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岱急匆匆的趕來,四周的官員也紛紛表示同情。
「這次國子監也不容易。」
「以往會試考生們戰戰兢兢,今次考生們指手畫腳,國子監戰戰兢兢。」
「那個康雲錦是被從國子監驅逐的,這下算是逮到機會報仇了。」
「康大人辛苦了。」
康岱對諸官打招呼,低聲道:「大家都辛苦,都辛苦了。」聽通稟後整了整衣冠進去了。
暮色沉沉,室內還沒點燈,陳盛獨坐在案前如山。
「相爺,點燈吧,仔細熬壞了眼。」康岱道,上前要點亮燈。
陳盛道:「你那時怎麼想要去告訴她且帶著她出來的?」
康岱的手停下,暮色里抬起頭,神情錯愕驚訝,道:「相爺!」旋即後退俯身,「相爺,下官有罪,讓殿下涉險。」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一句話什麼意思都能立刻明白。
陳盛道:「你昨日說了是想要告訴她關於身份泄露的事,所以才與她來見我。」停頓一下,「你真是只要和她來見我?」
康岱道:「下官真是這般想的啊,相爺。」聲音哽咽,「下官真不知道齊修會在那時候抓人,置殿下與如此險境,下官羞愧欲死。」抬袖子掩面。
室內略沉默片刻。
陳盛道:「我問的其實不是這個。」
康岱抬起頭,聲音不解:「那相爺的意思?」
陳盛道:「我覺得青霞先生或許沒想死。」
康岱上前一步道:「相爺,青霞先生性烈高潔,從不畏懼死難,為了大道不惜此身…」
陳盛抬手擺了擺打斷他,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青霞先生是不是恰好看到了薛青走過,怕給她帶來危險才決然跳樓的。」看著康岱。
康岱大驚再上前一步:「相爺,如果這樣,殿下會心痛死的。」說罷抬手就打了自己一耳光,「下官該死,下官該死啊。」跪地嗚咽。
陳盛道:「是啊,如果真是因為這樣的巧合差錯,殿下何其心痛,那是她的授業恩師。」
康岱抬頭哽咽道:「相爺,殿下也何其無辜。」再次抬手打臉,「是臣的錯,是臣的錯,臣該死。」
陳盛抬手制止道:「好了,事已至此。」順手點亮了燈火,室內暮色驅散,燭光搖曳,看著跪在地上面色通紅抬袖子擦淚的康岱,「所以,也只有我們這樣想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殿下想到這個。」
康岱哽咽點頭:「殿下何其無辜,何其無辜,殿下又如此的重情義。」
陳盛道:「起來吧。」
康岱拭淚起身,道:「相爺,青霞先生是真因為如此…」
陳盛打斷他道:「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青霞先生是不屈與秦黨淫威,不連累我等,絕然以身殉道示警世人。」
康岱應聲是。
陳盛道:「關於薛青的會試成績你們斟酌合適的名次,既不扎眼又能告慰青霞先生讓世人滿意。」
康岱再次應聲是,陳盛道:「去忙吧。」看著康岱躬身施禮轉身離去,外邊夜色拉開,室內的燭光越明亮,他輕嘆一口氣,低頭伏案忙碌。
走出燈火明亮的御街,看著鋪天蓋地的夜色,康岱長長的吐口氣,隨從牽來馬車,康岱卻沒有坐,而是拐進了一條小巷子,片刻之後出現在一座宅院中。
宅院里一間古樸的書房裡點亮燈火,一個小童捧茶進來喊了聲先生,詢問是否要烹茶。
坐在几案後穿著藍色道袍的潤澤先生擺擺手,小童退了出去關上門。
「潤澤兄,相爺起疑心了。」康岱擦著額頭的細汗低聲道,眼中帶著驚恐看著這男人,「我就說了這太危險,殿下真的被牽連了。」
潤澤先生神情平靜,將茶煮上,道:「什麼叫危險?殿下一直在危險中。」又抬頭看他一眼,「秦潭公已經知道學生身份,遲早要查到她的,現在秦潭公一黨不能抓她,這反而是解除了危險,化被動為主動,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現在的情況還真是不錯,康岱點點頭,薛青這個青霞先生學生的身份再鬧什麼,招搖過市,也沒有人懷疑,反而理所當然,且秦潭公那邊也不好對她有過分的動作。
潤澤先生將茶遞過來一杯,道:「喝茶。」
康岱接過喝了口,打個機靈,不是被燙的,他道:「不是,不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看著潤澤先生,「如果不是故意引殿下來,青霞先生真的不會這樣死吧,那青霞先生算不算是我們害死的?相爺其實疑心的是這個。」
潤澤先生神情依舊,手中的茶水高高的倒下來,道:「不會這樣死,還會其他樣子的死,都是死,難道不該選個最合適最好的樣子?就算是相爺也知道,所以他儘管疑心,可又說什麼了?相爺做不得這種惡人,我來做便是,惡人總要有人來做。」
康岱哦了聲,捧著茶點點頭,然後長長的吐口氣:「青霞先生對殿下真是一片誠心。」直到現在才敢回想那一幕,心依舊顫顫。
潤澤先生道:「是啊,如此青霞先生死的毫無畏懼且死得其所心甘情願,如果入牢獄,殿下必然要牽掛,要想辦法救助,會把自己陷入危險,且救助不成則會痛心自責…這樣的結果,必然非青霞先生所願。」
是啊是啊,康岱點頭:「青霞先生畢竟是殿下的授業恩師啊,殿下還小又是個女孩子。」
小孩子女孩子總是多情重情,行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潤澤先生笑了笑道:「現在這樣殿下會牢記青霞先生的壯烈,此生不忘自己重登大寶是獻血鋪就的艱難之路。」再次給康岱斟茶,抬眼一字一頓,「知道艱難知道來之不易,才能知道感恩啊。」
康岱將茶杯遞給他看著他添茶哦了聲。
茶水輕響,熱氣騰騰,潤澤先生的面容幾分模糊。
「更何況,讓青霞先生活在殿下的心裡,總比活在眼前的好。」
「不,青霞先生是註定要死的,這不是我們決定的,而是秦潭公。」
二人隔著霧氣相視,似乎說話又似乎無聲,下一刻霧氣散去,潤澤先生舉起手裡的茶杯,康岱亦是舉起。
「敬青霞先生。」
他們說道,將茶傾倒在地上,青石板上水浸染。
明亮的燈火在夜色里搖晃浸染,但只能燃亮一方天地,四周依舊是黑蒙蒙一片。
薛青站在巷子口的黑影里已經許久了,看著青霞先生的宅院里人進進出出,大家眉頭擰著,忙碌著商議著詳細的分工專心的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悲傷已經不是重要的事了,人死不可復生,日子總要向前過,時光就是這麼無情,沒有人可以讓它停下來。
薛青轉身離開了。
……
……
初夏夜風習習,四褐先生躺在搖椅上閉著眼咯吱咯吱的搖晃,忽的一抬手將一顆不知道什麼果核砸向窗邊的黑暗裡。
黑暗裡有悶響,但也僅僅如此。
「黃居,去,去弄點酒來。」四褐先生沒好氣的說道,「一天到晚裝石頭有什麼用。」
黑暗裡窗下蹲著的黃居一動不動。
「要你有什麼用,什麼用。」四褐先生拍著扶手痛心疾首,忽的耳朵一動,停下說話。
門在這時打開了,薛青走進來。
四褐先生一眼看到她……手上拎著的酒罈,從椅子上跳起來。
「哎呀我的好徒弟。」他歡喜又欣慰,「怪不得都說師徒心有靈犀,我這裡想喝酒,你就打了酒回來,沒白養啊…」
薛青饒過他,將酒罈扔到另一隻手裡,避開了他的手,道:「黃居,喝酒來。」
窗邊的黑影依舊不動。
「不。」黃居說道。
薛青也沒有再說什麼,邁進室內。
四褐先生道:「兩個人喝就夠了,不用管他。」笑嘻嘻的跟著薛青,忽的又一怔,哎了聲,「不對啊,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該給那個青霞先生守靈嗎?」
薛青坐下來,將酒罈放在桌子上一拍打開,道:「那邊人多,不差我一個。」
四褐先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碗,搶在薛青拎起酒罈之前倒了一碗,道:「借酒澆愁這種事不上檯面啊,學生你可別搞這個,先生我可不會安慰人。」
薛青道:「先生放心,我還真不是那種人,我倒是善於讓別人澆愁。」端起酒碗喝了口。
四褐先生鬆口氣又歡喜的將酒罈拎起傾倒喝了口,心滿意足道:「是啊,是啊,學生你這樣想就對了。」
薛青端著酒碗,道:「先生,有件事…」
四褐先生打斷她道:「殺秦潭公給你先生報仇的事不要提。」帶著警惕,「將來我死了,也不用你替我報仇。」
薛青看著他道:「先生,當人家先生讓你做點事就這麼難嗎?」
四褐先生遲疑一下道:「只要不殺人。」
薛青道:「沒指望你殺人,你去查查青霞先生怎麼死的。」
四褐先生瞪眼道:「這還用查,有什麼不明白的問問陳盛他們不就行了,不要這樣浪費我的能力。」
薛青喝了口酒,道:「陳相爺在騙我,他肯定早就知道青霞先生要死了。」
四褐先生好奇道:「為什麼?因為沒有悲傷嗎?」又笑了,「學生啊,這些上年紀的大人物可從來都不會對死亡悲傷的。」
薛青道:「不,不是因為沒有悲傷,而是因為沒有可惜。」握緊了酒碗,就好像這是意料中的早就知道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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