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塵儘管潦倒,腦子卻依然好用,否則之前他也不能弄來那麼一大筆錢,只是運氣不太好。很快他就注意到,這個女人,有點奇怪。
她是干那份工作的,他卻從來沒見她帶過男人回家。當然,有時候是會看到她濃妝艷抹,穿得惹人。於是那樣的夜裡,他站在陽台上,冷眼望著她不知道陪誰喝得有些醉了,腳步蹣跚地上樓。
但是翌日,當他捧著幾個新鮮的蘋果,冷著臉去她家敲門時,看到的她卻是神色清明,姿容柔和,與昨晚那個混亂的女人,判若兩人。她會拿起個蘋果,輕咬一口,說:「謝謝小塵。」而當他從她家出來時,手裡往往多了她給的一瓶牛奶。
那時候的殷塵還不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的體型、年齡完全不符合那名殺手的特徵,所以尤蕤雪才對他寬容以待。在31歲的尤蕤雪眼裡,20出頭的殷塵,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可他並不想被她當成個孩子。
那段時間,他有意無意,開始對她跟進跟出。他是個窮光蛋,曾經連餓2天滴水未進。也不知道懷著怎樣一種報復和無賴的心理,他開始去她家蹭飯。但是吃完飯,會默不作聲搶過工具,把她家裡里外外都打掃一遍。而一旦他從外面弄到了錢,就全扔到她家裡。那時候,尤蕤雪就會用大人看小孩那種無奈的眼神,看著他,最後念了句:「我替你存著。」
只是這筆由她存著的錢,後來再也沒有機會交給他。
獨自一人在湘城偽裝身份查案的尤蕤雪,其實也是孤獨的。她是個單親媽媽,即使和同事們共生共死,也不見得和誰親近。而殷塵這樣一個漂亮、孱弱,彷彿渾身長著刺的男孩,填補了她心中的某處空白。而且說實話,她也有私心,潛伏在這兇手可能出沒的貧民窟里,有殷塵這樣一個小子陪著,她可以少受到很多不必要的騷擾,並且不顯得怪異。至於周圍對兩人有些風言風語,她根本不在意。
殷塵似乎也不在意,一口叫她一個「尤姐」。偶爾樓里有不長眼的男人,想要調戲尤蕤雪,高大的、已經養回了些肉的殷塵,陰著臉往前一擋,倒是能令不少人卻步。
於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彷彿一對異性姐弟,就這樣互相照料著。
有一次,忘了是聊到了什麼,殷塵不經意地問:「你有男朋友嗎」
尤蕤雪平靜地答:「我結婚了。」
殷塵:「哦。那怎麼從沒看到過你老公」
尤蕤雪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都有孩子了,是個女孩子,今年7歲,只不過沒帶在身邊。」
提到孩子,尤蕤雪臉上浮現從未有過的溫柔神色,彷彿那是件極美好的事。殷塵也不知怎的,在心中默默記下這一點。她有孩子了,是個女孩,7歲了。
所以,殷逢說得沒錯。尤明許永遠無法真的替代她,也不是他的最佳選擇。
他也不確定,如果真有那一刻,是否真的能動手殺死她的孩子。
她是他對待這個世界唯一的溫柔。
思緒一整,殷塵才察覺到自己的分神,暗自警醒。再從後視鏡里看一眼殷逢,見他還是癱軟無力模樣,神色無異,看不出是有意引誘他說話。殷塵心中冷哼一聲,卻不再分心想往事了,一雙冷冽的眼,凝神望著前方的濃黑。
誰知過了一會兒,殷逢又開口了:「哥,你恨爸媽嗎」
殷塵笑了一下,說:「你呢」
「我恨。」
殷塵並沒有回答。
「這是我們倆的命運。」殷逢彷彿自言自語般低喃。
殷塵哼笑一聲:「你信命」
「我信,但是不服。」
殷塵靜默片刻,沒有搭腔。
過了一會兒,殷塵問:「你就一點不擔心自己的處境」
殷逢答:「求仁得仁,有什麼可擔心的。」
殷塵哼笑:「你對她倒是一心一意。」
殷逢說:「就像你對尤蕤雪一樣,20年後,甚至一輩子,我的心也不會改變。她無可取代。」
殷塵又是一陣沉默。
現在他真的確定,殷逢就是故意的。這小子向來這麼陰。不動聲色就對人下狠手,哪怕現在落到他手裡,爬都不能爬一下,也不會真的安分。
他是跟著范淑華,學過一段時間心理學的。他也很清楚,在遭受懲罰者覆滅這樣的巨變後,自己的心理波動,情緒易於起伏,都是正常的。而殷逢再度提起尤蕤雪,再度令他的心思有些恍惚。求而不得痛苦,年少時滿心的愛恨,還有最終看著她躺在擔架上,被白布覆蓋住臉,滿身染血的模樣,依稀就在眼前。殷塵突然就感覺到喉嚨一陣發堵,那些久遠的原本都淡若無痕的感覺,原來還能夠那麼清晰痛楚就在心頭。他定了定神,吼道:「閉嘴。再說一個字,我先打斷你的腿。以後只能在我眼前爬,是不是很有意思」
殷逢乖覺地不做聲了。
車內頓時陷入沉寂。
唯獨殷逢一雙幽沉銳利的眼,在殷塵看不到的後方,若有所思。
於是在這樣一個註定不平靜的夜裡,一輛車,兄弟倆,一個為刀俎,一個心甘情願為魚肉,各有所思,又寂靜地往前開了很久。
久得連殷逢都有一絲晃神,心生念頭:殷塵已近癲狂失控,隨時有可能玉石俱焚。今生也許,真的無法再見到尤明許了
但這陰鬱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轉念間,他又想到自己和尤明許交換時,她那彷彿凝結了冰霜寒雪的目光,想起她眼角的那滴淚。他就知道,她一定會來的,一定會找到他。他要做的,只有相信和等待。
等待她的歸來,等待天亮,相信警察的能耐。甚至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勾起,等待那個女人的爆發,如同過去那樣,大顯神威大殺四方,替尤英俊,趕走一切妖魔鬼怪,把他帶回安全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恐懼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