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軍伍不涉足地方事,但如果匪亂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駐軍應當聽從官府調派。」
秦潭公的聲音在殿內繼續響起,溫和緩慢。
「早日抓住匪徒,也好給受害者家屬以及民眾一個交代。」
殿內鴉雀無聲,按理說秦潭公只要開口就會有宋元高聲附和,但今日宋元不在。
陳盛冷冷看著秦潭公,道:「這些被匪賊殺害的人恰好是青霞先生查到的十年前在張公嶺侍駕的人,他們本要進京來聽候問詢的,秦公爺,這些匪賊是不是太會挑人了?」
秦潭公神情依舊,道:「先帝仁善,當年駕崩後這些侍奉之人沒有問責更沒有殉葬,依舊高官厚祿。」看著陳盛,「我記得當年相爺事後還賞賜了不少人,或許是家宅太豐厚引了匪賊惦記。」
秦潭公很少說笑話,以至於他此時的話像是笑話,但卻只讓人覺得脊背發涼。
陳盛要說什麼,一直沉默的王烈陽先開口了。
「秦公爺,請你暫時退朝避嫌吧。」
這是,要削權了!殿內些許騷動,雖然沒有宋元在,不少官員出列開口。
「王相爺,你這是何意?」
「這是說秦公爺是兇手了?」
「豈有此理啊。」
殿內頓時嘈雜,又有人站出來:「高良立!張有恆!爾等大膽瀆亂朝儀,殿上喧嘩!」
聲高氣重,震耳欲聾,唯有御史中丞閭閻。
隨著閭閻的站出來,朝中的御史們亦是紛紛出列呵斥,而大約是因為殿內氣氛緊張,兩邊的百數金吾衛握緊了手中的銅錘,只要顧命大臣一聲護駕,百官節能捶打殺。
「先有林樾之死疑案,後有梁鳳弔死之告,喧嘩尚未定論,又有涉案人被害,秦公爺避嫌退朝又有什麼不對?」
「遇到彈劾,官員自來有杜門不出,不再上朝,自辯清白的慣例,文武百官皆如此,顧命大臣又有什麼特殊?」
陳盛的聲音在殿內沉沉響起。
「儒生橫死,內官自盡,涉及先帝大案,爾等膽敢喧嘩,如何稱得上忠臣孝子,如何德配天地,朝廷養爾等何用!」
王烈陽嘆氣,道:「是啊,此案不查,天下不平,秦公爺請暫退朝閉門自辯。」
五位顧命大臣,一位卸職離朝不計,三位贊同對一位的彈劾請其退朝,這是前所未有的嚴苛。
「臣聖人弟子,受忠孝之道,不敢不問弒君之疑案,請秦潭公杜門自辯。」
接連有官員站出來,或者肅穆或者激動或者悲憤諫言,殿內一聲聲請秦潭公杜門響起。
坐在龍椅上的小皇帝瞪圓眼,一旁的太監縮頭噤聲。
「你們大膽!膽敢阻攔哀家!」
後宮之中,被攔在殿門前的秦太后羞惱怒喝。
皇城五重禁衛千人,內宮這邊隸屬皇城司,此時一個內侍面容帶笑,舉止恭敬,但態度不容置疑。
「娘娘,天子和相爺們在議事,請娘娘在宮內不要驚擾。」他說道,身後手持兵器的禁衛齊齊的上前一步。
秦太后並沒有多少畏懼,保養如同少女的面容只有怒意:「李狗子,這後宮之中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
內侍態度依舊恭敬,身子更彎曲,道:「娘娘折煞老奴,這後宮之中哪裡輪到老奴說話,老奴不過是奉天子之命罷了。」
「天子之命個屁!分明是陳盛老不死的」
秦太后的嬌聲怒罵刺耳。
怒罵聲可以穿透禁衛,人卻並不能,所以內侍也沒有再動作只是守在宮門前,任憑秦太后大罵。
「有宗周廖承在的時候,你李狗子算什麼東西,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吃的誰的飯。」
「王烈陽陳盛你們冠冕堂皇,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後宮的罵聲沒有穿透前朝大殿,就算穿透,太后一介女流的聲音也比不過殿內的朝臣們,殿內混雜著各種聲音,除了讓秦潭公退朝杜門自辯的,維護秦潭公的也不少。
殿內諸臣吵成一片,甚至開始了推搡,前方四位引發這混亂的顧命大臣卻沉默無聲,王烈陽面色平靜,陳盛面色沉沉,閭閻黑臉盯著殿內,秦潭公神情依舊,這沉默卻讓並沒有讓人覺得輕鬆,站在皇帝身邊的內侍背上汗都濕透了。
這顯然是早有準備,秦潭公不在宮內倒也罷,護衛重重拿他不容易,進了宮就好辦了,皇宮裡的金吾衛已經被這些文臣掌控,再亂下去,會不會當朝撲殺秦潭公。
顧命大臣被撲殺的確有些不可思議,很難辦到,但如果有了弒君的罪名,也不是不能
秦潭公掌握兵權,但在這皇城內卻調動不了兵馬
秦潭公本以為可以像往日震懾諸人,但此次三位顧命大臣鐵了心要拿下他,五重禁衛鎖住皇城,五城兵馬司守住城門,秦潭公,插翅難逃。
說不定那些證人泄露被殺原本就是他們的誘捕秦潭公的計策
但同意了退朝閉門,就意味著失去自由,意味著被奪權
雖然當初曾經發生過秦潭公家人被彈劾逼其辭官歸故里,但那到底不是逼秦潭公的官和職,這一次,秦潭公可會忍?
不忍的話今日事會如何了?
「臣」
秦潭公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殿前方的沉默凝滯。
百官們的爭執聲也瞬時停下,兩邊金吾衛握緊了兵器,戒備。
「臣位列輔政,今蒙不白之冤,有愧於朝廷,臣無顏再留於朝廷,請陛下查明此事,還臣以清白。」
皇帝身邊的太監聽到自己吐口氣。
不會血濺當場了。
殿內百官們神情亦是複雜,有失望有遺憾有惱恨有不平
「陛下,秦公爺主掌中樞,朝廷豈能少了他。」有老臣悲憤出列跪下高呼。
隨之不少官員跪地紛紛高呼。
陳盛亦是轉身對皇帝一拜,道:「正因為秦公是顧命股肱大臣,更當謹慎清正。」
殿內亦是跪地一片附和。
現在他們說完了,輪到他說話了,小皇帝坐直身子,精神奕奕道:「准。」
秦潭公道聲謝主隆恩,起身,殿內百官分列,看著他向外走去,步伐穩健,不慌不亂穿過眾人,邁過高高的門檻,越過門外肅立握著兵器的班值,沿著筆直的甬路,越過五重禁衛出了宮門。
直到這一刻,殿內的諸人才鬆口氣。
秦潭公退朝閉門不出的消息風一般傳遍了京城。
「是被禁軍押回家中去的」
「那豈不是定罪?」
「不是定罪,據說只是護送。」
「護送什麼啊,分明是要軟禁了」
「秦公爺的兵馬都在外地,免得他調動」
「這下完了,家門一關,城門一關,禁軍圍城,沒有相爺們的命令,外地怎能輕易調動兵馬?」
「等兵馬調來,罪名都定了,難道還要造反不成?」
大街上到處都是議論,隨著城裡城外越來越多的兵馬雲集而情緒起伏。
「就這麼簡單?」
薛青從搖椅上坐起來。
四褐先生雙手撕扯桌上的雞,嘴裡含糊道:「朝堂上有什麼複雜的。」
薛青道:「這傢伙這麼聽話,幹嗎不當場殺了啊?」
四褐先生呸了聲吐出一根雞骨頭,道:「那是朝堂,天子面前,不是菜場,當場殺雞宰羊。」
薛青道:「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裝什麼裝啊。」她又吐口氣躺回搖椅上,「既然皇城他們控制了,還不趁機動手。」
「解決問題,又不是靠殺人。」四褐先生含糊道,用雞爪子指著薛青,「你可記住這一點啊,別當個暴君。」
薛青張口啊嗚落空。
四褐先生收回了雞爪子塞自己嘴裡。
「聖人說過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出問題的人。」薛青道,「尤其是對待壞人的時候。」
四褐先生含糊一句鬼你的聖人不理會。
薛青道:「那,這就結束了?待人證物證一擺上來,罪一定,我就當皇帝了?」
四褐先生道:「結束什麼啊,說了朝堂上簡單啊,關鍵是外邊,服眾,服天下啊,還有邊境啊,還有兵馬圍城,暗衛刺殺」斜眼看薛青,「小子,這才剛開始呢,天下才是菜場,殺雞宰羊,看誰是刀俎看誰是魚肉,血腥,兇險。」
薛青哦了聲,道:「那先生你還不快出去盯著,別等著人把我們當魚肉剁了。」
四褐先生惱怒道:「我回來吃頓飯都不行嗎?還讓不讓活了?」
薛青擺手道:「留著性命在,哪裡吃都行,快去快去,學生危險的時候你冷眼旁觀不出手也就算了,事先探查有沒有危險也不行嗎?又不是讓你和學生一起拚命,發現危險你就跑唄,跑之前說一聲也算是不枉我們師徒」
啪嗒骨頭碗碟亂響一陣風過,站在桌子邊的四褐先生已經消失不見了。
「一場我死了也能瞑目。」薛青將餘下的話說完,手敲著膝頭慢搖。
秦潭公杜門不出,並不意味別人不能進。
「我就出去半天啊,公爺怎麼就被那三個老東西害了?」
秦潭公的廳堂里,宋元捶胸頓足。
廳內其他的人皺眉不悅。
「宋大人,你在事情就不會這樣嗎?」
「這是誰在誰不在的問題嗎?」
幾人反駁道。
宋元揉臉對他們賠笑,又道:「是,是,我知道,我知道這都是因為他們控制著皇城司禁軍,外邊京營也在王烈陽手裡。」狠狠咬牙,「不過別得意,我們又不缺人馬,調兵進京的命令我已經送出去了。」
秦潭公道:「人馬倒是小事,關鍵是服眾。」看向諸人,「那些人證」
那些人證要除掉不能留。
諸人點頭應是,這是當務之急。
「最重要的人證物證當然不是林樾呈上的那些,現在他們手裡還有多少我們不知的,這才是最關鍵也最麻煩的事。」
「我認為」
議論聲中忽的有拔高的聲音響起:「爹。」
聲音在門外傳來,無聲無息的接近讓專註談話的諸人嚇了一跳,看門邊一少年探身看進來。
「出什麼事了嗎?」他問道,「你們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宋元哎呀一聲,道:「小公爺啊,你是不知道出事了」
秦梅在門邊站直身子,漂亮的眉頭皺起來,打斷他道:「真出事了啊?很麻煩嗎?很危險嗎?」
秦潭公看他笑了笑:「沒事,不麻煩,也不危險。」
宋元忙道:「小公爺真是擔心」
他的話沒說完,門邊的少年眉頭舒展,道:「那就好,我出去了。」說罷轉身搖搖晃晃向外走去。
走開了,走遠了
「公爺,看。」宋元將原本讚歎秦梅擔心關切父親孝心天地可鑒的話咽下,換了另外一種讚歎,「小公爺真有大將之風,不驕不躁。」
屋子裡的人已經習慣了宋元的吹捧,不屑的翻個白眼不予理會。
秦潭公看著秦梅的背影,笑著點頭道:「他的確做的很好。」
其實秦梅他做什麼了?諸人心裡暗道,進京後招搖過市,燒人房子,跟薛青打架,被民眾非議跋扈,又跟薛青交好,讓秦潭公被按上操控會試的罪名,然後每日吃喝玩樂果然是再英明的人也難免寵溺子女,這宋元的好運氣就是拍馬屁總能拍對。
還好秦潭公也就在這件事上不理智了一些,諸人收回話題說當下。
「當下的事很簡單,就是解決人的事。」秦潭公道,「只要沒有這些人,也就沒有了這些問題,罪名問題不存在,我在家和在朝堂都一樣。」
是的,諸人點頭應聲是。
「公爺,放心吧。」宋元更是拍胸脯,冷笑道,「這些人一個也跑不掉,一個京城豈能禁錮我們的手腳。」
暮色降臨的時候城門就關閉了,這比以前提前了很多,有許多要進出城的人因此被隔絕,吵鬧嘈雜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驅散。
暮色里一隊隊禁軍繞城巡邏而過,視線不時的掃過路上的人群,人們下意識的收起了抱怨,或者散去或者尋個路邊茶棚略作歇息,想想今晚怎麼辦。
距離城門十里外的一間茶棚生意前所未有的好,里外都坐滿了人,議論著爭執著聲音時而拔高時而壓低。
「來碗羊湯。」一個打柴的男人走過來,將肩上的柴堆放下,大聲喊道,「怕是要出亂子了,城門這麼早關了,我連家也回不去了。」
這種抱怨已經聽了好些了,滾滾羊湯鍋後的婦人並沒有理會,利索的端了一碗走過來。
「是的呀。」她似是有些不安,道,「怕是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