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蟬衣沒有指明,薛青也聽得懂。
宋夫人是病死的,這一點太醫們都印證了,更何況病了快要十年了
什麼叫親眼看著死去的?
她不是大夫,就算是大夫有時候對病症也無能為力,只能親眼看著死去,這不能被責問。
但,不救,不管,是什麼意思?
薛青看著蟬衣。
蟬衣不是以往的蟬衣模樣,面上有淡妝,鄰家小婢的青澀褪去,穿著質地良好的衣裙,貴氣端莊。
「是你被狙擊的受傷的時候,宋夫人當時要去找你,她阻止,不,也不是阻止,她沒有說阻止,但不知道為什麼宋夫人看到她就跑,然後摔倒,然後她就不管了,站在哪裡看著」
「她說在娘眼裡是她害了她,既然宋夫人不信她,她就不管了,宋夫人在地上掙扎,她沒有叫人,什麼都不做,宋夫人後來不動了,她走到宋夫人身邊,說」
蟬衣看著薛青,薛青也看著她。
「娘,你這也是為了薛青死了,心裡很開心吧。」
清晨冬日的寒風在月洞門穿過,掀動兩個女孩子的衣衫。
薛青看著蟬衣,道:「你那時候在場?」
這似是質問,這是聽到一個秘密時人的本能正常反應
蟬衣點頭,又立刻搖頭:「我沒事,我沒有被發現,我躲在花叢里,死死的捂住了口鼻,我一動不動。」
她知道薛青不時質問,她知道薛青只是在擔心她。
她學醫,知道宋夫人的死歸根結底是因為病弱,但見不死救卻是那時死去的當頭一刀,大夫們也說了,如果搶救及時,宋夫人不會死,至少那時候不會死
對於子女來說放任父母死去,不請醫問葯,必然是不孝,更何況那個子女如今的身份是帝姬。
她,看到了帝姬不孝不義。
這是要命的事,而且,她還說出來了。
「我誰都沒有跟誰說,我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蟬衣看著薛青,聲音顫顫,當做不知道從來沒見過這件事,見到人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遇到事該怎麼反應,直到這一刻。
薛青看著她:「蟬衣」
話音未落停下的手猛地一揚,蟬衣猝不及防人向後跌去,踉踉蹌蹌跌倒在地上。
「你有完沒完?」薛青的聲音不耐煩的拔高,「我假扮男兒又不是為了誘惑你!」
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蟬衣手撐在地上抬頭,眼淚如雨而下。
「薛青!你欺人太甚!」她尖聲喊道,人也爬起來再次向薛青撲來。
這一次她連薛青的身都沒有挨到,薛青直接抬手將她推開,蟬衣再次跌倒在地上,冬日地面寒硬,手掌頓時擦破,她哭的更厲害了,但依舊倔強的爬起來再要撲過來,但這一次她沒有被薛青推開,而是被涌過來的人們攔住
最先過來的是一些男子,不好直接拉扯蟬衣,只得用身子擋住不讓她衝過去。
「哎呀呀這是做什麼!」
「快來人啊!」
「這是什麼人啊!」
還有不認識蟬衣的,更多的人聽到動靜涌過來,有男有女,宋家的僕從護衛也都過來。
「大膽!」
宋家的護衛們可不管男女之別,在宋家但凡有風吹草動直接就是打死了事,蟬衣被像小雞崽一樣拎起來。
還是薛青擺手制止,道:「算了。」
「蟬衣。」楊靜昌從人群中急急的擠過來,扶住了被護衛抓住的蟬衣,「你怎麼」嘆氣一聲沒有再說話。
蟬衣掩面哭起來。
「帝姬殿下親自和你解釋過了。」楊靜昌接著道,「又賞賜你進太醫院做女醫,讓你家人與你團聚,前程似錦,你還糾結這些小事做什麼。」
蟬衣只是哭不說話。
楊靜昌看向薛青,神情複雜,道:「你多擔待一些,她一時還有些想不開」
薛青理了理歪掉的孝衣,道:「我不跟她計較,看在當初她們一家對我多有照顧,不過不要再跟沒完沒了了不講道理。」看了蟬衣一眼,那衣衫如此精良原來是女醫的禮服,「好好當你的女醫,明白事情大小輕重,別放著好日子不過,壞了前程,圖什麼呢。」說罷甩袖邁步。
圍觀的眾人忙讓開路,看著薛青走過去。
這是自大殿上暈倒後第一次見到薛狀元女裝出現在,看起來跟男子也沒什麼區別,那姿態。
不過這是怎麼回事?大家的視線凝聚到楊靜昌和蟬衣身上,女醫?帝姬殿下賞賜進太醫院?很快隨著交頭接耳就明白了,看向蟬衣的神情很是驚羨,這鄉下丫頭好福氣啊!
不過女孩子就是容易犯小糊塗,那薛青說得對,就算錯付春心,又算什麼大事,前程似錦,將來如意郎君可不缺,一時間都紛紛勸慰。
帝姬殿下的女醫呢,可是比朝中大臣們更好也更值得拉攏結交,一時間沒有人再去看離開的薛青。
被眾人環繞的蟬衣只低著頭掩面哭,眼淚浸濕透了精美的衣袖,她聽得懂薛青的話,別放著好日子不過,別壞了自己的前程,圖什麼?
是啊,現在她前程似錦,她能親人團聚,她有帝姬殿下未來皇帝的信任,只要她願意,她必然能飛黃騰達,這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窮丫頭做夢也過不上的日子。
但現在她卻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捨棄前程似錦身家性命,就為了跑來給薛青說這一句話。
一句仔細想也沒有什麼意義的話,人已經死了,說了又能怎麼樣?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
但,她就是想說,當知道薛青是宋夫人的女兒後更加下定了決心,她想讓薛青知道,她的親母死前發生了什麼,尤其是讓她知道,在臨死前她的母親是惦記她的,想她的。
僅此而已。
捨棄了身家性命前程似錦,就為了這個。
她的前程似錦是宋嬰給的,如果她願意,宋嬰也能繼續給她更好的生活,但是
蟬衣雙手掩面,被雙手掩蓋下的雙眼流淚卻是堅定而清亮。
但是她之所以能有今日,是因為三年前,薛青給了她的命。
那時候薛青什麼都沒有,只毫不猶豫毫無畏懼的拿著自己的命來換她的命。
僅此而已。
京城的街道上人群泱泱,素白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如浪涌涌,但並沒有陷入混亂,因為兩邊的官兵如牆如盾隔絕。
宋夫人的棺槨前後儀仗站滿了整條街,圍觀民眾們的視線在密密麻麻的送葬隊伍中搜尋。
「那個薛青是宋元的女兒。」
「在哪裡?在哪裡?」
「看到沒?」
到處都是孝衣一片,男男女女一時都分不清,好容易有人終於分辨出來了還沒細看,街上又一陣喧鬧。
「寶璋帝姬出來了!」
伴著這一聲喊,街道兩邊的人群頓時向一個方向涌去。
不遠處的御街上官兵如林隔絕,但這並不能阻止民眾急切的探望。
那可是寶璋帝姬!
十年幾乎避諱不提及的名字重新現世,此時又出現在人前,誰不想一睹。
「不對啊,原來是宋元的女兒,也不是沒見過」有人道。
但立刻遭到反駁。
「那時候跟現在能一樣嗎?」
「現在可是帝姬!」
「帝姬也親自來給宋夫人送葬啊。」
「那是自然,母女十年呢。」
人群如潮聲如浪涌涌而去,這邊送葬的隊伍前方越發空曠,薛青沒有回頭,揚起的紙錢如雪紛紛而落,鋪蓋在她的身上打落在臉上
薛青抬手揉了揉鼻頭,撥開紙錢,身邊的宋虎子已經阿嚏阿嚏兩聲,發現噴嚏能吹起紙錢,又樂滋滋的故意打噴嚏玩了起來
薛青任他玩樂,揣手看向前方,身後喧囂漸漸遠去,前方城門隱隱可見。
緊閉多日的城門已經大開,官兵林立戒備,兵器上皆綁縛白布,宋夫人是等同皇親規格下葬。
「虎子啊,有句話你聽過沒?」薛青忽道。
宋虎子當然沒聽過,薛青說什麼他也沒聽懂,依舊樂顛顛的伸手抓揚著紙錢玩。
薛青回頭看宋夫人的棺槨靈車,轉身沖靈車跪下,俯身叩頭。
孝子孝婦送葬當跪攔三次,以示不舍,四周隨從僕婦丫頭立刻跪倒哭聲頓起,整個送葬隊伍都是哭聲,薛青俯身在地哭不哭也沒人會發現。
「捨命容易,活著難啊。」她低聲道,鄭重的拜了三拜再抬起頭,覺得臉上濕意,她抬手,紛紛揚揚的紙錢中有雪粒子夾雜
下雪了。
紛紛揚揚如同漫天雪飄,宋元站在其中分不清打在臉上的是紙錢還是雪,看著靈車駛出城門,這一別,就再無相見時了,眼淚再次湧出視線模糊,但卻不肯閉上眼
身邊侍衛微動,有人疾步上前。
「大人,皇城司來報,秦潭公認罪了。」
秦潭公認罪了!
宋元轉身,抬袖子擦去眼淚。
「速去。」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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