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的而行,混在街上喧鬧的車馬人流中毫不起眼,但四面八方有無數的視線黏著這輛馬車。
馬車穿過大街,走進小巷,越過國子監,停在小宅院前,一個少年跳下車大聲的抱怨著,門打開從內走出一個少年一個老叟,跟這少年吵吵嚷嚷什麼,然後將車裡一個少年攙扶下來,少年腳步踉蹌,看來喝的真不少,少年們進去了,門前安靜下來。
暮色沉沉,一天又過去了。
銅盆里的水溫涼,沾滿泥土的手在其中浸洗髮出嘩啦的響聲。
「跑去和索盛玄秦梅喝酒?」陳盛道,將手從銅盆里拿出來。
康岱將毛巾遞過來應聲是:「跟長安府的少年們在青霞先生家裡吵架了。」
陳盛擦手,道:「青霞先生的事太突然,年輕人們一時間難以接受,情緒焦躁又無處可發泄」
康岱接過話道:「就把氣都撒到薛青身上了,先前青霞先生出事時薛青在青樓,大家就誤會她,而現在薛青事情又多,又顧忌到安全,在青霞先生那邊守靈的時間短,同學們就更不滿意了真是受委屈了。」
陳盛笑了笑:「這不算什麼委屈,待將來總會真相大白。」停頓一下,「不過她去找索盛玄和秦梅喝酒又是為了什麼?」
「竟然去找了索盛玄?」
而與此同時王烈陽也聽到了這個消息,老者的臉上浮現些許驚訝。
「找索盛玄並不是他的目的。」面前站著的人答道,「索盛玄請來了秦梅,薛青告辭出來看樣子是喝酒了,被長安府柳謁接走。」又停頓下,「其他同學沒有人來接,先前在青霞先生家裡,薛青跟他們起了口角不歡而散。」
為什麼不歡而散,如今滿京城的人都知道,青霞先生出事時他的得意弟子君子試榜首薛青在青樓喝花酒,詩詞神童還為那妓女做了一首小詞,這一次作詩死人的傳說再次應驗,應驗在自己的先生身上。
當然大家也知道薛青是無辜的,畢竟他不知道青霞先生會在那時候死,如果他知道,肯定不會這樣,但謠言就是這樣,誇張的才更吸引眼球,然後在流傳中再次誇大,所以現在已經有地方的傳言變成了青霞先生死後,學生薛青流連青樓。
「薛青這些日子守靈很少,說要在家讀書,同學們對此不滿,就拌嘴了。」男人接著說道。
王烈陽笑了,道:「年輕人真是,這點事也當回事。」端起茶喝了口,「人死不能復生,活人當然要繼續過日子,總不能因此把自己困死吧,該吃吃,該喝喝,舊人去了,再結交新人,雖然無情,但這才是人之常情。」
年輕人嘛,屁大點的事都能當天塌了,等他們真正見過天塌了就會知道,其實也不過如此,男人跟著笑了,又皺眉,道:「那薛青是要結交秦梅了?這有些不可能吧,青霞先生可是被秦潭公逼死的。」
王烈陽道:「你這話就不對了,還沒有證據說就是秦潭公逼死的嘛,再說了,人家也沒有去結交秦潭公,結交的是秦梅,年輕人的事不要想那麼多。」
男人便笑了,搖搖頭:「年輕人的事我還真看不透了,不過這個薛青因為青霞先生死了,失去了依仗靠山,就去投靠秦潭公,就算有滿腹才華,也令人瞧不起了。」
王烈陽道:「我倒沒有瞧不起,他要真能這樣做,我還挺佩服。」將手裡的茶杯放下,「這樣能屈能伸有奶便是娘的人也是有用的人,只要是有用的人,誰都能用,挺好的嘛。」
男人明白了笑著應聲是。
滿京城人都會如同這樣猜測,陳盛等人當然不會。
「她不會是想要對秦梅不利,為青霞先生報仇吧?」康岱憂心不安道。
對於他們來說這才是最合理的猜測。
陳盛沉吟一刻,道:「她此舉肯定是跟青霞先生有關,但對秦梅不利,應該不至於,我已經跟她說過秦梅的事,她也表示明白傷害秦梅沒有意義。」
康岱更加不解,道:「那她想做什麼?這個時候去見索盛玄秦梅,對她名聲有污啊。」
陳盛笑了笑,道:「不要猜了,我們自己人還有什麼好猜的,我問問她,大家就明白了。」
康岱也跟著笑了,道:「看我,都糊塗了。」
陳盛看看天色,道:「不早了,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去歇息吧。」又安慰,「不要急,時間雖然不多了,事情還是要一件件的辦。」
康岱恭敬的應聲是退了出去。
走出陳盛府,京城的夜市已經拉開了序幕,康岱坐在馬車上,看著街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酒樓茶肆喧鬧,青樓煙花巷子香風陣陣,真是繁華富貴地啊,他用手指輕輕敲著膝頭,悲傷,從來不屬於這座城市。
康岱沒有在路上耽擱很快就回到了家中,在妻妾的伺候下更衣用飯,便來到書房梳理日常事。
這裡是他最私密的地方,除了一個貼身僕從,連妻妾都不能靠近,夜色漸濃,燭火跳躍,書房安靜,康岱合上一本文冊,神情滿意又幾分疲憊,青霞先生死後的效果真是不錯,果然這樣死是最合適的,想來青霞先生也會欣慰。
有低低的笑聲在室內響起。
康岱抬手按住了嘴,嘴,還好好的閉著,心裡的笑聲怎麼響起來了?怔怔間桌子上的燭火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蛇扭動拉長跳躍,沒有風啊,這詭異的場景讓康岱瞪圓眼,下一刻噗的一聲屋子裡的燭火都滅了。
先前些許悶熱的室內也隨之瞬間寒意森森,雞皮疙瘩頓時從康岱的腳直衝頭頂。
起風了嗎?要下雨了嗎?門窗是關著的啊,怎麼回事?還是因為想到了不該想的人?比如死人,康岱咽了口口水,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想要深吸一口氣,抬手點亮燈火,門就在這時打開了
「阿俞?」康岱眯眼看道,「外邊起風了嗎?」
「沒有起風。」一個聲音答道,同時門關上,一點幽藍的光亮起。
康岱的眼前陡然出現一張人臉如果還算是人的話,白帽子白衫白頭髮白鬍須四面飛舞,其間白臉白眼猩紅舌頭
康岱猝不及防陡然看到這一幕,嚇得叫了聲跌靠在椅子上。
什麼鬼?
讀書人不論鬼神,康岱更乾脆些說他不信鬼神,但現在這是什麼狀況?
屋子裡四面門窗緊閉,燭火熄滅,身邊四周如寒冰凝聚,眼前一道幽光照著人影。
「不是人,是鬼。」
乾澀沙啞怪異的聲音糾正,飛舞的頭髮鬍鬚已經垂落,翻著的白眼也收起,但幽光中黑洞洞的兩隻眼血紅的舌頭更加嚇人。
「我是陰差。」
陰差?康岱看著他,神智稍微恢復,信你個鬼!
「什麼人?想要做什麼?」他張口顫聲,但旋即神情再次驚駭他的聲音竟然發不出來,他竟然張不開口。
「你不用開口,說了是鬼,你要說的話心裡想一下,我就聽到了。」乾澀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康岱注意到說話的人舌頭嘴唇也沒有動。
怎麼回事?不可能,不可能有鬼!到底是什麼人?想要幹什麼?是誰的人?秦潭公嗎?終於查到自己了嗎?
「說了我是陰差,我是來問案的。」乾澀的聲音繼續在耳邊回蕩,這一次不是沒有動作,他抬起手指向一旁,「這是林樾。」
哪個林樾?康岱瞪圓眼,順著所指看去。
如果不是這個鬼提醒,他都沒注意到還有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蹲在桌子旁,黑乎乎的就像一塊石頭,根本就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林樾,林青霞,剛跳樓死的那個。」乾澀的聲音繼續響起。
哈?康岱看著那人影。
「他在陰間哭訴自己死的冤,告你害他,所以閻王命我帶他來對質。」乾澀的聲音道,「康岱,可是你害死他?」
什麼啊!康岱坐直了身子,跟他玩這種把戲當他是三歲的孩子啊?念頭才閃過,全身陡然如同萬根針刺入,又像是陡然被扔到了鐵針板上,痛!痛!痛!
康岱感覺自己瞬時慘叫,但也只是感覺,因為他依舊無法張口,別說說話,連痛呼都發不出,身子也不能動,僵硬的靠坐著,就像靈魂出竅,身子已經不是他的。
耳邊乾澀的聲音依舊清晰縈繞。
「說了你想什麼我都知道,怎麼這麼聽不懂鬼話,我差事很忙的,今晚還要帶走兩個人,你不要浪費我時間,閻王讓人三更死,我也不能留人到五更的。」
什麼,什麼,什麼,萬針被拔走,劇痛瞬時散去,康岱依舊覺得自己整個靈魂都在顫抖。
「林樾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不是,不是,是被秦潭公害死的,康岱在心裡喊道。
「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不要跟鬼說人話,他是落入秦潭公的人手裡,但那時他本不該死,如果不是他看到薛青的話。」
竟然,竟然,竟然知道這個,康岱心和靈魂一起顫抖,知道這一點的不是秦潭公的人就是自己人,所以他還是被秦潭公的人抓住了這一天終於來了嗎,他可不會吐露不該吐露的!
念頭閃過,再次萬針刺入。
康岱的靈魂再次狂叫顫抖撕裂,他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昏迷了,但耳邊那乾澀的聲音依舊清晰。
「回答我的話,不要想別的,是不是你把薛青帶到那裡的,就是為了逼死林樾。」
不是!不念頭閃過,耳邊咔噠一聲,康岱覺得自己的兩隻胳膊掉了下來,他的靈魂再次劇烈的顫抖,疼!疼!疼!
疼痛讓他意識也再次清醒,昏暗的室內,他清晰的看到自己依舊端坐的椅子上,沒有滾針板,胳膊也完好無損,他的身上甚至連汗都沒有冒,眼前白鬍須白頭髮黑洞眼長舌頭的人也安靜的站在桌子對面一動不動。
所有的都是靜止的,但他的疼痛是沸騰的,是真實的。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不是做夢,這麼痛早就該醒了,如果不是夢,這人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難道真的是鬼?
「我們陰差傷害不了你的肉體,但你的魂魄我們可以永無止境的刑罰,十八層地獄的刑罰你都可以嘗一遍。」
乾澀的聲音幽幽。
「康岱,我再問你一遍,你故意把薛青帶過來,就為了逼死林樾的嗎?」
不康岱靈魂如同斷線的風箏飄忽,但這個不字才閃過,魂靈就猛地被線勒住收緊,雖然才兩次,但他已經熟悉了,那就是萬針刺入的前奏啊!啊!啊!
「是!是!是!」他終於喊出聲音來。
勒緊的線並沒有斷。
「是啊,那就是你了,跟我們走吧。」乾澀的聲音說道。
啊!康岱覺得那根線纏上他的脖子,窒息,人也被向前拉拽不!不!
「不,不是我,是梁鳳梁潤澤,是他的主意。」康岱喊道,話出口脖子里窒息頓時散去,他不由大口大口的吸氣,魂靈自由的感覺太幸福了。
「梁鳳梁潤澤啊。」乾澀的聲音幽幽道,「但是人是你帶去的,你們兩個主謀是誰,是怎麼回事。」
「大鬼差大人青霞先生你們聽我說」
「鬼差大人,青霞先生,就是這樣的我沒有說謊啊,我真的是無辜的,我是被梁潤澤騙了我不想害死你的」
康岱嗚嗚道,想要流淚想要上前靠近那個蹲著的沒有絲毫人氣的身影,但身子依舊不屬於自己,無法動彈,除了能張口說話。
幽暗的藍光忽的在眼前消失,康岱頭一栽趴在了桌子上。
鬼差大人抬起手撓了撓垂下的鬍鬚,用力太大,揪了下來,他忙又要按上去,但始終不能,便惱怒的塞進袖子里。
「我傻不傻,演完了。」他嘀咕道,轉身要走,想到什麼又轉回來踢了蹲在桌子邊的人影,「行了,行了,結束了,回去蹲著吧。」
一個激靈,康岱睜開眼,然後想到什麼猛地坐直身子,因為起的猛帶起一陣風,桌子上的燭火一陣跳動,讓他的視線也一陣恍惚。
出什麼事了?
他適才好像見鬼了?
康岱環視室內,門窗緊閉,燭光搖曳,案頭的文冊合著擺放整齊,他的手還放在其上他湊近看著手背,手背上光潔乾淨,沒有紅腫也沒有針眼,他動了動手,也沒有刺痛,擺動了身子,也沒有什麼異樣,半點不適也沒有,什麼萬針齊扎,什麼砍下兩條胳膊記憶里殘留些許疼痛,但也淡淡的正在散去,不真實
康岱伸手摸上臉,摸到一行淚痕
方才是真的還是做夢?
門被人推開了,康岱不由打個寒戰,驚懼的看過去。
一個青衣隨從站在門口,神情警惕,道:「大人,什麼事?」
這是他最信任的隨從,功夫高強,只聽到自己在桌案前起身就機敏的進來,如果先前真有那些人那些動靜那些說話,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
鬼,他自然是不信的,所以是做夢啊康岱伸手按了按臉,真是個噩夢,嗯,也不奇怪,藏在心底的秘密也只能自己在夢裡訴說了。
「阿俞啊,讓廚房送宵夜來。」他點點頭說道,活動了下肩頭,再次拿起一卷文冊。
被喚作阿俞的隨從應聲是關上門退了出去。
夜色沉沉,靜謐。
明亮的室內搖椅輕輕的晃動發出咯吱聲,躺在其上的薛青挪動了下身子,讓自己更舒服。
「事情就是這樣。」四褐先生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摳著臉說道,臉上長長的白鬍須已經摘下一多半,只餘下寥寥幾根,看上去很是滑稽。
「原來是段山啊,真厲害。」薛青點頭讚歎,又道,「所以先生,不要嘲笑我該死的直覺。」
「這時候你是不是也不該嘲笑你先生我?」四褐先生有些惱怒的說道,拽下一根鬍鬚,卻因為用力過猛疼的嘶嘶兩聲,更加生氣,「當惡人很累的。」
薛青蜷縮在搖椅上點點頭:「是啊,當惡人不容易,比當好人要花費更多的心思。」
四褐先生揉著臉,道:「不過,要我說那個什麼潤澤說的做的也沒什麼錯,青霞先生肯定是要死的,這樣死更好,雖然很無情,這種時候講情也沒什麼益處。」
薛青道:「但他有私心。」嘆口氣,「我知道他們有私心,不喜歡看到我跟青霞先生太親近,我進京後很少去見青霞先生,但還是」
說到這裡又苦笑。
「更可笑的是,我跟青霞先生其實並不是他們以為的那樣親近,死的冤啊。」
四褐先生道:「就算是私心,這私心對於他們來說考慮的也不為過,如果青霞先生當時沒死,你知道他暴露了,被抓了,要死了,你不想辦法救嗎?」
當然不會,薛青默然。
「秦潭公那邊的人抓他不就是為了引誘你們去救嗎?為了他一人,你們必然要陷入被動。」四褐先生撓著頭髮說道,「你說他是不是乾脆的死了最好?」
薛青默然。
「如果換成別人,比如那個潤澤,陷入這種境地,你會義無反顧的去救嗎?」
「不會,你可不是什麼菩薩慈悲心腸,所以青霞先生還是與你太親近了,他的存在威脅到你也威脅到了大家。」
薛青看向四褐先生,道:「先生,你學生我現在傷的不能動彈,你說點好聽的不好嗎?你這不是在說青霞先生是我害死的嗎?」
四褐先生淡淡道:「不止是青霞先生,你身邊的人都是被你害的,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不管是大道還是貪慾。」
都是因她而起。
薛青再次默然。
「所以,知道了真相,真相也是無奈的,你待如何?殺了那兩人給青霞先生報仇嗎?」四褐先生道,又幸災樂禍,「其他人會心寒的。」
薛青打斷他道:「知道了,先生,不要吵了,我傷好痛,你快給我一個藥丸吃。」說罷伸手。
四褐先生抬手打在她手上,道:「這點破傷又不會死,哪裡用得著藥丸,隨便吃點活血化瘀的葯養著吧。」說罷起身,甩著袖子樂顛顛走了出去。
身後並沒有薛青喚住他的聲音,站在門口回頭看了眼,那少年蜷縮在搖椅上閉上眼似乎睡去。
所以當帝王這種事,不適合講情,只適合權衡利,四褐先生笑了笑,收回視線面色又幾分悵然,旋即垂下視線隱沒在夜色里。
(五千四,么么噠,這個月多謝大家了,下個月我們繼續一起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