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話,她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才從稻草堆里爬起來,跟著乘虛往外走。
「您還好嗎?」乘虛看了看她的臉色,眉頭也沒能鬆開。
懷玉想朝他笑,但嘴唇乾得厲害,一扯,竟然裂了口子,血珠子飛快地冒了出來。
乘虛嚇了一跳,只不過一夜沒見罷了,怎麼感覺夫人好像憔悴得像是生了一場大病?
抿了抿唇,一股子鐵鏽味兒,懷玉垂眸不再看乘虛,只踩著大牢濡濕的地,一步步往審問室而去。
審問室里點了很多燈,亮得讓她有些不適應,進門閉眼半晌,才看清裡頭的場景。
江玄瑾背對著她站在白皚面前,白皚跪在地上,看見她來,背脊挺直了些,目光里充滿擔憂。
「主子。」乘虛進去稟告,「人帶來了。」
江玄瑾沒回頭,青珀色綉雪松的袖子微微被攏起些:「不進來跪下,是還要本君請嗎?」
冰冷的語氣,比昔日朝堂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懷玉輕笑,穿著囚服走去白皚身邊,低著頭緩緩跪了下去。
「拜見君上。」她說。
江玄瑾側眼看向別處:「殿下的人嘴巴緊,本君撬不動,不如就由殿下親自來吧。」
撬白皚的嘴?懷玉怔了怔,隨即想到梁思賢的事情,低聲朝白皚道:「你傻嗎?事到如今,那些個事有什麼不能說的?」
幸好是江玄瑾在問,換了別人來,二話不說就動刑,他豈不是還得受一頓皮肉之苦?
白皚執拗地搖頭——沒有殿下親自鬆口,他是絕不會說半個字的。
「真是……」懷玉又氣又笑地看著他,眼眶微微發紅。
前頭放著的長桌被人叩了叩,脆響幾聲。
「時候不早。」江玄瑾面無表情地道,「還請殿下利索些。」
收回目光,懷玉看向他衣擺上的綉紋,已經沒了開玩笑調戲人的興緻,正色道:「選仕一事,我利用了二哥和你,送二哥的護身符里有mí yào,他出門就嗅過,去考場上自然是睏倦不已。他的印鑒是我偷拿的,給了白皚,印在了他自己寫好的卷子上,再把印鑒偷放去了掌文院。」
如此一來,白皚交上去的卷子到了最後審閱的時候,看的人就會以為是把寒門和高門的卷子弄混了,憑著印鑒就會把白皚的卷子歸成江深的。
而江深,江家人,他知道自己交的是白卷,便會提出異議,江玄瑾定然為自己二哥詳查此事,一查就會發現梁思賢其他的卑劣行徑。
眼裡墨色翻湧,江玄瑾道:「所以文院那幅字畫,是你故意讓人掛的?」
「是。」懷玉點頭,「文院本就是陸景行的鋪子。」
什麼偶然看見了相似的筆跡,裝得那麼像,竟是在一步步引著他往她設計好的圈套里鑽。
江玄瑾冷笑出聲:「是我傻。」
懷玉垂眸,沙啞著嗓子道:「梁思賢徇私舞弊是事實,他禍害寒門學子多年,也是事實。」
「你騙我。」這才是最大的事實。
「我不騙你,你會懷疑梁思賢嗎?」懷玉問他,「在你眼裡,梁思賢是不是個德行不錯的好官?」
江玄瑾皺眉看她,就見她突然抬了頭,一雙杏眼直直地看過來。
「君上哪裡都好,就是太過純良剛正,你以為你正直,全天下的人就都表裡如一地正直?」她輕笑,「多少人道貌岸然陽奉陰違,又有多少人當著你的面德行高遠,背著你沆瀣下作,你真覺得你眼睛看見的東西,就是全部的事實?」
分明是清秀內斂的杏眼,在她這裡,卻迸發出一股子攝人的氣勢來。
他為什麼一直沒發現呢,這個人的面貌和她的性子,壓根就不是一路的。
心口悶疼,他移開視線,沉聲道:「這就是你騙我的理由?」
身子有些受不住,懷玉跪坐下來,垂眸道:「騙你是我的不對,抱歉,我有必須要做的事。」
手指收攏,慢慢緊握成拳,江玄瑾道:「你利用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今天?」
有沒有想過,一旦被他發現,會是什麼後果?
懷玉看著他,沉默。
怎麼可能沒想過呢?可當時即便是想了,她也依舊會這樣做。
看一眼她的表情,江玄瑾也明白了:「你壓根沒想與我安穩過一輩子。」
這句話說得很輕,回蕩在審問室里,像夾著秋雨的涼風。
李懷玉呼吸有些困難,白著臉看著他。
江玄瑾僵硬地站了好一會兒,垂眸道:「我一直沒有問過你,柳雲烈派人去搜墨居的那天,你為什麼會突然想到把青絲轉移去其他地方。」
「也沒問過你,為什麼在你眼裡,陛下比我重要那麼多。」
「眼下這些問題都有了dá àn,你可還能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心口一點點收緊,懷玉像是預料到他要問什麼,頗為狼狽地別開了頭。
然而他的聲音還是鑽進了她的耳朵:「去白龍寺那一日,將我的行蹤泄露給孫擎的人,是不是你?」
果然。
懷玉捏了捏手,慌張和心虛湧上來,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這件事她是愧對他的,御風說那日兇險萬分,他差點就要回不來。
當時馬車經過樹林,他還伸手替她捂了口鼻,回去之後,更是半個字也沒同她提,是完完全全信任她,怕她擔心害怕,將她護得好好的。
可她……將他當成了餌,甚至沒有顧及他的生死。
指甲掐進肉里,她不敢抬頭,也不敢吭聲。
面前的人安靜地等著,等了許久也沒有得到回應,卻是低低地笑了出來:「連騙也懶得騙我了嗎?」
青珀色的衣擺被人撈起來,那人緩緩蹲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鬢髮別去耳後:「再騙我一回吧,說不是你,你不知道,你怎麼可能捨得讓我死。」
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又冒出血珠子來,懷玉躲閃著眼神,臉色慘白。
江玄瑾定定地看著她,薄唇上毫無血色,碰著她臉頰的手指冰涼如雪:「你這個人,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前一天還在與他打趣逗笑,一轉眼就可以置他於死地?他們已經成親了啊,拜過堂、圓過房,她給他剝過很甜的橘子,他背她看過郊外的月光,分明已經親密到無以復加,可在他掏出真心的時候,這個人為什麼掏出的是刀子?
為什麼啊?
「……對不起。」懷玉艱難地解釋,「當時……我只是聽聞你拿飛雲宮的奴僕當餌,想引蛇出洞,所以我……」
「所以你覺得,拿我的性命做賭,贏了能引蛇出洞,輸了能報仇雪恨,不管如何結果都能如你的意,是嗎?」
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猛捶了一下,江玄瑾站起了身,不想再聽她的回答,只伸手抓過她的手腕,將他曾經給的那串佛珠取下來。
「不……」懷玉掙扎著想留下那串東西,直覺告訴她,這東西不能丟。
然而,白四xiǎo jiě的身子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了,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手抬手落之間,那串佛珠就已經回到了江玄瑾的手裡。
江玄瑾垂眸,拿了帕子出來,一顆顆地、認真而仔細地將佛珠擦乾淨。
「你不珍惜它,那便還給我吧。」他道。
「江玠。」李懷玉紅了眼睛,「我以後會好好珍惜,你能不能別把它拿走?」
輕嗤一聲,江玄瑾看著她道:「你以為你還有以後嗎?」
謀逆犯上,是死罪。
「沒有人間的以後,黃泉的也行。」她咧嘴,唇上的血珠和眼裡的淚珠一起冒出來,哀哀地求他,「給我吧。」
「你妄想。」收攏佛珠,江玄瑾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江玠!」
沙啞的聲音響徹整個審問室,然而那人步子微頓,轉瞬就消失在了門外。
懷玉哽咽,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摩挲著空蕩蕩的手腕,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
「殿下……」白皚怔愣地看著她。
印象里的長公主,似乎從未有過這麼傷心的時候,臉皺成一團,抽抽搭搭地哭著,像個迷了路的小孩兒。
「是我錯了。」懷玉邊哭邊道,「我不該這樣,是我錯了。」
陸景行說得對,玩火必**,她現在被燒得渾身都疼,疼得只想大聲哭。
要是一切能重來就好了,要是能重來,她一定不設那陷阱抓孫擎,只同他一起去上香、求籤,再平平安安地回家。
乘虛還在旁邊站著,本也是有些怒的,但一看她哭得厲害,眉頭皺著,話卻沒說太重,只道:「您真的很傷人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啊。」她胡亂抹著臉,眼淚卻越抹越多,「我最捨不得他難過了,可是他怎麼連個哄的機會都不給我。」
「怎麼給?」乘虛微惱,「別的都還好說,您與君上在一起這麼久了,竟還想殺他,您讓他怎麼想?」
「我沒……沒想殺他……」哭得有些抽搐,懷玉一個勁兒地搖頭,「援兵都安排好了,若是想他死,我何必提前知會蔣驅和徐偃?」
可……就算有援兵在,誰能保證當時一定趕得上呢?夫人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裡是沒有君上的。
乘虛連連嘆息,心裡也堵得慌。
白皚在旁邊聽著,忍不住道:「君上不也殺過殿下嗎?更何況,殿下是真的死過一回,你們君上可還活得好好的。」
「那不一樣。」乘虛搖頭,「君上動手的時候,與長公主並無感情。」
「誰告訴你的並無感情?」白皚沉了臉。
紫陽君與長公主能有什麼感情?就算半個師徒,那也是常年看不對眼的。
乘虛不以為然,只當他是在護主,抬手拱了拱,就追著江玄瑾離開了。
懷玉嗚咽不成聲,白皚伸手將她按在自己肩上,低聲道:「別難過了。」
「喜歡一個人,真的好辛苦啊。」李懷玉想笑,眼淚卻流得更凶,像是要把白珠璣這一輩子的淚水都哭干似的。
白皚看著難受,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君上有令,押回牢房。」旁邊的衙差上來,將兩人分開,一左一右地往外拖。
懷玉起身,跟著踉蹌兩步,身子一軟,差點摔下去。
「殿下!」白皚低喝。
朝他擺擺手,李懷玉勉強站直了身子,跟著衙差往外走。
她和江玄瑾,果然是一段孽緣吧,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會有好結局,她竟然還痴心妄想花好月圓。
夢該醒了,哭夠這一場,她也該變回原來的丹陽了。
「殿下。」
回到牢房裡,旁邊的徐仙一看她那紅腫的眼,就問:「見過君上了?」
將地上那凌亂的稻草撿起來,都堆在柵欄邊,懷玉坐下,捂著小腹道:「見過了。」
徐仙道:「不知君上是何意,竟接手了咱們這樁謀逆案,皇帝竟也應允。」
在今日見面之前,懷玉聽見這個消息,可能會抱有希望,覺得他是來護著她的,像無數次側身擋在她前頭的那樣。
然而現在,她垂眸:「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吧。」
他定是不會讓她好過了,至於懷麟……
李懷玉想了想,道:「徐將軍,若是以後有逃命的機會,還請你們務必頭也不回地離開京城,千萬莫再做傻事。」
徐仙聽得怔愣:「逃命的機會?」
眼下除非陸景行找人來劫獄,不然如何還有機會逃?
懷玉搖頭,沒多解釋,休息了一會兒,等肚子沒那麼難受了,便找來獄卒道:「替我傳個話,御史白德重之女、紫陽江玄瑾之妻,有要事求見陛下。」
死牢里的人求見皇帝,這是常見的事情,但聽著她這前綴,獄卒猶豫片刻,還是出去向牢頭稟告,牢頭越過紫陽君,直接傳去了柳雲烈那裡。
於是,兩個時辰之後,李懷玉被戴上了shǒu kào腳鏈,押到了宮內。
大門和窗戶都緊閉的飛雲宮,裡頭光線幽暗,李懷麟坐在合歡榻上,安靜地看著她跨門進來。
「不是認出我了嗎?」懷玉輕笑,「看見自己皇姐,怎麼是這副表情?」
神色緊繃,李懷麟盯著她,眼裡充滿了戒備。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才低聲開口:「皇姐。」
聽著這熟悉的兩個字,懷玉再想裝作若無其事,手也還是忍不住發抖。
「皇姐有哪裡對不起你嗎?」她問。
李懷麟看著她手上的鎖鏈,沉默良久才開口:「您當真不知道?」
緩慢而堅定地搖頭,李懷玉勾唇,眼裡的光脆弱得很:「你告訴我吧。」
光從雕花的大窗透進來,照出了空氣里的灰塵,一顆顆地飛舞著,瞧著就讓人窒息。她說完這話之後,四周就安靜了下來,只有那控制不住顫抖的鎖鏈,不斷地發出輕響。
……
江玄瑾回了墨居,毫不意外的感覺到了殺氣。
冷眼往旁邊一瞥,他站定身子,等著青絲出手。
然而,這人慢慢朝他走過來,一身殺氣濃郁,卻一招也沒出,只道:「君上想知道平陵君是怎麼死的嗎?」
江玄瑾垂眸:「你知道?」
「自然。」青絲道,「我用兩個秘密,換你送我進宮見皇帝一面,如何?」
江玄瑾冷漠地看著她:「你連陛下也敢刺?」
「他該死!」青絲眯眼,「全天下最該死的人不是平陵君,是他!」
「放肆!」江玄瑾低喝,「辱罵帝王是死罪!」
「辱罵帝王是死罪……」青絲眼含譏諷,「那敢問君上,若有人冒坐帝王之位,殘害皇室中人,又該是什麼罪?」
身子一頓,江玄瑾怔然。等反應過來之後,他大步便往洗硯池走。
青絲抬腳跟上,進了書齋就關了門。
「冒坐帝王之位是何意?」
屏息聽了四周的動靜,確認除了乘虛之外再無旁人,青絲才開口道:「李懷麟並非孝帝親生。」
平地一聲驚雷,江玄瑾聽得瞳孔微縮。
青絲看著他,一張臉上冷淡沒有表情:「這是殿下在死之前知道的秘密,也就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所以引來了殺身之禍。」
「……」
「殿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造反的,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沒有錯。」青絲道,「在世人眼裡,她有三樁大罪,一是殺了平陵君,二是凌遲了張內侍,三是在江西瘟疫之時,置七縣百姓於不顧,封鎖城池,讓城裡的人自生自滅。」
「可要是這三樁事,她都沒錯,您是不是也該對她改觀些?」
江玄瑾慢慢地在書案後坐下:「你說。」
「江西瘟疫之事,君上審過厲奉行,也該知道來龍去脈,是他們tān ū賑災銀在先,導致旱災不解,瘟疫隨之而來。」
「封鎖城池的主意是御醫出的,長公主權衡之下決定照做,雖做法殘忍,但何錯之有?那般來勢洶洶的瘟疫,最後不是止於七縣,再也沒往周邊蔓延?」
一向少話的青絲,眼下為懷玉辯駁,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再說平陵君和張內侍,君上,你知道他們曾對公主做過什麼嗎?」
孝帝初初駕崩的時候,李懷玉只有十二歲,只會坐在飛雲宮無措地大哭。
平陵君李善是孝帝的五皇弟,按年歲來說,皇位禪讓給他更為合適,但孝帝不知用什麼法子,說服了李善,讓他輔政。
於是,李善就理所應當地從平陵搬到了宮裡來住。
李懷玉對李善天生就沒有好感,儘管以前都沒怎麼見過這位五皇叔,但她一見他就避得遠遠的,眼裡滿是戒備。
剛開始青絲還覺得奇怪,以為是殿下怕生,但後來她發現了,這位平陵君行為極其下作,只要一靠近殿下,就會裝作一副長輩疼愛晚輩的模樣將她抱在懷裡,手分外不規矩。
發現了這一點之後,青絲總會將殿下護在身後,再也不讓平陵君靠近。
然而那天,張內侍來傳話,說發現了先皇留下的一些遺物,問長公主要不要去看。
張內侍是服侍先皇多年的人,懷玉對他很是信任,儘管當時青絲不在,她還是跟他走了。
結果,張內侍帶她去的是平陵君的寢宮。
青絲髮現去救的時候,寢宮裡已經是一片狼藉,她的殿下蹲在角落裡,滿嘴都是血,身上衣裳凌亂,眼神分外狠戾。而另一頭的平陵君,手上被咬出了一個大血口子,正破口大罵。
「你母后都不是什麼貞潔烈女,你跟我裝什麼蒜?!」李善惱羞成怒地吼,「要是沒有我,你以為你還能好端端地當什麼長公主?」
青絲聽著,氣得渾身發抖,大步走到殿下身邊,將她扶了起來。
十二歲的李懷玉稚嫩而瘦弱,只有她肩膀那麼高,經常會哭鼻子。
然而那一天,青絲愣是沒從她眼裡看見一滴淚水。
她站直身子,將宮裝上散開的幾個系帶重新系好,再掏了手帕,仔仔細細地將自己嘴裡的血擦乾淨。
「殿下……」青絲擔憂地喚他,又氣不過,想上去打那平陵君一頓。
懷玉伸手,小小的手輕輕拉住她的衣袖。
「別急。」她看著遠處那人,聲音平靜地道,「他早晚會死在我手裡的。」
就是那一天開始,李懷玉變了,她很少再哭,也從不提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開始學著掌權、與群臣交涉、把屬於她皇弟的權力,一點點地從李善那裡拿回來。
這一場漫長的爭鬥持續了四年,丹陽受過李懷麟想像不到的委屈,做過不少差點丟了命的事情,要不是後來得了徐仙等人的支持,她是要撐不下去的。
好在四年之後,李善的權力完全被架空,遷居了宮外的平陵府。李懷玉笑嘻嘻地算著日子,掐著她母后祭日的這天,帶著噬心散去找了他。
「懷玉,你是我侄女啊!」李善被她嚇得滿屋亂躥,看著她手裡的東西,連連搖頭,「你怎麼可能要害皇叔呢?我是你五皇叔啊!」
「見過五皇叔。」懷玉依舊笑眯眯的,打開手裡的藥瓶子,讓人把他按在了軟榻上。
「皇叔別怕呀,這東西可珍貴了,裡頭用了上好的鳩毒和pī shuāng,並上新鮮的蛇毒,喝著應該不錯。」
李善驚恐地看著她,又急又怕地罵:「你怎麼能如此惡毒!」
「惡毒?」懷玉嘀咕,「光說幾種毒藥你就說我惡毒,那要是知道這噬心散吃下去會讓你五臟六腑盡爛,疼上幾個時辰再七竅流血而死,你又該用什麼話罵我?」
李善嚇懵了,怔愣地看著她。
懷玉拿手帕墊了墊,捏開他的嘴,將葯盡數灌了下去。
「你……咳咳……」李善使勁掙扎,卻還是只能眼睜睜地感覺到葯從嘴裡滑進了喉嚨。
「我說過你早晚會死我手裡的。」食指一挑,手裡空了的小瓶子落在地上應聲而碎,懷玉站起身,笑著朝他道,「您放心吧,沒有您,我照樣能當好我的長公主。」
……
飛雲宮裡響起低低的笑聲,李懷麟抬頭看著面前臉色蒼白的人,輕聲問她:「皇姐不是看過密室里的東西了嗎?那東西,我十歲的時候也看過。」
孝帝寫的《還位詔》。
李懷麟不是孝帝親生,是先皇后與平陵君所產孽種。孝帝對先皇后情意太深,知道她背叛過自己,卻還是將懷麟當親生的兒子養大。
只是,「當」親生,終究不是真正的親生。
孝帝心裡不是沒有膈應的,他讓懷麟穿上龍袍,只是為了防止平陵君篡位。他留下《還位詔》,要懷麟在丹陽的第一個孩子滿十五歲的時候,把皇位讓出來。
李懷玉得知這個秘密的時候,只覺得天都暗了,她沒想到父皇會瞞著她這麼多事情,更沒想到父皇還有讓懷麟還位的想法。
不過父皇千算萬算,算錯了一點——正常的姑娘家,十七八歲也該有個孩子了,但她丹陽,卻是已經雙十年華,都還沒個真正的男人。
這皇位,她覺得,給懷麟坐下去也無妨,就算是平陵君的孩子,那也是皇室血脈,也是她的弟弟。
只是沒想到,懷麟竟在她之前看過這個東西。
喉嚨微緊,李懷玉輕輕笑了笑,抓著手裡的鎖鏈看著他道:「所以,你是在向我報殺父之仇嗎?」
李懷麟身子輕輕抖著,雙眸回視他,啞聲問:「我不該報嗎?平陵君何辜?他一直輔佐我,幫著我,你爭權奪勢就罷,竟還殺了他?」
「你……」心口疼得難受,懷玉站不住了,慢慢蹲下來,啞著嗓子道,「你覺得我殺他,只是為了爭權奪勢?」
「不然呢?」李懷麟皺眉。
李懷玉沉默,想起往事,臉色有些難看。
懷麟只當她是心虛,捏著手不甘地問:「皇姐,你為什麼要變?」
父皇還活著的時候,她是多溫柔的人啊,可自從輔政、穿上朝服,她就變得他完全不認識了,狠戾、殘忍、冷血,雖然依舊對著他笑,依舊護著他,疼著他,可他又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聾子瞎子。
她做的那些事情,是該獲罪的,他沒有做錯。
伸手慢慢蓋住了自己的眼睛,懷玉顫著聲音道:「要是父皇沒死,我也想一直當個天真的長公主,一輩子不變。」
可是孝帝死了啊,她的天真換來的是無數人對她的覬覦,對皇位的覬覦,那天真要來又何用?
真以為朝堂是什麼過家家的地方,輪得到兩個傻傻的小孩子來指手畫腳嗎?
懷麟眼神深邃地看著她,眼裡有難過,有不舍,但也多了帝王的漠然。
「皇姐已經薨逝了。」他道,「既然已經薨了,為什麼不乖乖地跟黑白無常走,還要回來攪弄這朝堂呢?」
「你以為我是為什麼?」懷玉勾唇,自嘲地笑了笑,「你以為我還想憑這白四xiǎo jiě的身子,來同你搶皇位嗎?」
懷麟皺眉。
我還不都是為了你。
——這句話,李懷玉說不出來了,她覺得自己也很傻,比江玄瑾更傻。
她以為她把他當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他也會同樣待她,誰知道從五年前開始,他的心裡就已經有了芥蒂。
她怎麼就……一點也沒發現呢?
如今倒是好,被人從背心捅了一刀,痛得無處可躲,還不敢回頭看捏著刀子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沙啞著嗓子笑出聲來,懷玉搖頭,想了想,又搖頭,喃喃念著什麼,李懷麟聽不清楚。
「皇姐既然不想搶皇位,那是不是該把兵符交出來了?」他道,「留著也無用。」
禁軍的兵符,從他們進大牢那一日開始,李懷麟就在找,可已經將各處的府邸都搜過了,也還是沒能找到。
「從小到大,你要的東西,皇姐都會給你。」懷玉抬眸看他,聲音輕柔,「你要兵符,皇姐自然也會給,只是……這回,皇姐得問你要些東西。」
李懷麟微微擰眉,思忖良久才問:「皇姐想要什麼?」
「死牢里那群人的命。」懷玉道,「你知道的,他們沒有造反之心,只是被我牽連,才會踩進你的陷阱。」
為難地看著她,懷麟道:「他們,一直是我的心腹大患。」
「皇姐知道。」懷玉點頭,「所以這回,你只要放過他們,皇姐就讓他們永不回京都,可好?」
李懷麟似笑非笑:「皇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道理,你比懷麟懂吧?」
「我懂。」懷玉點頭,「所以只要你放他們走,我便自盡,帶著所有可能威脅到你的東西,一併赴黃泉,可好?」
要公開說白珠璣是丹陽附體,無法令朝中百官和天下百姓信服,因著白德重和江玄瑾的庇佑,他想要她死,沒那麼容易。
所以,只要他鬆口,她自己去死。
李懷麟喉結微動,眼神複雜極了。他不是在衡量這件事的利弊,而是細細地打量她的反應,帶著些小心翼翼,又帶了點莫名的心疼。
「你知道我想讓你死?」他低聲問。
懷玉失笑:「很多事情,只是因為我太信任你,知道了也假裝不知道罷了。」
「只是……這一次,你能不能別借紫陽君的手來殺皇姐了?」按住悶疼不已的心口,她勾唇道,「你明知道他對皇姐來說意味著什麼。」
紫陽君……
李懷麟心虛地閉眼。
很久之前的龍延宮,紫陽君每日未時都會來,著一襲青珀色的綉錦長袍,玉冠高束、風華動人。每到這個時辰,龍延宮門口自請守門的宮女都會特別地多,偷偷看他教皇帝寫書論字。
懷麟是習慣了這種場面的,他知道紫陽君很招人喜歡,宮裡大大小小的宮女,沒有不仰慕他的。
然而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不經意往外瞥的時候,竟瞥見了皇姐。
錯愕地睜大眼,李懷麟看看那一閃而過的牡丹宮裙,又看看自己身邊這認真念著《國辭》的君上,恍惚間覺得有些不對勁。
整個宮裡的人都知道,長公主和紫陽君不對盤,紫陽君教她禮儀書法,她從來不學,只會跟人鬼混,惹君上生氣。
可李懷麟知道,他的皇姐其實很喜歡君上,只是……她似乎顧忌著什麼,從來不敢靠近紫陽君,只敢在他沒察覺的地方,偷看兩眼。
這個小秘密,皇姐大方地沒有瞞他,只叮囑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卻成了他後來捅進她心窩裡的尖刀。
他知道皇姐會有多難過,他都知道的。
可他偏生就這樣做了。
「皇姐恨我嗎?」李懷麟輕聲問。
腿腳有些發麻,懷玉慢慢坐到了地上,低聲道:「我不知道。」
挨打都是會疼的,可要是某一下打得太猛太狠,人反而會反應不過來。
她現在就處於這樣的狀態。
李懷麟像是有些坐不住了,提著龍袍站起來,走到她面前道:「我答應皇姐,皇姐想讓他們活,朕就讓他們活,只是……皇姐答應的事情,也要做到才是。」
「好。」懷玉緩慢而認真地點頭。
看他急急地想走了,懷玉又叫住他:「皇姐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你說。」李懷麟停住步子,手已經放在了殿門的弦上。
咧了咧嘴,她問:「九五之尊和皇姐,哪個更大?」
李懷麟怔愣,手指微微收緊。
稚嫩的笑聲好像還在這飛雲宮裡盤桓不去,小小的孩子被孝帝抱在懷裡,回答得毫不猶豫。
「皇姐。」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與那稚嫩的童音重在了一處。
低沉暗啞的笑聲從他背後傳來,李懷麟覺得心裡悶得慌,不敢再回頭看,也不敢再久留,提了龍袍就跨出了飛雲宮。
「您說,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墨居里,青絲說完往事,聲音冷冽地問了這麼一句。
江玄瑾安靜地坐在書桌之後,修長的手指抵著眉骨,指節冰涼泛白。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青絲看得很慌。
這到底是信了,還是沒信?
「主子。」乘虛在外頭喊,「小少爺過來了。」
「嗯。」輕應一聲,江玄瑾收手站起了身,沒有再看青絲一眼,只道,「你在墨居待著別動。」
不動怎麼去殺皇帝?青絲微惱:「你想食言?」
「本君從未開口應承過你什麼,談何食言?」淡聲扔下這句,他抬步往外走。
青絲愕然,隨即意識到這人是真的沒承諾什麼,當即臉色就沉了。
他不幫忙,那就只能靠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