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名孤寡,這是一種自謙,但這種自謙不是誰都能用的。
眾人的視線終於落在御座前那女孩子身上。
她進來的時候大家受驚,很快就被宋元以及其他的事分心,恍若忘記了這個女孩子,或者說她站在那裡安靜的毫不起眼。
宋嬰本就是個毫不起眼的人,雖然說起來人人都知道她,宋元有個臉上有殘的女兒是大周朝民眾私下印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證據。
大約也是因此她很少出現在人前,再加上陪同宋夫人久病住在皇家別院休養,幾乎沒有人見過她。
她安靜無聲時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但當這個孤字一出口,整個人的氣勢就變了。
她的半邊臉被遮擋,只一雙眼,額頭,雙耳露在外,她的額頭飽滿,眼清麗,耳如玉,這形容是少女,但神態平靜如山,沉穩恍若卻好似歷經了無數世事。
「你們不信宋元,可信孤?」她道,視線掃過殿內,伸手摘下面紗。
此時已經時近正午,外邊日光大亮,深邃闊朗的大殿里也變得明亮,御座四周金碧輝煌映照,女孩子的面容清晰呈現在眼前。
首先入目的是那一塊拳頭大小的傷疤,如爛泥糊在臉頰上,的確令人望之便移開視線。
但殿內的官員們此時都沒有移開,而是不眨眼的看著這個女孩子的臉,她的另一邊臉完好,光潔,清麗,嘴角微彎,似乎天生含笑她在御座前邁了一步,垂在身側的手端在身前,居高臨下俯視。
「王相爺。」她道,「孤記得你說過,孤長的像母后。」視線落在王烈陽身上,「當時父皇還不悅,說你老眼昏花看錯了,明明是像他。」
王烈陽原本低著頭,此時聽到喚聲,他下意識的抬起頭,與宋嬰視線相對,慢慢的身形佝僂彎下,再次垂目,道:「後來,老臣認錯了,說小孩子小時候長的像母親,長大了便更像父親」
宋嬰輕輕笑了,道:「母后說,相爺這可不像是名臣吶,那史書上名臣可都是剛直不阿。」
王烈陽身形更低,握緊手裡的笏板,聲音蒼老沙啞,道:「臣魯鈍,不敢比史書上名臣,唯有大事不糊塗。」恍若君前奏對。
女孩子的笑聲在殿內響起,微微仰頭,爽朗大笑,殿內的諸官看著她,不少人眼神有些恍惚
「真像陛下啊。」有官員喃喃。
宋嬰沒有再看王烈陽,收笑看向殿內,道:「當時孤年紀小,見過孤的人不多,王相爺,陳相爺,胡學士」她的聲音在殿內迴響,點到一個又一個名字。
被點到名字的官員都抬起頭看著她,神情驚訝困惑激動各異
「孤記得你們是見過的。」宋嬰道,視線落在秦潭公身上,「秦公爺那時多在外,反而是沒有見過孤。」
秦潭公看著她沒有說話。
站在秦潭公身邊的官員沉臉冷冷道:「見過又如何,一個」
他的話沒說完,宋嬰點點頭,打斷他,道:「一個小孩子廖廖數面大家也記不住什麼,孤知道,單憑相貌不足以為證,而且靠相貌來證也是極其不可靠的,世間相貌相似的人並非沒有,孤今日站在這裡,不是讓你們看我像不像,而是向這個皇宮這個朝堂證明,孤對它的熟悉。」再次看向王烈陽,「王相爺,我適才說的對話,可是真的?」
先前王烈陽已經答了,此時身子依舊保持謙卑的彎曲,聞言應聲是,道:「當初臣與陛下皇后確有此對話。」
宋嬰看向閭閻,道:「閭大人,當初孤在父皇那裡是被你嚇哭,鬧著要父皇不讓你來議事,不過是小兒童言無忌,你怎麼能彈劾孤,讓父皇禁止孤不得出後宮?」嘴角微微扁,頗不服。
閭閻身姿端正,手握笏板,黑臉沉沉道:「議政之地豈容玩樂,公主當時既不是皇儲也不是聽政監國,自然不能在此進出,如要享受天倫之樂,陛下朝政結束回後宮便是。」
宋嬰哦了聲,點頭道:「孤知道啦。」她的視線看向陳盛,對陳盛一笑。
陳盛對她亦是一笑,抬手施禮躬身,道:「老臣當時對殿下很是愛護,老臣教過殿下您寫字。」
宋嬰抬手在空中虛畫,道:「是個寶字,孤那時候總是寫不好這個字。」
陳盛道:「對於才四歲的殿下來說,已經寫的很好了。」
宋嬰視線看向胡明,胡明還跪在地上,始終抬頭看著宋嬰,見宋嬰看過來神情激動,宋嬰神情亦是激動,她抬腳走下御座
「胡學士,母后當年的咳疾多虧你們胡家的秘方治癒。」她說道,伸手扶住胡明,「您怎麼病重如此」
胡明搭著她的手臂依舊跪地,審視她的面容,顫聲道:「殿下您還是更像皇后娘娘啊,您的臉怎麼」
宋嬰抬手撫了撫臉上的疤,道:「臉么?」
那邊宋元已經俯身:「是臣的錯。」
宋嬰起身道:「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孤自己燒的,孤自願的。」
自己燒的?
殿內的官員們神情不由再次驚駭
宋元抬頭看著宋嬰,恍若又看到了那晚,那個小小的脫下了錦繡衣衫,換上了驛丞小女粗布花衣衫的女童,站立在黑夜裡,四周火光騰騰,映照的她忽隱忽現
「嬰嬰你怎麼跑出來了快回去啊」
那女童安靜的背懟著他似乎沒有聽到,只看向前方大火洶洶的府衙方向痴痴的。
他不敢也不能高喊她,只能急切的向她跑去
那小女童忽的轉過身從一旁燃燒的火堆中抽出一根木棍,木棍亦是燃燒著,火苗跳躍,映照著女童粉嫩的稚氣的臉,然後她閉上眼,將臉貼上火苗
啊
慘叫聲劃破夜空,與四面八方的慘叫哭喊混雜一起,女童倒地翻滾
宋元亦是從喉嚨發出呼聲,噗通跪地
「殿下啊。」他俯身哽咽。
「這是我女兒,公爺這是我女兒她才四歲啊,不懂事跑出來找我了」
男人抱著昏迷的女童對著黑壓壓的鐵甲兵又是哭又是喊。
「孩子她娘,孩子她娘啊」
他看向前方,荒野上一輛馬車停著,有一個婦人抱著孩童的身影站在那裡聽到他的喊聲,似乎要過來,但不知道是被嚇壞了還是懷裡抱著的孩童太重,跌跌撞撞沒幾步跌倒在地上,嗚嗚的哭聲傳來
「公爺,我的女兒受傷了我的女兒」
身後大火逼近,整個城池已經化作火壇,火壇外則是黑黑的黑甲衛,將其團團圍住,似乎不允許半點火星迸出城池的範圍,更不用說人。
「公爺公爺她們是跟我來的是我的家人」
男人抱著女童苦苦哀求。
有高大的身影從隊列中走來,在馬上俯瞰男人懷裡的女童,小小的縮成一團,花布衣衫被燒的一片,頭髮也燒成捲曲,一邊小臉被火舌舔過血紅皮肉炸裂,讓她整張臉都扭曲變形
「去吧。」男人擺手。
黑甲衛如同海水被劈開一條路,一條生路男人抱著女童跌跌撞撞的向前奔去。
宋嬰轉過身,拂袖在身後。
「雖然見過孤的人不多,但這張臉,還是不見人的好。」她道,邁步向御座,「燒一張臉又算什麼,母后整個人都燒了。」
殿內鴉雀無聲,宋嬰的腳步停下,站在台階上回頭。
「孤當時年幼記得事和人並不多,只有這幾位深受父皇信任常進出宮廷常被提及的,其他人你們認不得孤,孤對你們也沒什麼印象,當然孤可以打聽出你們的種種事,奇聞異事隱私」
宋元本就替秦潭公窺探朝中諸官隱私,宋嬰如果要知道還真是輕而易舉的事。
「然沒有必要,孤就是孤,你們從來都陌生的,孤也對從來對你們都陌生的」
宋嬰說道,邁上台階站在御座前,抬頭看著這座大殿。
「孤只是對這個皇宮熟悉,對父皇母后熟悉,對屬於孤的東西熟悉」
她抬手指向御座上方。
「季重,取玉璽。」
玉璽?
玉璽!
官員們頓時嘩然,嘈雜聲才起就見一人影似從地下冒出,彈向御座上方,伸手攀住彩梁棚椽。
「將第七根椽子按下去。」宋嬰道。
殿內的官員們嗡嗡聲一片,忍不住向前湧來,而陳盛等人則攔住不許他們靠近,尤其是秦潭公等人。
這邊季重已經按下,咯噔一聲響,人砰的落地在宋嬰面前單膝跪下,手中托著一個小匣子舉起。
宋嬰伸手就在季重的手裡將匣子輕輕一按,匣子打開,宋嬰將其中之物拿起展示與眾人。
和氏之璧,雕螭虎鈕,始皇帝之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傳國玉璽!
陳盛舉笏板跪倒高呼萬歲,其他官員們下意識的跟隨,殿內頓時呼啦啦的跪倒一大片,唯有秦潭公等幾十人散立,視線都看想宋嬰手裡的玉璽。
「玉璽,怎麼會在這裡?」有人脫口喊道。
當初皇帝出行,傳國玉璽由皇后掌管,待皇帝出事,皇后前去迎接,必然隨身攜帶,人人都知道皇后遇火亡故後傳國玉璽也隨之不見,為了尋找玉璽不僅將黃沙道翻個遍,皇后沿途經過的地方也都掀翻挖地三尺
十年之後,玉璽竟然從皇城,大殿,御座上方拿下來了!
「當初母后攜孤出京,並沒有帶玉璽。」宋嬰看著眾人,又看手中的玉璽,「我原本也不知道,在黃沙道驛站,母后與我話別的時候,告訴我的」
自從開口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用我自稱,一邊臉傷疤猙獰依舊,一邊臉平靜散去,追憶茫然浮現。
「可是,可是皇后娘娘的屍首被人翻過」有一個官員喊道,「我親自查看過」
這話本不該說,但此時此刻已經不管不顧了。
宋嬰看向他,道:「孤翻的。」
她翻的?為什麼?明明知道玉璽在這裡,為什麼還要去黃沙道?
宋元,為什麼還要大張旗鼓的去黃沙道!
「當然是為了讓你們深信帝姬要現世了。」宋元淡淡說道。
嗬
薛青輕輕的嘆出一口氣
現世的哪裡是帝姬,是傻雞
「醒了。」耳邊太醫顫聲道,聲音壓低,「薛薛大人,你覺得怎麼樣?」
薛青沒有說話以閉目一動不動。
「她沒醒呢。」柳春陽瞪眼道。
「柳大人,她不醒我這葯灌不進去啊。」太醫低聲道。
柳春陽道:「那就等著吧。」又叮囑,「別說話了。」
喂不了葯,也不讓解開傷口看,就在這裡坐著,還不讓說話,這叫什麼看病治傷,太醫在一旁的蒲團上坐著獃獃,那邊的話倒是聽得清楚他再次豎起耳朵。
「其實你們猜的不錯。」宋嬰看向秦潭公,「秦公爺,母后知道你足智多謀思慮周詳,找玉璽一定會找到她的身上,為了讓你相信,她告訴我,臨死前她會剖開自己的肚子,做出將玉璽塞進肚子的假象。」
天啊,剖腹,自焚,一個人一條命卻要經受這兩種死法。
「皇后娘娘啊。」胡明最先大哭,俯地,兩個攙扶他的官員差點脫手。
胡明大哭,殿內更多的官員響起嗚咽,哀呼。
年輕些的官員沒有印象,但年長的官員們都還記得皇后的仁慈聖明,沒想到死前如此慘烈。
宋嬰看著手裡的玉璽,面容帶著追憶往昔的出神,眼神平靜,無悲無痛。
「宋大人,母后當初也讓我瞞著你。」她道,「請你不要怪母后對你不信任。」
宋元俯身哽咽,道:「臣不敢,皇后娘娘對臣的信任,殿下對臣的信任,臣無以為報。」
「我告訴了你玉璽所在,也未能阻止你去黃沙道,更沒有阻止薛青為此涉險。」宋嬰道,「我很愧疚。」
宋元搖頭道:「不,殿下,黃沙道必須去,皇后娘娘的安排是深思遠慮,是最得當的。」
所以,當初在地宮裡真的不是幻覺。
當她在忙著拆鎖鏈的時候,真的有人在看她,是宋嬰?或者其他什麼人吧,管它什麼人呢,就他么的這樣吧。
所有的疑問至此全部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