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攆一家人匯入車馬人潮中遠去。
薛青看著他們離開,轉頭看張蓮塘:「我決定跟你做同窗了。」張蓮塘跟隨的是周先生,周先生喜好詩詞,先前曾來邀請薛青跟隨自己讀書。
張蓮塘道:「你放心,我盡量不請你吃喝。」
薛青哈哈笑了,聰明如張蓮塘,大約也多少看出些什麼吧。
張蓮塘轉身邁步,又道:「你當初說的對,要是跟你相熟,自然不會為他們抱不平來欺負你誰敢欺負你啊,你真是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仇必報。」
薛青只是笑,道:「快些回家去吧,你家裡人擔心呢。」
張蓮塘卻搖頭道:「還要去看個人。」
刑部來的官員快速利索的審問了嫌犯,將無關人等釋放,也將定罪的兇徒除了幾個要犯外全部斬首。
長安城的民眾這幾天如同過大年,先是開了市,再是朝廷釋放了學生和嫌犯,大家也免去了被當做亂民的擔驚受怕,接著又能看殺頭
長安城的法場就在長安府衙前,當初鍾世三舉著條幅在這裡自首,今日這裡人頭攢動看斬頭。
暖暖蹦蹦跳跳,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再轉頭卻見薛青向人群外走去,她忙喊著少爺跟上。
在府衙的另一邊,有一隊人馬正準備啟程,其中兵馬圍繞一輛囚車,囚車裡一個瘦削的年輕人獨坐,亂髮被風吹起,露出只有一隻耳朵的頭臉。
對於這邊的喧嘩他似乎聽不到,只是仰頭看著天空,大約許久未見又即將再也見不到的貪戀。
這是囚犯鍾世三。
長安城人已經看過他投案自首,如今他的出現比不得看殺頭的熱鬧,所以這邊很快人就散去涌湧向法場。
那兩個少年並一個小丫頭站在路邊就格外的顯眼,驚動了另一邊說話的官員們,官員們有些吃驚,有長安府的官員認出來。
「是張家的少爺」
「郭家的薛青」
「作詩的那個薛青嗎?」
「不看殺頭來看這個?」
一番低語有京官呵斥他們不得近前,張蓮塘施禮示意自己停步不靠近。
京兵侍衛也懶得驅趕,這種時候他們倒是巴不得有人來劫鍾世三還有什麼比守株待兔更好的事呢,而這兩個少年也沒有再靠近,其中一個還大聲喊道:「鍾世三,鍾世三。」
囚車的鐘世三聞聲眼神微轉,從天空收回看過來,他的視力也受了影響,似乎並看不清喊他的人,但這個聲音卻是認得。
「是那位隔壁牢里的小哥嗎?」他道。
官員們的視線再次凝聚過來,其中包括段山,他知道隔壁牢里的小哥是什麼意思,當日在雙園二人曾被隔鄰關押,侍衛也報來張蓮塘主動跟鍾世三攀談。
張蓮塘沒有退避,雖然鍾世三看不到,他還是露出笑應聲是,道:「我來送送你。」
好容易洗脫了嫌犯嫌疑,這時候還來跟鍾世三套交情,四周的官員們神情複雜,有幾個與張家交好的眉頭皺起這張蓮塘如今也成了長安府官府頭疼的刺頭,長安府的少年們也不知怎麼了,所謂紈絝子弟竟然不魚肉鄉鄰打架鬥毆,而是禍害官府驚嚇家族。
鍾世三聞言大笑,道:「多謝你啦少年人,好好讀書啊。」
張蓮塘應聲是,道:「你走好如有來世,也請好好讀書。」廖承定罪,宗周為朝廷辦差兢兢業業無罪,那麼刺殺宗周的兇徒必然死路一條。
鍾世三再次大笑,雙眼看向他這邊,似乎要看清的樣子,但最終無果,便乾脆坐下來不再看了,道:「多謝小哥你來送我,正好有個忙請你幫。」
幫忙?四周的官員神情再次緊張。
張蓮塘無懼,應道:「請講。」
鍾世三靠著囚車木欄,再次看著高遠的天空,道:「那日恍惚聽到外邊念了一首詩詞,我沒有聽清,也沒有機會再問小哥你」
那日張蓮塘和鍾世三說話沒多久就被侍衛打斷了,大約是不想給張蓮塘惹麻煩,鍾世三也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張蓮塘道:「哪首?」
鍾世三道:「少年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
他的話音未落,有另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
鍾世三停下吟誦,側耳專心聽,直到聲落,他才抬手拍著囚車大笑道:「正是,正是,多謝,多謝。」
薛青道:「不謝。」
鍾世三道:「聽到此妙詞,死也無憾,敢問作者是誰?」
薛青道:「你都要死了,知道作者是誰有什麼意思?」
鍾世三向他的所在看來,微微眯眼模模糊糊似乎看到一個清瘦的青衫少年,道:「人活一世,圖個名號,堂堂正正,傳誦與世間,雖然我將死之人,但也是多一個人知道作者的名號,也是作者的榮幸啊。」
被知道姓名竟然是一個人的榮幸嗎?張蓮塘笑了,道:「此人就是」
薛青截斷他的話,道:「賀鑄。」
張蓮塘微微訝異,沒有說話,鍾世三笑道:「賀鑄,好名字。」說罷拍打著膝頭,「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反覆吟誦,不再理會二人。
官員們也結束了攀談說話,上馬上車啟程,那邊傳來民眾的驚呼,想來是一顆人頭落地。
京兵們侍衛們開始驅趕:「退後退後。」
薛青張蓮塘退後幾步,看著伴著驚呼聲喧鬧聲,車馬粼粼,鍾世三坐在囚車中拍膝望天吟誦。
薛青忽嘆道:「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面嘆著轉身,竹杖輕敲邁步。
身後鍾世三的吟誦停下,側耳用力的在一片嘈雜中傾聽薛青的聲音,待聽到第一句神情頓時痴痴,喃喃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
「小哥,這叫什麼?」他又大聲問道。
薛青沒有回頭,揚聲道:「行路難。」
鍾世三怔怔:「行路難,行路難酌大斗,更為壽,青鬢長青古無有」忽的又仰頭大笑,笑的滄桑凄涼。
笑聲漸漸遠去,長安府衙的喧鬧也拋在身後,青衫少年頓杖緩步而行,暖暖在前蹦蹦跳跳。
張蓮塘錯後一步默然跟隨,再回頭看車馬已經遠去,隱隱還能聽到鍾世三的吟誦,想到鍾世三以問詩詞作者為敬意,道:「鍾世三這個名字有不少人記得。」畢竟是刺殺了宗周的主犯「也是此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