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冰的地點選在王府的凝碧池。凝碧池是一個天然的溫泉池,位於撫山半山腰的攏翠苑中。池上白霧氤氳,池周花團錦簇,仿如仙境一般。
當眉林看到那些不當是這個季節開的花時,不由有片刻的怔愣,而後緩緩笑開。慕容璟和將牧野落梅放在池旁休息用的躺椅上,起身時正好看到,心口突然變得又酸又軟,懊惱自己怎麼沒想到早點帶她來這裡。
這也算是看到了荊北的春花罷。眉林心情舒暢地想。心情一舒暢,腦子就活泛起來。她迎上慕容璟和的目光,笑道:「這地方倒是極妙。」
這是自兩人在老窩子村分道揚鑣之後,她首次對他開口說話。慕容璟和有些驚訝,心子急跳的同時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安,但黑眸卻不由自主變得溫柔起來。他想起曾經她在耳邊細細的叨念,還有那歡悅低啞的歌聲,那彷彿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久遠得讓他幾乎快要記不起她的聲音在那與外界完全斷絕的處境里也曾經安撫過他的惶恐與迷茫,給予他希望。
「你若喜歡,便……」他下意識地接道,然而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慕容王爺,雖然說能為救未來的王妃出微薄之力實乃民女榮幸,然民女心中尚有些許顧慮,如不解決,怕不能全心全意地為王爺及准王妃效力。」眉林垂下眼,神色恭敬地道。雖然已經決定斬斷一切,但在說到准王妃三字之時,她嘴裡仍不由充滿苦澀。
慕容璟和面色微變,只覺那王爺王妃的稱呼由她口中吐出,說不出的刺耳。可笑的是,她神色語氣並無絲毫譏諷之意,反而恭謹得很,讓他連發作也找不到由頭。
「想要什麼,直接說吧,何必去學那一套拐彎抹角的調子。」他壓住心中的不快,冷淡地道,目光轉為冷硬。
眉林笑了下,雙眼注視著地面,只作沒聽出他的不高興。「那民女就不客氣了。」每當說到民女二字時,她都不由加重語氣,彷彿想要告訴他也告訴自己,她已是自由之身,與任何人都不再相干。
「民女福薄,不敢拖累清宴相公,因此想請王爺代民女向清宴相公討要一份休書。」她也曾想過好好地跟著清宴過日子,然而當發現清宴已心有所屬之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何苦連累旁人呢。
慕容璟和微怔,而後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翹了起來,當即果斷應下。他讓清宴娶她,原本是為了將她留在身邊,並借清宴之能護住她不受落梅欺負,又可解除落梅的顧慮。然而誰想真看到她成為別人之妻後,最先受不了的竟會是他自己。同時事實證明,那層關係並不能真正束縛住她。既是如此,她主動提出與清宴解除夫妻關係,他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然而他的心情尚沒完全飛揚起來,便又被她接下來的話給狠狠地拍落塵埃。
「此次之後,王爺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手段驅使民女。最好是……永不相見。」後面一句,眉林是以極小聲嘀咕出來的,終究還是怕惹發他的彆扭脾氣。她的原意是,如果活不了多久倒也罷了,但假如因巫而有幸保得小命,那自然也不能再與他有任何掛葛,誰知下次他又遇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她就是有百條命也不夠這樣折騰的。
慕容璟和耳朵如何靈敏,自然將她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他本是心高氣傲之人,之前因為想要保住她而對救過自己的牧野落梅動了殺機,這本已讓他心中煩亂不已,此時再聽到她竟不似自己那般眷念不舍,想徹底切斷兩人之間的牽絆,胸中不由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憤懣和憋屈。
他冷笑一聲,將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轉開,語氣嘲弄:「姑娘毋須多慮,此次若非為了牧野大將,以姑娘的身份尚不值得本王招見。」
這算是答應還是沒答應?眉林心口微縮,卻又有些迷惑,抬起頭看到他仰高的下巴,心裡有一股衝動讓他立字據為證,但想想這人脾氣,最終作罷。
巫一直在旁邊等他們,也不知是聽不懂兩人的對話,還是不理閑事,只是微笑著欣賞周遭風景,眼中有著讚賞之意。
眉林走過去的時候,他彎腰在腳旁摘了兩根開著白花的蓍糙,去掉花葉,將光精分成數段排於掌中。然後,他抬頭看向慕容璟和。
「須入水。」
眉林正心中奇怪為什麼要慕容璟和入水,慕容璟和已僵了臉,眼中露出矛盾的神色。
入水,意味著要脫衣。脫衣……他惱怒地瞥了眼一頭霧水的眉林,不是很情願地問:「可否穿一件薄衣?」就算再怎麼置氣,也不願她的身體被別的人看了去。
巫點頭。
於是慕容璟和一把抓住眉林,拖進更衣的地方,從自己備用的衣中選了一件不透明的青色天蟬羽長衫。
「脫衣服。」他拿著那長衫走到眉林跟前,見她尚有猶疑之意,也不耐煩多言,伸手兩三下就扯掉她的腰帶,扒下外面的小襖。
「喂,喂……你……你先出去……我自己來。」眉林反應過來巫說的入水之人是指自己,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著慕容璟和說。但這時由不得她多想,她還要一邊躲閃著那隻靈活異常的手,一邊著惱地趕人。這人真是,明明才撕破臉,這會兒竟然還不知避諱。
慕容璟和嗤笑,「就你那一摸一把骨頭,誰耐煩多看。」話是這樣說,在手不小心碰觸到她柔軟的胸脯時,他還是僵了下,不過很快便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將衣服摔到她身上,丟下一句快點,便走了出去。
眉林在那件衣服滑落地上之前及時撈住,下意識地拿到鼻尖嗅了下,雖然衣服乾淨而清新,但她還是聞到了淡淡的屬於那人特有的味道。
無奈地嘆口氣,她隱隱覺得自己彷彿被困在了一張網中,無論怎麼下定決心,似乎都逃不出去。
那天蟬羽衣雖然柔軟絲滑,貼身穿很舒服,但是那是按慕容璟和身材所制的,眉林穿著未免顯得過大過長了,直覺得到處都空蕩蕩的,很不自在。
走出去時,巫倒是沒什麼異樣,慕容璟和卻變了臉色。他走過去一把拽住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巫的視線,扯開她衣上的系帶,將襟口處攏得嚴實了,才重新紮緊。
他動作太快,眉林還沒反應過來,衣帶已經被解開,便只能僵在那裡由他去動。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跟他彆扭,到時吃虧的還是她。只是看著男人冷沉嚴肅的臉,怎麼想怎麼不得勁,這人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慕容璟和上下打量了一下,看到無有遺漏之後,便轉身走開了,彷彿他剛才不過是給她撣了撣灰塵一樣。
眉林鎮定地站在原地,片刻後才木無表情地邁步繼續往巫走去。她知道自己要是跟這個男人計較,那絕對是計較不過來的。
巫微笑,抬手,也不見怎麼動作,幾道綠光劃空,之前排於手中的蓍糙精便直直射進了眉林的身體幾處要穴,消隱不見。眉林身體一晃,就要往地上軟倒,幸虧被時刻留意著她的慕容璟和及時接住。
一股若有似無的松竹清香自她身上散發出來,慕容璟和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就要低頭往她身上聞去。
「不可。」巫開口阻止了他,「我已用蓍糙清氣喚醒了君子蠱,你鼻唇若過於接近,易致蠱移主。」
慕容璟和呆了一下,看向懷中女人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臉蛋,心中一動,問:「若將那蠱易至我身,當比在這女人身上好用罷?」怎麼說他都比這個蠢女人有用,就算真有什麼危險,當也能應付過去。
眉林心中一震,忍不住罵了出來:「你傻了。」奈何動彈不得,只能恨恨地瞪著他的下巴。
慕容璟和居高臨下地睥睨了她一眼,一副不耐煩答理她的樣子,然後躍躍欲試地看著巫,只待他點個頭什麼的,便要低頭啃咬上兩口。
巫失笑,搖頭,「你內力渾厚,蠱一入身,牽動氣機膨脹,必當場斃命。」語罷,不再拖延,示意慕容璟和將眉林放入水中。
慕容璟和這才想起瘌痢頭郎中的話,情緒瞬間低落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女人剛才罵的那句話從來沒有過的正確,他不僅傻了,還瘋了。西燕未平,南越不穩,政局待定,別說他的身體承受不了君子蠱,就是能承受得了,也容不得他留在此地耗時過久。
將女人放入池中,穩穩地靠坐在邊上石階上,看著微燙的水直沒到她胸口。在放手那一刻,他很想低頭親親她,但卻只能用手指摸了摸她眉尖的紅痣。
熱氣一蒸,眉林身上那股松竹清氣益發濃郁起來,彌散在空氣中,中人慾醉。
慕容璟和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只是臉上因為水熱染上了淡淡的嫣紅,這才向牧野落梅走去。按巫的吩咐先催動內力,化去冰封,待其身體稍暖之後才放入池中,與眉林隔著一肩的距離。
距離如此近,眉林自然將牧野落梅的情狀看得一清二楚,她強忍著頭皮炸開的感覺,緩慢地將目光挪到水池對面,透過氤氳的霧氣看那色彩絢麗的鮮花,心裡卻想著這個女人竟然甘為他變成這個樣子,必是喜歡極了他吧。看來他並不是一廂情願的。想透這一點,她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是為他歡喜,還是覺得失落,總之也不能算特別難受。
身旁傳來一聲低吟,牧野落梅醒了過來。眉林身體不由變得僵硬起來,生怕其接受不了身體的異狀做出什麼事來,要知此時她可是動彈不得。
「璟和。」牧野落梅並沒有特別激烈的反應,只是輕輕喊了一聲慕容璟和的名字,聲音中透露出輕微的茫然和脆弱。
大抵是一個人平時過於剛強,柔弱起來時便會顯得分外惹人憐惜。別說慕容璟和,便是眉林聽到牧野落梅這樣的語氣都不由升起不忍的情緒來。
「我在這裡。」慕容璟和應了聲,帶著眉林從未聽過的溫柔。然後是下水的聲音,他穿著裡衣涉水來到牧野落梅面前,神色坦然地看著她的臉,一如從前。
「戰事如何?」出乎意料的,牧野落梅關心的竟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炎越之戰。
這一回,眉林真心有些佩服起這個女將軍來。突然覺得,同情對其來說無異於一種侮辱。
「我軍大獲全勝。」慕容璟和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你且安心療傷。待你痊癒,那南越必已劃入我大炎領土。」
牧野落梅放下心來,兩人又聊了兩句,對於出現在此地的眉林她卻是一句也沒問。
巫走了過來,要開始除蠱了。
「璟和,別走。」牧野落梅看到巫手中拿著的綠色牛毫細針,終於感到了一絲恐懼,一把扯住慕容璟和的手,輕聲哀求道。
慕容璟和由她拉著自己,露出安撫的微笑,柔聲道:「別怕,我在這裡陪你。」
別怕,我在這裡陪你。別怕……
這一句話,從來沒人對她說過。看著池岸開得燦爛的花朵,眉林想,雙眸彷彿被水霧熏染上了一層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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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手中的綠針是他用自身的異力提煉艾蒿精氣而成,是蠱物天生的剋星。他跪坐於牧野落梅身後鋪著的錦毯上,旁邊擺著一個火盆。
他一手托住牧野落梅的下頦,讓她閉眼仰頭,同時手中蒿針如電般射出,扎進她臉上黑色的細孔中。
牧野落梅並不覺得痛,但是仍然皺了秀眉,那是一種很難言說的不舒服感覺。
巫將那幾根小針抽出,針尖赫然插著一隻米粒大小的黑色蠕蟲,拿出來時,仍在蜷曲翻騰掙扎著。巫將那針尖在火上一烤,那黑色的蟲子立即像霧氣般化為烏有,不留半絲痕迹,彷彿水做的般。而牧野落梅臉上那幾個蟲洞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攏,轉瞬消失不見,癒合後的肌膚瑩白如玉,竟是比中蠱之前還要細膩。
巫說若以眉林之血本可一次徹底逼出蠱蟲,但卻會因為蟲洞太多,身體修復不過來而留下永久的坑洞,所以只能像現在這一樣一隻一隻地除掉,需要多費些時間。
對於他的話和決定當然不會有人置疑。
慕容璟和在這個時候倒顯得極有耐心,為了分散牧野落梅的心神,不斷地找著話題閑聊。他們一度並肩作戰過,又糾纏了十數年,能聊的實在不少。但那些跟眉林沒什麼相關,她聽了一會兒就閉上眼睛開始睡覺。她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吃味了。但也知這味吃得實在沒道理,他又不是她家的,他對自己的准王妃好,怎麼說都輪不到她來在意。
然而正當她昏昏欲睡的時候,就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彷彿被烈日炙烤著一樣。茫然睜開眼順著那熱度傳來的方向看去,不想竟對上慕容璟和惱怒的目光。
又在牧野將軍那裡吃鱉了么。她暗忖,不由升起幸災樂禍的心理,但當然不敢表現出來,於是木然轉開眼,打了個呵欠,抓緊仍未完全消散的睡意,繼續打磕睡。
面對著她這樣徹底忽視自己的行徑,慕容璟和需要很強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靠過去折騰她一把。不過他並沒能惱怒太久,一道南越傳來的緊急軍情讓他不得不中途離開。再回來時,神色冷峻,再不復之前的閑散王爺形象。
「南越王逃走的兩個兄弟勾結西燕,帶領大軍包圍了南越王都,清宴被困勢孤,我必須立即趕去。」他對詢問地看著他的牧野落梅道。不待回應,轉身走進更衣室。
這就要走了么。眉林垂下眼,然後想起一件始終壓在心中的事,於是轉頭看向巫。
「巫,你說他身上有君子蠱……氣息?」她本想問他是不是也中了君子蠱,但又覺得大概不是,否則巫之前也不會提到蠱易主。
巫正專心給牧野落梅除蠱,聞言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那可有危險?」眉林追問。
「無妨。那氣息只是你們交合時染上的,會使他的內力增長些許,但不致命。」巫溫和地應,語氣中有安撫之意。
眉林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耳根一下子紅透,刻意忽略掉身旁那突然變得銳利的目光,抿緊唇不再言語。
片刻後慕容璟和換好衣服出來。眉林垂著眼,聽他跟牧野落梅道別,聽牧野落梅在這種要緊事上所顯露出的明理大度,即便感到有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也沒抬起頭來看上一眼。直到那人腳步匆匆遠去。早晚都是要像這樣決然相背而行的,又何必再去貪戀那一眼。
慕容璟和走後,巫仍然按著自己的步調給牧野落梅清除身上的蠱蟲。牧野落梅與眉林這兩個從來就沒對過盤的女子,竟被迫不得不白日同池,夜晚同室。但因為清蠱之術使人疲憊不堪,牧野落梅沒什麼精神和心思找眉林麻煩,眉林自然不會主動挑釁,所以二十多天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只是眉林體內的君子蠱一直處於活躍階段,消耗生氣的量也大幅度增加,若不是巫每日都要給她熬制催發生氣的藥物,只怕早已支撐不住。即便如此,眉林仍然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枯竭。但因為牧野落梅在,所以她從沒開口詢問過巫。
有的時候半夜醒轉,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說什麼沒生命危險,其實都是騙她的吧。然而她更清楚,即便明知會要以命換命,她也沒另一條選擇。只不過是,心裡會更難受些而已。
越秦並沒跟著慕容璟和去南越,所以每天都會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
那一天,牧野落梅身上的蠱蟲基本上已經清除乾淨,全身上下再找不出一個蟲洞來,整個人看上去像是換了層肌膚似的,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巫取出了插在眉林穴位上的蓍糙,劃開她的手腕,接了一碗血,然後讓牧野落梅喝下。巫說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徹底清除她體內的蠱毒。
牧野落梅喝罷,片刻之後便開始哇哇嘔吐起來。
眉林躺在自己的床上,聽著那幾乎要把腸子翻轉過來的聲音,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直到一個小小的頭顱湊到她面前,小聲地跟她說話,才稍稍找回些意識來。
「阿姐,阿姐,你還好吧?」越秦看著眉林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以及沒有絲毫光澤的肌膚,滿心擔憂地問。
眉林勉力振作,示意越秦將耳朵湊到她的唇邊。
「聽我說,不準哭。」她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
她不說還好,一說越秦反而一下子紅了眼圈,心中不安起來。然而抬頭看到她眼裡透露出從未有過的嚴厲,倒真不敢哭出來,悶悶地嗯了聲又將耳朵湊了過去。
「如果……我是說假如我死了……敢哭就滾出去,別再來見我!」眉林剛剛把那個死字說出來,就見越秦嘴角一扁,不得不厲聲喝住。見他當真收住,這才繼續:「我死了的話,你若不怕麻煩,就送我去荊北吧……在那裡找一個春天會開花的地方,就這樣埋了。」
越秦沒有出聲,有淚水順著他的耳側滑下,落在眉林臉唇上,她只作不知,仍然平靜緩慢地往下說:「別弄什麼棺材……就這樣埋了。」
「與其拘於棺材糙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與泥土相融,滋養出一地春花,我也好跟著沾些光……」最後一句,她是以玩笑的語氣說出來的。但越是這樣,越秦越受不了,沒等她說完,他突然站起身沖她吼了句「我討厭你說這種話」,就這樣沖了出去。
知道他定然是去找一個地方埋頭大哭,眉林無奈地嘆口氣,並不理會牧野落梅投過來的奇怪眼神,緩緩閉上眼,藏在被子下的手握緊一把剛剛從少年身上摸來的匕首。
按理,牧野已經完全好了,依她對眉林討厭的程度當立刻搬離,但她卻並沒有。
這一夜,兩人仍然同室而寢。
夜深,當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候,眉林吃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下地,握著匕首走向牧野落梅的床。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成全你。」她低聲對躺在床上的人道。說著,驀然抬起匕首,向那人刺去。
一聲悶哼,那人似乎被刺中,驀然縱身從床上躍起,一掌反擊在眉林的胸口。
當王府中的人被慘叫聲驚醒,衝進房中時,看到便是牧野落梅一身是血地昏迷在床上,眉林癱在床前地上,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匕首,已經沒了呼吸。
接到牧野落梅遭刺以及眉林死亡的消息時,慕容璟和已解決了南越殘孽,正躍馬西燕戰場,戰意昂揚,縱橫無阻。
拿著眉林因妒生恨刺殺牧野落梅不成,反遭擊斃的字條,慕容璟和在牛油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很久,彷彿不明白上面說的意思似的,而後平靜地叫來侍衛,讓人把傳情報的人拖下去砍了。
「這種不著調的東西也敢送來,留著有什麼用。」他如此說。
幸好清宴一直在旁邊侍伺,想辦法攔下了,然而等他看清楚慕容璟和扔給他的紙條內容時,也不由呆了呆,一向靈活的腦子倏忽空白一片,無法思考。他想,這事是有點荒謬,荒謬得……可笑。
「越秦呢?怎麼不見他來?」努力甩開那種茫然不真實的感覺,清宴看向跪在地上那個臉色蒼白的信使。
「牧野將軍感念眉林姑娘救命之恩,容越秦按其遺願將屍身帶去荊北埋葬了。」信使冷汗津津,生怕一個回答不好又要被拖出去。
清宴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慕容璟和,一時腦子也轉不動,便揮了揮手讓那信使退了下去。
帳中兩人一坐一立,相對無語。好一會兒,清宴才遲疑地道:「爺,可要返京?」
慕容璟和揉了下額角,目光落在面前案上的敵方軍事布防圖,淡淡道:「這種鬼話你也信?你何時見那女人主動招惹過麻煩?」語罷,便將全副注意力放在了圖上,同時也意味著這個話題到處為止。
清宴看著他映在燈影中的側臉似乎變得益發冷峻嚴厲,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清宴的預感被證實了。
就在次日,慕容璟和竟硬是在西燕那座守得如鐵桶般的邊關大城上敲開了道缺口,然後下達了屠城的命令。
看著站在城中最高處,漠然注視著修羅場一樣的內城,神色冷酷的男人,清宴知道必須儘快將人弄回昭京,否則西燕必成一片焦土。
反覆思量,最終他不得不求助仍在京城養傷的牧野落梅。牧野落梅遂以傷勢沉重為由,終於成功讓慕容璟和暫離戰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慕容璟和返程途中突然改道,帶著護衛折向了荊北。
他終究還是相信了那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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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來,桃花紅了杏花白,油菜花兒遍地開,柳葉似碧裁……
荊北的二月,野花遍地。
一騎兩人踏著醞釀了整整一季之後絢爛綻放的春花漫無目的地遊盪于山巒荒地間,有時兩人共騎,有時男人牽馬女人趴伏馬背,有時又是男人背負著女人,馬兒悠然跟在後面……
她說她喜歡春花,他便帶她看遍這天下的春花。
遇到溪水清澈可愛的時候,男人會讓女人在旁邊坐著,然後掏出身上的手帕沾了水給她細細擦拭臉上手上的污漬,再給她披好外面銀白的袍子。
「你怎麼連一身好衣也沒有?待到了城裡,我給你置幾身衣服。」他給她順了順發,又摘了枝串著兩朵黃色小花的迎春插在上面,柔聲道。
他背上她,緩步在滿山的野山梨林中,頭頂是漫漫華華的瑩白,如同刨落的玉屑灑在天地間。
「記不記得,你以前也這樣背過我,現在換我背你了……」頓了頓,他滿目懷念地看向遠方,微笑道:「你個子小,又拽又馱的,其實真是難受得不得了。哪像我這樣穩當舒適。」說著,他託了託身後的人,盡量將姿勢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硌著了她。
翻過山,下面一片長著茸茸綠芽的田地,再遠些,便是隱在綠樹間炊煙裊繞的人家戶。
他在山巔上站了一會兒,沒有靠近,而是橫著山嶺而行。
「其實我也會唱歌。」走著走著,他突然道,「比你那個什麼桃啊杏的有意思多了。你聽著,我唱給你聽。」
他站在原地醞釀了一會兒,然後抬頭沖著空曠的山野飄蕩的浮雲放開喉嚨吼了起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啊呸,什麼破歌!」沒有唱完,他自己先唾棄起來。
他反手摸了摸背上女人的頭,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莽夫霸王,你也不是嬌滴滴的虞姬。每次都是你丟下我,我是再也不會丟下你的。」這話是對他自己說的。
然後,他沉默了下來。
他專找野花盛開的地方走,沒日沒夜地走,騎著馬,走著路,一刻也不停下來。某天,他們尋著燦若雲霞的桃花走到了一個小鎮上。他便背她進了一個飯館。上前阻攔的人統統被揍得鼻青臉腫,鮮血橫流。
他要了一桌的飯菜。他夾菜喂她,卻喂不進去,於是只好又要了粥來。
「你吃點……」他舀粥餵食的動作生疏而彆扭,但是很溫柔,溫柔得讓躲在飯店後面和外面偷看的人都懷疑自己剛才真是被這人打了。
那粥喂進女人的嘴裡,又順著已經有些潰爛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胸前衣上。他慌忙掏出帕子給她擦乾,神色很有些惆悵。
「不吃便不吃罷,我陪你就是。這小地方也沒什麼好東西,等回了京,我再讓人給你弄好吃的。」他摸了摸女人的發梢,眼中露出寵溺的神色,然後蹲身又將她背了起來。「我帶你去買衣服……」說話時,他從身上掏出一綻銀子扔在桌上。
走在街上的時候,看到路上小攤子有好玩的東西,他便掏錢買下來遞給背上的女人。雖然女人從來沒有接過,他卻仍然樂此不疲。
「我好像沒送過你什麼。」他側頭說,耿耿於懷。在記憶深處翻找,卻終究沒找出送過給她的東西來,連溫柔也沒有。
以後,這天下的東西,但凡是世間能尋的,她想要什麼他就給她什麼。
路上的行人都遠遠避開,連攤販也都跑了,沒人找銀子,他也無所謂。一邊跟女人喁喁細語著,一邊滿含興緻地瀏覽著兩旁的貨攤和店面,尋找著她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然而就在快要到達成衣店的時候,原本散得空曠的大街一頭突然湧出一群人,拿著鋤頭鐮刀,氣勢洶洶地向他們衝來,間中還夾雜哭號大罵的聲音。
「快快,就是他,快抓住……」
「打死他……大伙兒打死這個偷死人屍體的瘋子……」
「哎喲天老爺啊……我可憐的兒啊……我苦命的閨女……」
直到將那些人踢飛幾個後,他才聽清他們所說的話,不由怔了怔,突然一個翻轉將背上的女人放下,伸手撩開遮住她左額角的髮絲。定定看了一會兒,又不放心地挑開那右邊的留海。
他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而後,驀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狀極歡愉,卻在轉瞬又變成號啕痛哭,哀慟欲絕。直看得那些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無人再敢上前,連叫罵哭鬧的聲音也消斂了下去。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青衣侍衛悄無聲息地排開人群走上前,將一件長袍披在他沾滿污漬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