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瓶女主播

美國。西雅圖。

「USA！USA！USA！」

激昂的吶喊聲踩著整齊的節拍。回蕩在可容納近兩萬人的鑰匙體育館內。燈光閃爍。中央主舞台的地面上投影著動態的遊戲地圖。不時會隨著爆破的音效迸出火花。一條湍急的河流將舞台一分為二。兩個隔音玻璃房各佔一邊。

邱櫻坐在觀眾席的前排。可以看見玻璃房內的情景。身著隊服的選手們頭戴耳麥。神情嚴肅地敲擊著鍵盤。

她的頭頂上方是四個環形的巨大屏幕。清晰地呈現出遊戲的對戰畫面。

Conquer。美國遊戲巨頭D社研發的5V5團隊即時對戰遊戲。一年一度的西雅圖全球總決賽重量級堪比電競界的世界盃。獎金池高達兩千多萬美元。為所有電子競技項目之首。

全世界最頂尖的職業選手匯聚於此。爭奪代表最強競技水平的至高榮譽。

此刻她正在現場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幕：決賽。中國的王牌戰隊Legend對戰美國黑馬Titan！

震耳欲聾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Triple kill！」（三連殺！）

兩軍對峙。Legend的三名主力死於敵方一人的刀下。

場館內響起了美國觀眾排山倒海似的歡呼。

就算是邱櫻這樣的遊戲白痴。也能看清現在的局勢。中國隊Legend大劣。更確切地說。是對方在屠殺。Titan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沖向Legend的陣地。美國選手中跑在最前面的角色手持一把大刀。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邱櫻屏息凝神。看見他一刀砍掉別人半管血條。兩刀。擊殺！

系統音隨之響起：「Mega Kill！」（殺人如麻！）

「攔住他！攔住他！」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吼聲從邱櫻的背後傳來。她所處的位置聚集了大量華人觀眾。他們中有不少人從國內千里迢迢趕來。只為在客場替自己心中的榮耀擂鼓助威。

「Legend加油！不能輸！」一個女生帶著哭腔大叫出聲。這聲音由點及面。浩浩蕩蕩地在觀眾席內蔓延。

「加油！加油！加油！」

「USA！USA！USA！」美國粉絲不甘示弱。場館的大半邊飄起了星條旗。

「加油！加油！加油！」

「USA！USA！USA！」

加油打氣聲此起彼伏。

比這更響的是解說激情澎湃的聲音——

「Legend戰隊決定殊死一搏！最終只剩隊長Cris一人殘血逃生。可是Titan沒有打算給他任何的生存機會！他已無路可走！」

「Rampage！」（暴走！）

Legend全員陣亡！

大屏幕中。宏偉的水晶樞紐被五個角色集火攻擊。最終隨著爆炸聲化為了一攤廢墟。

「恭喜美國Titan戰隊成為本屆全球總決賽的冠軍！」

舞台上進行著盛大的頒獎典禮。雷鳴般的掌聲和絢爛的燈光將華人玩家聚集的這塊區域渲染得格外落寞。職業解說們紅著眼眶沉默不語。粉絲們垂頭喪氣。有的甚至肩膀抽動。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受到了現場氣氛的感染。邱櫻不知不覺掉了兩行眼淚。回過神來才發現剛剛忘記切換視角。手機攝像頭正對著自己。此刻直播間內的彈幕早已炸開。

「我們要看頒獎禮啊！誰要看你這張假哭臉！」

「綠茶婊又開始演戲了。裝哭惡不噁心啊？」

「平時打擦邊球就算了！中國隊輸了比賽你還掉眼淚博噱頭。要點臉好嗎！」

邱櫻用手背擦了擦臉頰。關掉攝像頭。輕輕地哼了一聲。

喬馨就不知道想點新花樣嗎？這些雇來黑她的水軍。她都能背出名字來了。

近年來。隨著電競遊戲風靡全國。遊戲直播平台隨而興起。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展示自己的遊戲實況、日常生活。通過粉絲的禮物獲得收入。

盤靚條順的邱櫻正是知名平台「遊星」的當家花旦之一。平台上其他高人氣女主播清一色是某家經紀公司的簽約藝人。單槍匹馬的邱櫻身為異類。平時沒少受到排擠。觀眾數量日漸減少。這次她在遊星的抽獎活動中抽中了來西雅圖觀看Conquer全球總決賽的機會。這些天展館還沒開門她便早早到場。佔據絕佳位置直播大賽實況。人氣略有回升。如今賽事落幕。她的下一步便是攔截職業隊選手蹭簽名照。說不定還能有機會採訪。

不知何時邱櫻身側的那條走道上已經擠滿了人。她聞聲看去。原來方才落敗的亞軍隊伍沒有離開。而一字排開。站在不遠處。

曾經的十冠王。Legend。

邱櫻聽那些現場的狂熱粉絲說過。Conquer是中國電競的驕傲。

電子競技。以電子遊戲為載體的競技運動。國家體育總局所列第78個正式體育競賽項。

長久以來。電競在國內難登大雅之堂。人們的印象停留在「玩遊戲」、「煙霧繚繞的網吧」、「不務正業的混子」、惡劣的環境和微薄的收入上。三年前當第一支中國隊獲得Conquer西雅圖全球總決賽冠軍時。100萬美元的超高額獎金遠超其他項目。震動了央視和體育總局。豪門戰隊Legend、Dragon、VPG三足鼎立。橫掃各大聯賽。令國外隊伍聞風喪膽。

然而。一匹美國黑馬卻在今年橫空出世。將中國隊一支支斬入敗者組。Legend作為僅剩的希望。依然沒能力挽狂瀾。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Legend雖然戰績斐然。卻始終無法在標誌著至高榮譽的全球總決賽上登頂。今年的亞軍是他們拿的第四個亞軍。而這一戰也是他們的隊長。中國Conquer第一人Cris退役前的最後一戰。

但大家都沒想到這一戰的結果是這樣毫無尊嚴的慘敗。

主舞台上。冠軍隊伍在煙花與掌聲中舉起了獎盃。

邱櫻將手機鏡頭對準舞台下的Legend。最左邊的人雙手捂在鼻子兩側。淚水緩緩地自指尖滑落。看年齡應該是隊長Cris。

將鏡頭移到他的旁邊。邱櫻愣了一下。那位選手個子很高。長著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目似朗星。鼻樑直挺。他雙手閑閑地插在口袋裡。看向主舞台的眼睛裡毫無波瀾。沒有不甘、懊悔、憤怒。彷彿剛才輸掉的只是一場練習賽。

他冷不丁將頭轉向邱櫻的方向。嚇得她趕緊放下手機。

她想起之前在場館外見過他。他身材頎長。單肩背著背包。脖子上掛著耳機。在選手入場的紅毯處被女粉絲團團圍住。人太多。邱櫻擠不進去。踮著腳遠遠地看了幾眼。只見他臉上始終帶著笑。任由女生們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拍照。甚至恨不得將臉貼上來。

有個女粉絲不知道說了什麼。他挑挑眉。隨後漫不經心地將她的長髮撩到一邊。用馬克筆在她裸露的後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引來尖叫聲連連。

邱櫻當時都驚呆了。如此「親民」。他應該很好接近吧……

主舞台。主持人開始對冠軍隊伍進行採訪。決賽的MVP是年僅16歲的華裔天才少年Jeffery Chen。ID為Disaster。麻省理工數學系的高材生。

邱櫻忍不住感慨。方才遊戲中那個猶如戰神般衝鋒的兇猛大漢。現實中卻長得眉目清秀。

「好多青少年以你為偶像。」主持人將話筒遞向他。「你想對那些嚮往成為你的年輕人說點什麼嗎？」

Jeffery Chen嘴裡嚼著口香糖。笑了笑說：「想成為我很難。」

主持人接著問：「拿到冠軍感覺如何？」

「贏得太簡單了。」

「這次決賽能夠和Legend的傳奇隊長Cris同台。你有什麼感想嗎？」

Jeffery Chen聳聳肩：「感覺就是……沒什麼厲害的。他之前會有那麼輝煌的成績。大概是因為我還沒有出道吧。」

他回答得實在太過囂張。主持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沖著台下的Cris不羈地揚揚下巴：「喲。傳奇隊長。記住。殺你的是Titan的Disaster。」

對於初次獲得世界冠軍的美國玩家們來說。這無疑是給他們的狂歡注射了一針興奮劑。頃刻間口哨、掌聲、尖叫交織在一起。將氣氛推至高潮。

邱櫻身邊的華人觀眾們早已炸開了鍋。沖著舞台大聲抗議。主持人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令現場觀眾重新安靜下來。隨後場館大燈熄滅。悠揚的笛聲在黑暗中響起。以Conquer遊戲背景樂為主題的交響音樂會拉開帷幕。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表妹顧佳怡發來的微信。

「櫻姐。最近貼吧論壇那又冒出來好多你的黑帖。多半是那個喬馨搞的鬼。真是越來越欺負人了！」

邱櫻微微嘆了口氣。上個星期遊星給她下過最後通牒。直播收視率如果再不達標。就在月底和她解約。除去絆腳石的機會來得突然。也難怪喬馨和她的經紀公司最近如此忙碌了。

邱櫻和遊星簽的是一年合同。如果沒到期就解約。她只能拿30%的錢。若是能熬到約定期限。她就能湊足首付。買下自己心儀已久的那套50平方米的小公寓。在上海有個落腳地。以後就能徹底離開那個家。靠自己過日子了。

理想似前方萬丈高樓。現實只是腳邊低矮磚房。想要展翅高飛。必先豐滿羽翼。一步一步來吧。

邱櫻動了動站得發麻的腿。伸長了脖子往前方看。三樓是選手專用的休息室。儘管樓道口貼著封條圍著保安。熱情的粉絲們仍舊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痴痴地盼著有人能從房間里出來。

「他們不在這裡！剛才我看見好多戰隊都往二樓那個方向走了！」

嗅覺靈敏的粉絲挖到了第一手情報。很快大部隊便往他指的方向蜂擁而去。邱櫻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還要時刻擔心自己的超短裙會不會走光。行動自然不如常人利索。沒轉幾個彎就丟了方向。正懊惱地想打道回府。突然聽見有響聲從一條小走廊里傳來。

「道歉！」

「你在台上胡說什麼呢？欺人太甚！」

很多人的聲音。有的是中文。有的是英文。邱櫻循聲來到樓道盡頭。發現往前是個選手的小型娛樂廳。比賽結束後東西被撤了大半。也沒工作人員在場。一群脖頸上掛著入場牌的人將一個少年圍在牆角。

邱櫻眨眨眼。這不是美國隊的天才少年嗎？

看樣子是粉絲和落單的職業選手起了衝突。隔著老遠她都感覺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邱櫻趕緊將手機鏡頭對準他們。

「贏了一次就這麼猖狂。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在C神的巔峰時期。你們這些美國人根本就抬不起頭！」

「他是我們一代人的青春。是我們的信仰！」

Jeffery Chen嚼著口香糖。高高揚著下巴：「可是Cris已經老了。狀態不行的職業選手還有什麼價值？就算曾經是傳奇。現在也不過是個累贅。」

「你說什麼？！」

「而且。中國隊看起來也沒有能繼承他的人。」

Jeffery Chen伸手比出拇指。向下轉了一百八十度：「Conquer被中國統治的時代到此為止了。」

「你！」

眼看這火勢越燒越旺。身後有人點了點邱櫻的背。示意她挪到一邊。邱櫻仰起頭。看見了他漂亮的下巴弧線。他走到人群中央。將激動的粉絲和Jeffery Chen隔了開來。

這……這不是剛才舞台邊的那個……

他高大挺拔。穿著綠白相間的隊服。一雙腿筆直修長。外套胸口是Legend的隊徽。後背上印著自己的名字：季向空。

「競技比賽。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別讓人覺得我們輸不起。連最後的風度都沒了。」

說罷他轉身面向Jeffery Chen。用流利的英語開口：「Conquer作為美國研發的遊戲。西雅圖全球總決賽在美國舉辦了那麼多年。終於出了個本土冠軍。不容易啊。恭喜恭喜。」

他在說「那麼多年」「終於」的時候挑了挑眉。故意提高了音量。

Jeffery Chen瞥了他一眼。冷哼道：「Loser。」

季向空不怒反笑：「如果一次比賽輸了就算Loser的話。你們已經當了好多年了。」

Jeffery Chen嘴角抽動了一下。厲聲道：「明年我們依然會是冠軍！」

面對鏗鏘有力的獲勝宣言。季向空只是無所謂地聳聳肩：「你可以試試看。」

他說罷側過身給Jeffery Chen讓出道來。天才少年瞪了他一眼。故意撞上他的肩膀。季向空紋絲不動。倒是Jeffery Chen被反彈得後退一步。在眾人的笑聲中。Jeffery Chen面色鐵青。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後還有人憤憤不平。季向空伸手搭住了他們的肩膀。將人攬到一起。邱櫻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見他一個勁地笑著點頭：「你們說得對。比賽沒打好。賴我賴我。」

過了一會兒。他右手握拳敲了下左手手掌：「哎呀。我剛想起來。C神和Legend其他隊員都在中國城的『沸點火鍋』。想找他們簽名的速度了啊！」

「那你怎麼在這裡？」

「我東西落這了。別說了。你們快去吧。別說見過我啊！」

滿意地看著一群人趕集似的跑遠了。季向空這才笑眯眯地看向邱櫻所在的走道口：「美女。你有把我剛才的英姿好好拍下來了嗎？」

邱櫻沒料到他會突然搭話。腦海中頓時電閃雷鳴。

天上砸下了餡餅！亞軍隊伍的成員。一定是個大神。而且這個人好像對女生來者不拒啊！

先成功建立邦交。以後說不定能有機會直播和他一起比賽。邱櫻一邊想著一邊整理行裝。走了幾步路又突然感覺腳底發顫。先前遇到的男生都是easy模式。她甜甜一笑就被迷得神魂顛倒。這勾搭大神該怎麼做啊？

她閉上眼。腦海里走馬觀花般浮現出各路三俗狗血的偶像劇劇情。然後深吸一口氣。

待走到季向空面前時。她已經進入了風采迷人的飆演技模式。

「你好。我是『遊星』的遊戲女主播邱櫻。一直希望能有機會採訪Legend戰隊。」

「這得找我們領隊。」

邱櫻細聲細氣地說：「不是正規的。是私下的那類。」

季向空點點頭：「他們都在沸點。我剛才說過了。」

「我英語不好。沒有車。也不太認識路。」邱櫻學著聊齋里的魅狐仙。垂下眼帘。又再次抬起。眼眸蒙上一層水汽。顯得楚楚可人。「你能帶我去嗎？」

季向空抱著手臂。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有什麼好處呢？」

邱櫻見他有上鉤的趨勢終於鬆了口氣。於是再接再厲地沖他盈盈一笑。將語調拖得長長的：「要不……待會我……我陪你喝一杯？」

她有著一雙漂亮的杏眼。眼波流轉。溫聲細語時不經意便能讓宅男面紅耳赤。

季向空倒是沒臉紅。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目光似在仔細地描繪她精緻的五官。

邱櫻被盯得發怵。懷疑自己是不是演得有些過火。半晌才聽見他說：「成交。」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見他嘴角掠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季向空。著名電子競技職業運動員。項目：Conquer。遊戲ID：Void。現效力於中國頂級強隊Legend。擔任劣單、BP手、團隊指揮。因其裝備選擇不循常理。打法多變詭異。被稱為戰場欺詐師。」

邱櫻借著上廁所的間隙。用手機簡單查了下季向空的百度百科。草草掃過他那條長長的榮譽列表。她將頁面拖到最後。

「中國最出色的新人選手總是圍繞在他身邊。2014年進入二線隊Newland。帶領新秀林逸軒（xuan）、陶宇（ty)在西雅圖全球總決賽中國區預選賽中脫穎而出。打入前八強。2015年在Conquer界公認的全民偶像。中國Conquer第一人Cris的力邀下加入Legend。」

果然是個大神啊。

見自己已經耽擱了很久。邱櫻匆忙將手機收好。補了補妝後便回到了飯桌上。

由於大賽失利。加上四年的「亞軍光環」。Legend戰隊的成員都有些萎靡。隊長Cris回國後即將退役。吃飯的時候始終沉默。同桌的還有各大遊戲電視台的職業解說。邱櫻坐在季向空的身邊。聽他們談話猶如聽天書。恨自己沒多做點功課。

方才她跟著季向空進餐廳時。全桌人都不禁發出了驚嘆聲。但在看清女生的臉並且得知她是遊星的女主播邱櫻後。他們便紛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掃向季向空的眼神裡帶著九分的幸災樂禍。和一分的……同情。

季向空卻沒有當回事。他鬆鬆垮垮地坐在椅子上。說話時習慣性地歪過頭。提起一邊嘴角露出調侃的笑。沒說幾句便帶動了飯桌的氣氛。令始終緘默的隊友大笑出聲。

邱櫻咬著筷子。琢磨著該如何同「大腿」初步建交。

「對了。你有微信嗎？」趁著季向空埋頭吃菜的當口。邱櫻湊到他耳邊輕聲問。

季向空搖搖頭。口齒不清地說：「我手機掉了。」

邱櫻很是受挫。猶豫著要不要直接問手機號碼。

「號碼也不記得了。」他倒是提前一步回答了。

邱櫻咬了下嘴唇。打算找張紙把自己的寫給他。他卻突然站起了身。沖著全桌人揮揮手：「時間還早。一起去喝一杯吧。」

周末酒吧里的人總是特別多。牆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電視屏幕。重播著下午的橄欖球賽。歡呼喝彩聲不絕於耳。

大家很快就喝成一片。有人趁著微醺。開始同邱櫻搭訕。她敷衍地回了幾句後。發現季向空早已不見蹤影。

邱櫻繞了一圈才找到他。季向空獨自倚靠在吧台的角落。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燈光在他的臉上打了厚重的陰影。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落寞。

邱櫻的眼神驀地軟了下來。她想。輸了比賽。他心裡也不好受吧。或許是為了安撫隊友的情緒。他才裝得毫不在意。強顏歡笑。

一滴飽滿的泉水滑過心弦。墜入平靜的清潭。泛起層層漣漪。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身邊。

季向空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好久都沒眨一下眼睛。

在這種獨處陷入愁思的當口。正是打開對方心扉的好時機。

邱櫻絞盡腦汁。試圖回憶起自己看過的公眾號中那些黑字加粗的雞湯金句。正打算開口。季向空突然用胳膊肘推了推她。

「你看。那個辣妹穿的黑絲真不錯。」

「……」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季向空低下頭。輕車熟路地掏出手機接電話。

待他按下掛機鍵後。邱櫻忍不住開口問：「你不是說手機掉了嗎？」

季向空一臉無辜地看向她：「我現在又找到了。」

邱櫻深吸了口氣。竭力使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太尷尬：「那……我們交換下微信？」

「為什麼？」季向空斜眼看她。「我們還能再見面？」

邱櫻期期艾艾地說：「我是遊戲主播……」

「哦。」他點點頭。「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邱櫻厚著臉皮撒嬌道：「有事也可以請教你嘛。」

季向空一本正經：「我們職業選手可是很忙的。」

說罷他轉過身。走向自己的隊友。再也沒有搭理她。

散場後。邱櫻跟著季向空去停車場取車。她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心底也隨著那「嗒嗒嗒」的腳步聲來回發顫。

這算什麼？忽冷忽熱。欲擒故縱？

她假裝搭訕經驗豐富。實際上心裡也沒底。雖然平時只要軟下聲調撒個嬌。便能讓純情少年們為自己鞍前馬後。但如此有目的性地接近一位名人。這還是頭一回。

「這麼晚了。你想回家嗎？」

季向空終於想到回頭看她一眼了。邱櫻立刻收胸挺腹。甜甜道：「沒關係。再一起玩一會兒吧。」

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季向空停下腳步。轉過身。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她。

邱櫻不自在地咽了口口水。看著他一步步向自己走過來。俯下身。高大的身形蓋住了路燈昏暗的光。將她鎖在了陰影里。

他挑挑眉：「去哪玩？」

不知為何。這個方才還嬉皮笑臉的傢伙。此刻卻帶著懾人的氣場。他呼出的氣息集中在她臉側的皮膚上。濕潤而炙熱。令她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掌心滲出了汗。她用力眨眨眼。暗示自己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鎮定鎮定。

她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臉上。他英挺的眉骨下是一雙桃花眼。眼神深邃。眼尾略彎上翹。不笑也含情。

他越靠越近。邱櫻頭皮發麻。覺得一股電流沿著脊柱到處亂竄。

「廣場？夜店？」他的嘴唇近在咫尺。曖昧地經過她顫動的睫毛、小巧的鼻樑、精緻的下巴。最終在她已經通紅的耳邊停住。聲音低啞。「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邱櫻的腦海中頓時警笛狂鳴。他他他不會是想……

我只是想要個微信號啊！

察覺到他的氣息愈加沉重。手臂有向自己的腰上摟來的趨勢。邱櫻終於綳不住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局促地抬頭。看見季向空咧開嘴角。琥珀色的眼眸里閃著狡黠的光。

「我開玩笑的。」他直起身子離她遠了一點。雙手插在口袋裡。那副漫不經心的散漫表情又爬回到了臉上。「走吧。送你回去。」

空氣中飄浮著的微粒被鍍上了金色。在他的周圍涌動。方才的燥熱還久久未被風吹走。邱櫻低頭泄憤般踩著自己的影子。竭力平復著七上八下的心。

情緒一旦有波動。就會難以掌控局勢。真是開局不利啊。

邱櫻回到酒店。立馬將兩隻高跟鞋甩得老遠。逢場作戲了一整晚。整張臉皮都快綳壞了。她接觸Conquer不過兩個星期。那些術語聽得雲里霧裡。這幾天現場的比賽更是用英文狂轟亂炸。不頭疼都難。

在床上以瑜伽「屍體式」躺了五分鐘後。她起身赤腳爬到書桌前。對著電腦敲敲打打。用剛學沒多久的視頻編輯器剪輯今天錄製的西雅圖比賽現場集錦。一直熬夜到凌晨五點。和衣而卧了兩小時後。三四個鬧鐘狂轟著將她炸了起來。

美膚OK。濾鏡OK。邱櫻睜著通紅的眼。拖動滑鼠調整照片的對比度。大功告成後。她在新微博框中敲下一行字。配上剛剛精修好的同Legend戰隊的合影。

「加油！這個賽場沒有失敗者。重整士氣。卧薪嘗膽。我們來年再戰！」

新微博發布成功。數秒後便收穫了幾十個贊。

邱櫻點開評論區。

「哇塞！Legend的人看到櫻萌妹。眼睛都發光了！」

「櫻女神什麼時候轉型做職業解說啊？這次比賽的女主持跟你比。完全沒法看啊！」

「櫻女神說得對！來年加油！愛你！」

「上次直播看見你哭了。女神別難過啊。好想有你這樣的女朋友！」

……

現在是美國西部標準時間早晨7點半。邱櫻翻出包里昨天剩下的三明治。和著涼水囫圇下肚。然後用遮瑕霜蓋住了自己的黑眼圈。麻利地上了濃妝。打開攝像頭。開始國內黃金時間段的直播。

打了一局Conquer。邱櫻這蹩腳的操作幾乎能錄製一個「蛋疼集錦」。一到人多的地方時常連自己的角色都找不到。好在有高顏值撐場面。人氣依然爆棚。每當技能放空時她會下意識地吐吐舌頭。被偷襲後手忙腳亂地敲擊著鍵盤。嘴裡嘟囔著「哎呀糟糕」。秀眉微微皺起。漆黑的瞳仁露出收到傷害的表情。這畫面映在宅男的眼底。就是衝心臟猛地一擊。

顯示屏飛速刷著觀眾的評論——

「萌得一地鼻血」。「乖。不難過」。「遊戲而已。下次哥哥我帶你打」……

邱櫻正準備再打一場。突然看見一條紅字彈幕：「櫻女神。隔壁直播間的喬馨開始跳熱舞了。你不努力點。今晚的人氣又要被比下去了啊。」

心底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沉了下去。不知為何。邱櫻此刻完全沒有唱歌跳舞的心情。

她想起昨晚Legend成員在餐桌邊的對話。

「C哥。再戰一年吧。這次決賽是我們發揮得不好……」

「我打了十年的職業賽。對自己的狀態非常清楚。巔峰期再也回不來了。」Cris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苦笑道。「有時候明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出手。從哪個地方進攻。是怎樣的走位。可是我沒有那個躲開攻擊的反應。」

「不僅如此。手速、靈性一天天在退化……」他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頭埋得很低很低。「這樣的我還留在賽場上。就是對隊友的不負責。」

十年。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

「我的職業生涯到此為止。接下來就靠你們了。」

酒吧局散場後。Legend的隊長Cris喝得酩酊大醉。幾個隊員扶著他往前走。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風吹樹搖。落絮如雨。

邱櫻並不是電競迷。接觸Conquer的時間也很短。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越行越遠。心裡竟湧起了一股沒來由的辛酸。直到季向空在她身後輕咳出聲。

邱櫻轉過身。發現他俊秀的臉上毫無波瀾。忍不住開口：「你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

季向空聳聳肩。一副不想好好回答的樣子：「我剛才哭過了。你沒看見。」

……

邱櫻從回憶中緩過神。發現有人給自己刷了個游輪。

遊星直播平台上觀眾可以送給主播的禮物分五等。游輪是最高等。價值500人民幣。通常情況下邱櫻收到粉絲禮物後會表演個節目以示感謝。但今天版頭上Conquer的遊戲圖標彷彿格外刺眼。腦海中浮現出淚灑現場的選手和玩家。邱櫻破天荒地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見她久久不行動。彈幕上炸開了鍋。

「怎麼回事啊？刷游輪不表演。下次不給了啊。」

「美女。大家都等著呢。別掃興啊。」

其實在這些人眼裡。自己不過是個拿來取樂的笑話吧。

強顏歡笑了那麼久。還得時刻提醒自己。忘掉自尊。演戲可真累啊。

邱櫻別過頭。深吸了一口氣。很快便戴上了那張印著甜美笑容的面具。她將攝像頭往上提了提。播放起韓國熱門女團Firework的新歌Yes or No。正準備後退到房間中央。桌子上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

「你東西掉在我車裡了。」

發件人是個陌生的號碼。

邱櫻在內心比了個yes。是的。她在季向空的車子里故意留下了一支口紅。還有寫著她電話號碼的卡片。

時間退回到昨天晚上。

季向空剛打開酒店的房門就被人鉤住了脖子。林逸軒眉開眼笑地將臉貼了過來：「好啊你。撇下兄弟們。單獨送妹子回去了啊。」

季向空向前掃了眼。除了爛醉如泥的Cris已經回屋睡了。Legend其他三兄弟都聚在他的房間里。剛喝過酒。將煩惱吐進馬桶沖入下水道。此刻他們倒是精神了許多。

「一身香水味。」林逸軒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胸膛。擠眉弄眼道。「怎麼樣。有沒有一親芳澤？」

「沒啊。被拒絕了。」季向空歪過腦袋。沖他耳邊吹了口氣。「你要來安慰一下我嗎？」

林逸軒像貓被踩到尾巴般跳開老遠：「滾滾滾滾滾！」

「沒想到能見到邱櫻本人。還是季少你有能耐啊。」書桌邊的霍垚向季向空比出個拇指。「真人比鏡頭上漂亮。我都沒敢怎麼說話。」

林逸軒用袖子擦著耳朵。狠狠地剜了季向空一眼：「之前我總結過了。他長著一張讓女人倒追的臉。」

閑在一旁的陸峰忍不住開口：「邱櫻是誰啊？你們都認識？」

林逸軒斜眼瞪過去：「土鱉。」

「直播平台遊星的大名人啊。」霍垚開始科普。「她剛開始是在全民星秀頻道的。普通學生打扮。彈彈琴、唱唱歌什麼的。紅了一會兒就沒什麼人氣了。前幾周才轉到Conquer版。打遊戲打得那叫一個菜。不過看這類女主播的直播。有多少人真的是沖著遊戲來的？」

林逸軒接過話題：「是啊。一般就打一兩局。然後就開始跳舞連麥了。就是打擦邊球。賴在Conquer版。畢竟宅男觀眾多嘛。」

陸峰聽得一愣一愣：「你們怎麼懂那麼多。敢情沒事都在看美女直播？」

霍垚擺擺手：「沒有。網上關於她的帖子很多嘛。你搜『遊星四大綠茶婊』。她是榜首。」

「說真的。她跳舞是真不錯。」林逸軒摸著下巴。像是在回味。「Yes or No那麼清純的歌都被她跳得別有風情。我的心都開始『怦怦怦』跳了。」

說罷。他輕哼著曲子扭了起來。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晃動食指。「歐巴歐巴no no no。歐巴歐巴卡起碼」。動作定格。沖其他三人拋了個媚眼：「關鍵是眼神。撩得人骨頭都快酥了。」

霍垚捂著笑疼了的肚子。頻頻點頭：「我覺得她比Miya的原版跳得還好。」

林逸軒誇張地叫出聲：「哎哎哎。話不能亂說。當心向空揍你。」

陸峰像是被戳中了笑點。也跟著抽風似的狂笑：「對哦。忘了季少還追星。哈哈哈……韓國那個什麼女團。Fire……Firework！」

「笑什麼笑。別看他這副摸樣。我們家空空還是很純情的。」林逸軒並膝跪在床上。衝天花板擺出獻寶的樣子。目光炯炯。一臉信徒般的虔誠：「歐尼們。這是我的錢包。請你們笑納！」

陸峰和霍垚笑得差點抱在一起。季向空倒在林逸軒身側。雙手置於腦後。懶洋洋地應和道：「是啊。我每天早中晚還要磕三個響頭呢。」

林逸軒聞聲打算狗腿地磕頭。被季向空一腳踩上腦門。踹下了床。

季向空戴上耳機準備睡覺。結果被隊友拖起來打撲克。一打就打了通宵。他正想補眠。突然被林逸軒拽住他的領子。像搖撥浪鼓似的晃著他的腦袋。

「快看快看！邱櫻在直播！」

霍垚和陸峰麻利地湊到電腦邊。

「海星、帆船、游輪……是什麼？」

「直播平台的禮物。分別代表50、100、500塊。」

「什麼意思？付500塊看她跳舞？」陸峰不好意思地用食指颳了刮臉頰。「怎麼感覺像某種不好的行業……」

「去去去。想什麼呢。這是要讓主播看見粉絲的熱情！」林逸軒興緻勃勃。「你看。游輪已經刷起來了。我們也來一艘支持下？」

「好啊好啊。我也想看她跳Firework的舞。」霍垚躍躍欲試。「對了。再花點錢。能不能要求她換套衣服啊？」

林逸軒猛地拍了下他的腦袋：「想什麼呢色魔！」

三人玩得正嗨。倏地感到背後冷颼颼的。季向空已經下了床。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來。房間里很暗。他背光的臉上看不清表情。林逸軒叼在嘴裡的薯片掉了出來。被他四周的低氣壓震撼得牙齒打戰。其他兩個也隨之戰戰兢兢。任由他伸手關掉了電腦屏幕。

見季向空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回走。林逸軒趕緊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不不不至於吧。你喜歡上她啦？」

季向空回過頭。手掌輕輕扣住林逸軒的手腕。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嘴角的弧度不斷擴大。像一幀一幀播放的電影慢鏡頭。

他一字一句地回道：「你說呢？」

林逸軒眨眨眼。還未開口便發現自己的骨頭被捏得咯咯作響。殺豬似的吼叫隨即在房間里久久回蕩：「哎喲。痛痛痛痛！」

季向空坐回床邊。手肘支於膝蓋上。他低頭隨意把玩著手裡的卡片。從左手到右手。偏長的劉海順勢垂了下來。微微蓋住眼睛。

他向來討厭這類打著遊戲幌子招蜂引蝶的女人。對邱櫻在網上的名聲略有耳聞。主動獻媚的他見多了。但像她這樣把目的直白地寫在臉上的。該說她演技浮誇。還是智商欠費呢？

今晚他已經給過她一個下馬威了。本想就此打住。她竟然還敢招惹他。季向空心裡驀地冒出了促狹的念頭——不妨陪她玩玩。讓她吃點苦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拿出手機。隨後按照卡片上的號碼發送了一條簡訊。

「你東西掉在我車裡了。」

他腳邊的垃圾桶里。一隻口紅被廢紙和零食袋覆蓋。露出了金色的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