到大廳去吃,不許再窩在這小小的艙房中,免得說本王薄待下人。」

清宴規矩應是,心道親自來就是為這個么,爺你也太小題大做了。

越秦抬頭看了眼神情木然的眉林和手足無措的屍鬼,忍不住話多的脾氣,接了口,笑道:「爺的意思是讓小的們跟你一起吃飯么?」他雖然這些天學了規矩,但從小野慣了,無人教導,天性中的尊卑意識並沒那麼嚴重,對慕容璟和仰慕尊敬多於畏懼。

清宴眉微皺,正想喝叱他不懂規矩,卻沒想到慕容璟和竟然笑了起來。

「何妨?那就自明日起,都跟本王一同進膳罷。」

越秦啞然,偷覷到眉林抿緊繃緊的唇角,心中懊惱,恨不得煽自己一巴掌。只是現在想要後悔,卻已是不能。

雨一直沒停,到第二日時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有加大趨勢。越秦是南越的人,據他說南越經常是這種天氣,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不習慣,整日在艙內各房間串來串去,也常常冒雨跑到甲板上,像個猴子似的沒有消停的時候。

但是船家臉色卻不大好。他說傍晚時會經過離塗灘,那裡本來就水勢湍急,暗流密布,常時經過也要加百二十倍的小心,如今下了這一日一夜的雨,只怕會更加危險。唯今之計只能加快速度,趕在下午抵達那裡,趁著天光越灘危險多少要減小一些。這種事誰都幫不上忙,其他人索性懶得去操心。

眉林從來便謹慎,聽到後便去找船家要了些油紙來,將自己和清宴等四人的衣服都各自包了,又每個人包袱里都塞了個火摺子以防萬一。至於慕容璟和跟牧野落梅的,實在輪不到她去操心。

清宴見狀,想了想,還是決定小心些好,便給慕容璟和重要的東西也如法炮製。慕容璟和見到有些奇怪,隨口問了句,聽到這過於謹慎的做法源自眉林,便打消了原本想取笑幾句的念頭,心中一時柔軟一時酸痛,還有些無法出口的嫉妒。

「她總是這樣仔細的……」他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喃,語罷目光落向雨如串珠的船窗外,憶及往事,雙眸不由一片迷濛。

清宴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也無法說。

吃午飯的時候果然齊聚一堂,自離開荊北後還沒這麼熱鬧過。按慕容璟和的意思,所有人都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不分尊卑,連著牧野落梅的兩個女侍衛也都被叫著一道坐了進來。

牧野落梅覺得有些奇怪,她行軍打仗時也是跟著手下士兵同吃同睡的,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一抬眼便能看到眉林,心裡總覺得不是很舒服。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看這個女人不順眼。難道這是天性犯沖?

眉林哪裡理會得她的想法,因著清宴要伺候慕容璟和,她又要坐在清宴身邊,便與慕容璟和只隔了一人。這原本沒什麼,她想著自己與他沒什麼關係了,那也不必刻意避著。只是每當她看到清宴因為伺候他而吃不了什麼,忍不住給清宴碗中夾些菜時,便會覺得夾菜的手像是被凶獸盯著般,危險感油然而生。

為此,她惱怒得很,心道你現在也不是我主人了,我愛怎麼就怎麼。於是扛著那種渾身顫慄的感覺,夾得更加起勁起來,片刻之後,清宴的碗中就堆得跟小山似的。

「夠了,阿眉。」其他人倒沒說什麼,清宴先不好意思起來。

眉林抬頭正好看到屍鬼有些黯然的眼神,莫名地愧疚起來,又見到他夾在碗中許久卻沒動過的雞腿,突然站起來探過身夾了過來就往清宴碗里擱。只是清宴的碗里已經堆滿了,放不了,她一下子有些傻住,想將那些菜夾一些到自己碗里來,可是筷子上還有東西。

桌上眾人早被她的舉動弄得目瞪口呆,連越秦都忍不住驚得掉了筷子,彎腰下去撿後半晌也沒起身來,只是看到他坐的椅子在那裡咯咯咯地一個勁顫抖不止。坐在他旁邊的屍鬼卻渾然不覺,目光由始至終緊張地看著那個雞腿。

這場面實在太詭異了,慕容璟和忍不住輕笑出聲,伸出筷子將清宴碗中的菜盡數夾到了自己碗中。眉林夾著的雞腿終於有地方落了,不過同時掉落的還有眾人的下巴。剛爬起來的越秦又哎喲一聲,哧溜了下去。

清宴有些尷尬,不敢拿慕容璟和怎麼樣,只能狠瞪一眼對面的屍鬼,但仍然低下頭夾起雞腿啃了起來。他暗忖爺碗里那麼多菜,多半是用不著自己伺候了。

屍鬼見狀,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傻傻地笑了。

因為清宴放低了身子,於是慕容璟和正襟巍然目不斜視優雅進食的樣子以及牧野落梅鐵青的臉以及凌厲的目光便毫無遮擋地落進了眉林眼中。她怔然,而後默默地低下頭,悶頭吃起來,再不給任何人夾菜了。

啪!筷子砸在桌上的響聲震得人心中一跳。

「我竟是從來不知道你還有與奴才分食的習慣,你這王爺當得還真是平易近人啊。」牧野落梅冷笑道,打破一桌寂靜。

這話中明顯地夾槍帶棒,別說慕容璟和,便是清宴也變了臉色。眉林不由捏緊了手中筷子,壓住心中的悲怒,她知道自己不能給清宴惹麻煩。以前她是慕容璟和的奴才,必須忍著,如今她名義上是清宴的妻子,仍然要忍著。終究,這一生都要這樣忍耐……

「清宴從小跟著本王,與本王的感情比兄弟還親厚,別說同進一碗食,當初本王遭困,重傷無法進食的時候,還是靠著他將堅硬如石的乾糧用唾液化軟,方救得本王一命。」慕容璟和放下碗,從容不迫地道,語氣中有威凜不悅之意。「如今只是吃點他碗中的菜,何須大驚小怪?」說罷,頓了下,笑了:「落梅,這奴才二字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叫得的。」這一句話已大有警告之意。

除了又低下頭繼續沉默啃雞腿沒有任何錶情的清宴外,其他人都為慕容璟和這一番話給震住了。屍鬼和越秦是第一次看到他展露王爺威嚴,明明是和顏悅色的,偏偏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發寒。眉林算是見過最多面的他,對此倒是沒啥感覺,只是她想不到慕容璟和原來是這樣重視清宴。最驚訝的反倒要算牧野落梅。

她既為慕容璟和竟然為了一個奴才這樣讓當眾駁自己顏面而惱怒,卻又為他那罕有顯露的威凌霸氣心折,一時心中亂成一團,發作不是,不發作也不是。

正在此時,船身猛地震動了下,桌子上杯盤一陣清脆的撞擊,坐著的人都不由伸手扶住桌子,才免去摔跌的狼狽。

船家匆匆走了進來。

「進離塗灘了。」

離塗灘,九灘十八彎,十里不同天。這話說的是離塗灘是由九個灘組成的,在短短的十里內會轉十八個彎,而且氣候會發生急劇的變化。

連日下雨,灘窄水急,暗流肆行,在轉過第二個彎的時候,船尾就被帶得掃到旁邊崢嶸的山石,破了一大塊。儘管掌舵和操槳的都是老手,此時也不由地手心裡都捏了一把汗。

眉林坐在自己房中的床上,手中抓著包袱,冷靜地察聽著船身傳來的動靜。大抵是習慣使然,在有可能是面臨危險的時候,她喜歡盡量做好應對的準備,絕不抱僥倖的心理。

反倒是其他人,該做什麼做什麼,沒人像她這樣如臨大敵。越秦甚至跑到了甲板上,去看大船與激流險灘搏擊的驚心動魄場面。

此時是下午,清宴如同以往那樣留在慕容璟和身邊。而慕容璟和又跟牧野落梅在一起研討邊關戰事。牧野落梅的女衛自然也在,隨時準備回答兩人不時提出的看似普通實則刁鑽的問題。

屍鬼不方便進去,便蹲在他們的門外。

船出事得極其突然,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水底交織的暗流將被砸在山壁龍骨多處斷裂的大船撕成幾段,然後纏卷著往下拉。

眉林在感覺到不對的那一刻想要往艙門衝去,然而還沒動身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都往門邊滾去。她顧不得多想,一把抓住床柱,將包袱掛到肩上,縱身破窗而出。狂暴的風雨迎面而來,將她身形颳得一歪,再想落下卻發現腳下除了渾濁的湍流外已不見了船的影子。前面不遠處還能看到半段船身載浮載沉,但她已無力躍過去,只能撲通一聲落進冰冷的水中。與此同時,四周也先後響起了驚呼落水之聲,顯然船上之人都無法倖免。

激流撲卷而上,水下彷彿有無數的手在拉著她往下扯。眉林雖然水性不差,猝不及防下仍然差點中了招,等她好不容易從暗流中掙扎出來抓到旁邊的山壁,已筋疲力盡。

回頭去尋其他人,因為仍然是下午,雨雖大,光線卻還充足。以她的目力尚可從那些無數正在跟激流搏鬥的人中認出自己熟識的那幾個。

最先看到的是慕容璟和,他正一手抱著面色緊張的牧野落梅,一手攀住身邊尚未完全沉落的部分船身往對面荒灘游去。清宴的頭在河心冒出,不一會兒又沉了下去,半晌都沒浮起來。眉林心驚,正想重新入水時,他又突然破水而出,背上馱著屍鬼魁梧的身體。越秦正被兩個水手挾著往岸邊撲騰。那兩個女侍則雙雙抓住一塊飄浮在水面的碎船板,臉色蒼白地隨著水流打著轉兒,有幾個船上的水手正往她們游去。

一個包袱從眼前飄過,眉林順手撈起。她知道此次雖然驚險,但人大抵都不會有事,暗暗鬆口氣之餘,一抹淡淡的孤寂悄然籠上心頭。

無人牽掛,也無人可牽掛。兜兜轉轉,她終究還是孑然一身。

眼苦澀一笑,她將身上的兩個包袱掛在旁邊斜長的樹枝上,一個縱身躍進了水中。耳邊有人驚呼的聲音,她卻並不理會,拼力劃向河心,開始打撈漂在水面上的包袱。

等上了荒灘的眾人慢慢緩過神來時,便發現似乎少了一人。

「阿姐呢?」越秦失聲道。

隨著他這一聲喊出,其他人也立時發現眉林不在了。因為她向來都是安靜沉默的,很容易讓人遺忘她的存在,所以便是不見了也沒幾個人能立即察覺。

大多數人都不由望向已無一人的湍急水面,不約而同想到一處去。越秦急得眼睛都紅了,他水性不好,本來就是靠著別人才得一命,此時竟然又要往水裡撲去。

「別亂來!」清宴呵斥道,同時縱身而上一把操住越秦的手臂,將他拽了回來。

越秦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拚命扭扯著身子想要擺脫清宴鐵箍般的手。其他人都被這場面驚得呆住,尤其是船家,想到出了人命,這事兒可就麻煩了。

清宴被越秦這孩子氣的反應鬧得又是酸澀又是好笑,一把拍在他的頭殼上,冷冷道:「阿眉沒事,還用不著你給她哭喪。」

哭聲嘎然而止,收放的速度讓人嘆為觀止。越秦抬手用濕透的衣袖胡亂擦了下眼,正想問清宴為什麼這樣肯定,就看到慕容璟和走向灘旁臨水的一塊白石。白石上面赫然擺放著幾個包袱,其中兩個被一個杏紅色的香囊緊緊系在一塊,香囊下面穗子上墜的是個打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同心結。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清宴卻能一眼認出那兩個包袱正是他和屍鬼的。眉林將之這樣綁在一起,用意再明顯不過。

慕容璟和將那些包裹一一打開,確認了歸屬,裡面獨獨缺了眉林的那一個。他臉色陰沉,目光穿過雨幕往對面險峻的崖壁看去。腳尖倏然踢出,將漂在水邊的一塊爛木踢向河心,身形隨之一動,就要縱身借力渡河。

清宴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在他看向對崖的時候便已將越秦推給剛剛從溺水中緩過神的屍鬼,身子飆前堪堪擋住了他渡河的動作。

「爺,讓她去吧。」硬著頭皮迎上慕容璟和陰冷暴戾的雙眸,清宴雖然因為寒冷而臉唇有些發白,但表情卻一如既往的冷靜,不透露絲毫情緒。

慕容璟和唇角抽緊,冷然道:「怎麼說人都剛剛與你成過親,你真能夠容許她就這樣不聲不響棄你而去?」說這話時,他腳下踏著的卵石已無聲無息化為了齏粉。

清宴聞言臉上露出罕有的微笑,看了眼白石上那被香囊緊束在一起的包袱,緩慢卻肯定點了下頭。不需多言,雖然他沒料到眉林會這樣突兀地離去,但如果這是她所想要的,他為什麼要攔阻?事實上他心中明白,在攸關利害的時候,如果必須在王爺和她之間做出選擇,自己定然會選擇王爺。而在屍鬼和她之間,很明顯他選擇的是屍鬼。既然如此,他如何忍心把她拘在充滿危險的王府。

從來不會違抗自己的手下,許久,直到身後有人忍不住寒冷連打了兩個噴嚏,他才驀然轉過身。「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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