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這輕鬆的語氣,像是從拿到休書的那一瞬起,就完全釋懷了一般,不避著他了,還請他多留一會兒。
江玄瑾抿唇,手捏著袖口越收越緊。
是要他留下來看護城河通水,還是要他留下來看她與陸景行的婚禮?他走了還好,若是在場看著,真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也算報復的一種嗎?
涼意從窗外滲透進來,凍得他渾身僵硬,面前這人卻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推開窗一看,「哇」地驚呼出聲。
下雪了!
多年沒見雨雪的一線城,下起了細碎的小雪,晶瑩的白飄落窗檯,她捏著袖子去接,笑盈盈地轉過頭來遞給他看:「你瞧!」
恍惚間江玄瑾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墨居主樓,這麼久的分離撕扯只是一場噩夢,夢醒時分,她依舊在他身邊,笑著鬧著,要與他共看這深冬雪景。
他怔愣地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她袖子上的瑩白,可一碰,那點兒細碎的白色,就融得不見了。
睫毛顫了顫,江玄瑾抿唇,眼裡墨色翻湧。
碰不得,碰了就沒了。
收回手負在身後,他緊繃了下頷,很想冷冽地說一句「殿下請回」,可話都在嘴邊了,想了想,還是咽了回去。
他有很長的餘生可以慢慢矜持,眼下,多縱容自己兩分又何妨?
李懷玉像是不怕冷似的,站在窗邊接了好一會兒的雪尚覺不夠,還想爬上旁邊的軟榻,手能伸得更遠。
江玄瑾一忍再忍,還是沒忍住,上前按住她:「你別動!」
懷玉挑眉,轉頭笑道:「怎麼?怕我傷著啊?不是說是陸掌柜的孩子嗎?你慌什麼?」
僵著一張臉,江玄瑾冷聲道:「軟榻上有矮几,菱角甚多,殿下若是傷著,陸掌柜定會算在本君頭上。」
「不妨事。」懷玉瀟洒地擺手,「他不能拿你如何的。」
「……就算他不如何,還有就梧,還有赤金,還有你這滿公主府的人,本君開罪不起。」
「君上謙虛。」杏眼瀲灧,懷玉打趣似的道,「您真動心思,別說我這公主府,整個一線城我也是保不住的。」
說完,就要繼續動。
然而,膝蓋剛抵上軟榻,身前突然就橫來了青珀色的袖袍。
江玄瑾的動作很克制,手臂橫在她的鎖骨前,捏著她的肩,將她整個人給撈了回去。
勾唇一笑,李大liú máng順勢就後退幾步,貼上了他的胸口。
輕微的震動從背心傳過來,她能聽見他輕輕吸氣的聲音,只一下就消失,身子站得筆直,手也放了下去。
「殿下站不穩嗎?」
「嗯。」懷玉長嘆一口氣,「自從肚子大了,腳就開始浮腫,每天腰酸背痛的,常常站不穩。」
青絲要是聽見這話,定是要吐血。還站不穩呢?上回在街上跑得比兔子還快的是誰?!
江玄瑾聽著,卻是下頷緊了緊,低頭看著她,想伸手扶她一把,又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放。
身前這人突然就「啊」了一聲,他心裡一跳,皺眉:「怎麼?」
抱著肚子,她坐去了軟榻上,神色古怪,蹙著眉沉默。
「說話啊!」江玄瑾站在她面前,表情維持著鎮定,一開口,語氣里的恐懼卻是藏也藏不住。
懷玉緩緩抬頭,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江玄瑾也顧不得許多,伸手就放上去探了探。
這肚子好像比他想像中結實很多,沉沉的,鼓鼓的,他一碰,裡頭的東西就動了一下,小小的觸感,剛好落在他手心。
江玄瑾一震,慌忙收回了手,強自鎮定地道:「我讓乘虛去傳個大夫來。」
「哎,不用了。」神色恢復正常,懷玉道,「就是胎動,正常的。」
正常的你做什麼那副表情?!江玄瑾回頭,瞪她。
李懷玉嬉皮笑臉地道:「每次胎動我都很害怕,生怕它突然就撞破我的肚子出來了。」
這種恐懼的感覺,非得讓他也嘗嘗,她心裡才能舒坦。
江玄瑾沉默,半晌之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冤孽。
八百里加急的書信不到一日就送回了紫陽主城,呂青被人從被窩裡挖出來,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急急忙忙接過信拆開。
然而,看完信,他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把信紙往地上一摔:「要個醫女也用八百里加急?他真當馬累不死?」
下屬弱弱地稟告:「君上用的是千里馬,沒累死。」
呂青冷眼就橫了過去,下屬立馬噤聲。
「讓那個叫祁錦的,今天就啟程,找幾個人護送,騎馬趕過去。」
「是。」
吩咐完了之後,呂青背著手在大廳里來回踱步,氣得差點把地磚都跺碎了,一邊轉一邊念:「天天催,天天不回來,不回來也就算了,還像是要在一線城安家似的,讓他把一線城直接劃來紫陽他也不樂意,不知道在想什麼東西!」
「就他忙,老子就不忙了?老子還想娶媳婦兒呢,忙得連郡守府大門都出不去,到底誰是紫陽君啊!」
噤聲的下屬忍不住再度開口:「君上給您備了許多世家xiǎo jiě的人選畫像,都在您書房裡擱著呢。」
呂青瞪眼:「擱畫像有什麼用?他倒是直接給我擱美人兒啊!」
下屬沉默,心想您也就是叫喚得厲害,真擱美人兒,以您這性子,定是門都不敢進的。
不過他還是很體貼,在祁錦醫女出發的時候,讓人把呂大人這話一併帶給君上。
祁錦顫顫巍巍地上了馬,心裡很是激動。
算算日子,夫人那身子也該六個月了,她之前一直沒收到消息,已經做過最壞的打算。結果現在君上突然傳喚她了。
醫女哪兒都有,若非要給個只能讓她去的理由,那就是君上知道夫人懷孕之事了,叫她過去問罪。
問罪也好啊!祁錦紅著眼睛想,只要君上能與夫人重修舊好,她哪怕挨頓罰也好。
不過,以君上的性子,知道自己有孩子了,說不定只顧著高興,連罰她也省了呢!
樂觀地想著,祁錦跟著護衛一起策馬,飛快地趕路。
一線城下了一場小雪之後,護城河裡水流越來越大。百姓們站在河岸邊歡呼,有耐不住性子的,趴下去就拿桶舀水。
「有救了,咱們的田有救了!」
「快搭把手,來來,打水了啊!」
「水啊,好多的水!」
河邊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直接往下跳的,喜氣洋洋的叫喊聲從城門的方向蔓延向整個城池,一線城總算是徹底活了過來。
懷玉站在城樓上笑眯眯地看著,就梧等人在她身邊回稟:「曲臨河河渠已經開始動工,等完工之時,東平三縣剩下的幾條支流也會截斷,一線城就算少雨,也不會再大旱。」
「甚好。」懷玉點頭,正想再說點什麼,就見一群百姓圍在城樓下頭,個個手裡都捧著盤子,盤子里有窩頭有包子,像是想送上來,被護衛攔著了,嘴裡還聲聲喊著:
「就梧大人!就梧大人!」
「徐姑娘,咱們是來送謝禮的!」
「統軍大人,放我們上去吧!」
懷玉瞭然,看著身邊的人笑道:「你們如今也是受人愛戴的好官了,百姓的好意要領著才是,去吧,不算你們受賄。」
幾個大老爺們都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徐初釀瞧見下頭有個阿婆站不穩,連忙帶頭迎了過去。
懷玉瞧了瞧,覺得這畫面真是好看,這才是好人應該有的待遇啊,不被人唾罵,反而被百姓當自家孩子似的,一邊塞吃的一邊道:「您嘗嘗,咱家做的,特意多放了糖!」
懷玉收回目光,獨自站在城樓上,繼續看著下頭的河流,眼裡有一點點,就一點點羨慕的光。
她幫得了他們,卻幫不了自己,在百姓的眼裡,她還是那個作惡多端的丹陽長公主。
寒風吹上來,拂亂她的鬢髮,懷玉伸手將髮絲往耳後一別,很是大方地想,沒關係,她過了四年囂張無畏的日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旁邊有不太規律的腳步聲響起,李懷玉以為是誰回來了,頭也沒轉。
然而,片刻之後,一雙蒼老的手端著一盤窩頭,遞到了她身側。
心口一震,懷玉猛地回頭。
阿婆的臉上有深深的褶子,笑起來就看不見眼睛了,她牙掉了許多,說話都不太清楚,可懷玉還是聽見了。
她說:「殿下,我兒子媳婦都在抬水澆地,我來謝謝你。」
眨眨眼,又眨眨眼,懷玉看了看那盤子里的窩頭,喉嚨緊了緊,復又笑道:「老人家,你該給誰就給誰,不用聽他們的來給我。」
阿婆怔了怔,問她:「你是長公主嗎?」
旁邊的護衛皺眉要上前責怪她言語無禮,李懷玉伸手將人攔住,緩慢地朝她點頭。
「那就是給你的。」阿婆一笑,牙床都露了出來,「你是個好人。」
滿盤的窩頭塞進她手裡,懷玉滿眼迷茫,甚至看了看下頭的就梧,懷疑是他們專門請來讓她高興的。
然而阿婆道:「我是兩年多以前,從江西過來的這裡。你救過我家一回,這是第二回。」
大興六年的江西乾旱,瘟疫蔓延七縣,更要以不可遏止之勢席捲整個江西,若不是長公主當機立斷封城,那藥石無靈的病,定會害死更多的人。
阿婆不懂朝堂紛爭,她只知道她們家得救了,因為長公主。
而這一回,也是得益於長公主,旱了多年的一線城有水了,他們能澆地,能種糧食,能繼續活下去了。
一盤窩頭,相當於一家人一天的口糧,她全端了來,手在滿是補丁的圍裙上擦著,顯得有些局促。
李懷玉呆愣了好一會兒,伸手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
乾澀的口感,遠比不上赤金的手藝,可她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殿……殿下?」旁邊的護衛想勸,懷玉搖頭,生生將一個大窩頭吃了下去,末了抱著盤子朝那阿婆道:「我都會吃完的。」
阿婆笑了,連連點頭。
李懷玉問:「您家在哪兒啊?」
「不遠,就在西郊外。」阿婆指了指,「我也該回去了。」
看了看那方向,懷玉點了點頭,朝旁邊的護衛示意,後者瞭然,扶著阿婆下了城樓,捎帶上了幾袋米,一併送回她家。
江玄瑾上來的時候,就見李懷玉抱著一盤窩頭在發獃。
他不解,走過去看了看,那盤子粗糙,窩頭也粗糙,但她手指上沾著碎屑,顯然是已經吃掉一個了。
「殿下?」
聽見他的聲音,面前這人抬頭,一雙眼燦若星辰。
她像個孩子似的舉起手裡的盤子,睜大著眼向他炫耀:「這是一個阿婆給我的!」
江玄瑾沒明白,她連忙指了指下頭還在被百姓圍著的那群人,又指了指手裡的盤子,咧嘴道:「我也有!」
微微一怔,江玄瑾垂眸:「一盤窩頭,你就能高興成這樣。」
「你不懂!」懷玉止也止不住地笑,眼裡滿是璀璨,「她說我是個好人!」
這麼久了,一直活在朝堂的爾虞我詐里,她聽慣了群臣和百姓的謾罵,也聽慣了身邊人的安慰。第一次有人這麼真誠質樸地誇她。
像江玄瑾這種聲望極高之人,對人的崇敬和愛戴定是習以為常了。不像她,等了八年,才等來這麼一盤窩頭。
後頭的乘虛皺著眉,欲言又止。
主子怎麼可能不懂呢?他要是不懂,就不會費盡心思替她換來如今這局面。
「我是不懂。」江玄瑾淡聲應她,神色自如。
李懷玉心情好,笑著就問:「君上要不要隨我下去看看?咱們順便談談丹陽和紫陽兩地之事?」
「不要。」他想也不想就拒絕。
然而,兩炷香之後,一輛馬車慢悠悠地沿著護城河前行,車內鋪著厚厚的被褥,懷玉窩在角落裡,給自己腰後墊了枕頭,舒服地出了口氣。
面前的紫陽君很是嫌棄地跪坐在鬆軟的被子上,身子依舊挺得筆直。
「你不累嗎?」懷玉挑眉,「這車就是用來躺靠的,坐著反而不舒服。」
「殿下有話直說。」他冷淡地道。
李懷玉輕笑,撐著下巴看著他,道:「陸記正在給一線城供貨,丹陽邊城的貨源不夠,還有些要從紫陽邊城運。但紫陽對丹陽嚴得很吶,東西運不出城門,還請君上行個方便才好。」
與他同乘,就是為了給陸景行求情?
心口一緊,江玄瑾冷笑:「若是我不行這方便呢?」
輕哼一聲,懷玉氣勢十足地開口:「你要是不行這方便!那我就!」
身子挪啊挪,挪到他旁邊,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李懷玉展顏一笑:「那我就多求求你。」
陡然軟下來的語氣,像一雙溫柔的手,把他一直往下沉的心給托住了。
胸腔里悶疼得厲害,江玄瑾盯著她抓著自己的手,沉默許久,再開口,聲音都有些啞:「你這樣做,不怕陸景行生氣?」
懷玉認真地想了想,搖頭:「他不會生氣的。」
「也是。」江玄瑾頷首,「這麼多年了,他能一直在你身邊,總有他的過人之處。」
那可不?陸景行在賺錢方面,的確是本事過人。
懷玉暗笑,看著他這想甩開她又不忍心的模樣,得寸進尺地伸手過去,鑽進他的指間,像很久很久以前那般,與他十指相扣。
江玄瑾臉色很難看:「殿下。」
「嗯?」
似是覺得難以開口,江玄瑾瞪眼看著她的手。
懷玉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樣:「怎麼了?哪裡不對嗎?」
哪裡都不對好嗎!不是要了休書了?不是要與陸景行成親了?突然與他這麼親密做什麼?
感覺到她在調戲他,江玄瑾很惱,薄唇緊抿,眉心也攏了起來。
「好玩嗎?」他問。
懷玉笑眯眯地點頭,將他的手扣得更緊:「可好玩了。」
「停車!」他低喝一聲。
外頭的馬一聲長嘶,懷玉身子跟著往前傾,立馬「哎呀」了一聲。
江玄瑾是想起身下車的,可一聽這動靜,僵硬片刻,還是扭頭問:「又怎麼了?」
哼哼唧唧地抱著肚子,李懷玉道:「難受。」
車行在河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江玄瑾咬牙,吩咐乘虛:「回公主府!」
「哎,不用。」抓著他的手,懷玉痞笑,「繼續往前走走就好。」
江玄瑾:「……」
坐回原來的位置,他沉默地看了她許久,頗為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殿下就不能放過我嗎?」
既然註定不能在一起,為何還要戲弄他?
動了動與他交握著的手,李懷玉唏噓:「君上,我的力氣一點也不大,你要是不喜歡,完全可以掙開。」
就是仗著他不會掙開,所以才來同他玩這樣的把戲?江玄瑾氣極反笑:「罷了,殿下的要求,本君應了就是。」
「多謝啊!」懷玉樂了,卻還是沒鬆開他的手。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江玄瑾很不明白。
在江家的家訓里,已有夫家卻與他人親近,按規矩是要刺字於額,逐出家門的。他很清楚,這樣的行為有違禮教,有違綱常,他若再不掙開,也算是同罪。
可鬼使神差的,他沒動。
李懷玉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一雙杏眼瞅著他,像偷腥成功的老鼠似的,一個沒忍住,還直接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