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心的謊言
Conquer電競圈一整年的硝煙隨著西雅圖全球總決賽的結束落下帷幕。之後是短暫的休整期。轉會窗口在此期間開啟。所有的俱樂部都會在這段時間調整戰隊人員。為下個賽季做好準備。這必將掀起另一陣血雨腥風。
Cris從西雅圖回國後便正式退役。周六上午。Legend其他四人突然收到了俱樂部的開會通知。選手們打開會議室的大門時。發現除了Conquer項目組的相關人員。居然連老闆都到場了。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全員就座後。俱樂部經理開口說道：「季向空。Legend的Conquer分部是以Cris為絕對核心組成的隊伍。去年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我們才邀請你加入。簽了一年的合約。如今他已退役……」他頓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可以走了。」
話音剛落。林逸軒便大叫出聲：「為什麼要換人？我們四個人的配合沒有問題。只要再找一個合適的Carry頂替C哥就行啊！」
他入行才兩年。被季向空保護得很好。還未曾見過職業圈最冰冷殘酷的一面。奪冠後踢走功臣。或是被隊友投票踢出局的劇情每年都在各個地方上演。競技體育沒有仁慈。為了獲勝。很多人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林逸軒驚慌地看向季向空。希望他可以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護。可他神情淡然。目光平靜得如同一汪清水。彷彿並不在意自己即將前途未卜。
又或者。他早就對這樣的情景習以為常。
經理接著說：「這一年來。俱樂部因為季向空的事情沒少被推到風口浪尖。我也看了不少比賽。季向空的手速確實有硬傷。從操作天資上來看。只是一個普通人。」
林逸軒急得只搖頭：「向空是團隊指揮。他又習慣於時刻切換視角。觀察各個地方的情況。會在對線時失誤情有可原……」
「是啊。陣容選擇和戰術都是他定的……」
「沒錯！」
見陸峰和霍垚紛紛應和。林逸軒頓時更有了底氣。他提高音量：「而且我們Legend這一年的戰況還是很輝煌啊！」
「輝煌？」坐在最高席位的Legend俱樂部老闆冷笑出聲。「在西雅圖奪冠了嗎？這是第幾個亞軍？第四個！」
「可是……」
「我不管這些所謂的理由。我看的只是結果。」老闆看向沉默不語的季向空。「你是一個不確定的因素。Legend的奪冠之路上不能有絲毫意外。抱歉。」
林逸軒直接站了起來。眼眶通紅：「請你們再考慮一下！向空每天的練習量是隊伍里最大的。他真的非常刻苦。就算決賽輸了也不能……」
老闆粗暴地打斷他：「別跟我提他有多努力。沒有成績。他什麼都不是！」
項目組的其他管理人員相互交換了眼神。低笑中帶著毫無掩飾的輕蔑。畢竟。季向空是他們斷定的隊伍短板。只要扔掉他。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Cris原本去年就想退役。再打一年的前提是季向空的加入。Cris是Legend的建隊根本。我被迫答應了這項捆綁交易。可結果呢？」老闆深吸一口氣。用手指向戰隊成員們。情緒隨著話語愈加激動。先前的禮貌蕩然無存。「你們一個個都說他有能力。真有能力。為什麼還會輸？我組的是戰隊。不是給你們體驗兄弟情的攝影棚！沒有成績。還談何能力！看看那些數據表。Void季向空就是個笑話！」
林逸軒不顧季向空的阻攔。梗著脖子回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們。但你不能不信C神的眼光！」
「Cris就是看走了眼！」老闆提高了音調。臉色陰沉地看向季向空。「像你這種沒有天賦的選手。有人罩得住一時。也罩不住一世。再怎麼使用旁門左道。職業生涯也無法長久。好自為之吧！」
林逸軒捶了下桌子。目眥欲裂：「不要聽網上瞎說！向空他沒有用旁門左道！」
經理搖了搖頭。冷酷而決絕地打斷道：「林逸軒。我們都知道你是季向空發掘出來的。但你要明白。職業比賽和報恩可是兩碼事。」
「我並沒有私心！」林逸軒氣得牙齒直作響。
可惜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替換季向空的選手早已簽了合約。現在萬事俱備。只欠下這道逐客令。
「結論已定。我還趕時間。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
Legend俱樂部老闆無暇再費口舌。起身離開。
會議室再次陷入死寂。過了很久。陳領隊才悠悠地開口。
「電子競技已經今非昔比。產業鏈不斷成熟。每年比賽的在線觀看人數都在驟增。今年西雅圖全球總決賽觀看人數突破3000萬。遠超NBA年度總決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徑直看向季向空。
「比賽時短短的一場團戰。很多玩家可能連技能都看不清楚。你那一腦子新穎的戰術觀眾們有幾個能明白？你不按常理出牌。觀眾理解不了就會說你是野路子。是廢物。是俱樂部眼瞎！」
「觀眾想看的是壓倒性的個人技術！以一己之力起死回生。殺翻全場的英雄！是直觀的酷炫的極限操作。而不是你這樣的……」
陳領隊越說越激動。彷彿壓抑了很久很久。
「VPG的裴熙。個人實力國內第一。但打法獨斷獨行。和隊友之間配合糟糕。觀眾們在乎嗎？不在乎！他們只記得他如同戰神般以一挑五。然後忘了Conquer是戰略推塔遊戲。不是殺人遊戲。忘了那場比賽贏的是我們Legend！」
他緩緩地閉上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畢竟這個世界上。Conquer的高手只有少數。絕大多數人。只能理解最膚淺的那一面。就連老闆也不例外。」
林逸軒冷冷地道：「說了那麼多。你們還是被民意綁架了對吧？」
無人應答。
林逸軒一把拉開隊服的拉鏈。脫下隊服。狠狠地甩到桌子上：「Conquer是兄弟的遊戲！我只和向空一起打比賽！他走我不留！」
經理怒極反笑：「區區一個新人就敢用這種口氣說話？別忘了你和Legend還有兩年的合約！」
林逸軒還欲開口。卻被季向空拉住了胳膊：「阿軒。不要再說了。」
陽光透過會議室的窗戶。落在他蒼白英俊的臉上。他疲憊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季向空從椅子上站起來。緩慢地向外走去。隊友們試圖靠近。他伸手做出了一個拒絕的動作。聲音低啞：「我沒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季向空打開房門。進屋。合上門。然後整個人像是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背抵在門上。
全球總決賽結束後的一個傍晚。隊長Cris曾和他有過一次單獨的詳談。
「你喜歡西雅圖嗎？」Cris眺望著遠處的太空針塔。苦笑道。「我來了四次。每次都是傷心而歸。」
季向空動了下嘴唇。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Cris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手指微微顫動。他乾澀地說：「沒有人比電競選手更能體會歲月的殘酷了。十年。就這麼過去了。」
那些狂熱的粉絲曾經喊過：Cris是我們一代人的青春。是我們的信仰！
季向空知道。在電子競技被邊緣化的那個惡劣的年代。Cris是如何一步一步。艱難而執著地走下來的。
被父母責罵、親戚奚落。輾轉於一個又一個不正規的俱樂部。過著贏比賽有飯吃。輸了就餓肚子的日子。時常自費背著棉被在外地打比賽。大冷天的晚上睡在網吧里。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那個時候他一無所有。掌心中能握住的僅有發燙的夢想。
一年又一年。像Cris這樣的職業選手們在全球廝殺。為中國贏得一個又一個冠軍。好的成績才能激發觀眾的積極性。才能引起主流媒體的注意力。
他們的故事被不斷傳頌。激勵了數不清的、如同季向空這樣的年輕人。
終於。從幾年前開始。高額的獎金加上中國戰隊的出色發揮。使得Conquer作為電競項目屢屢登上央視。甚至受到了國家體育總局的重視。
老一輩就是這樣在風雨中打下了江山。
電子競技之所以能走到現在的這一步。與他們所付出的努力密不可分。
季向空突然想起了決賽後同美國隊天才少年Jeffery Chen對峙時。他所說的話。
——可是Cris已經老了。狀態不行的職業選手還有什麼價值。就算曾經是傳奇。現在也不過是個累贅。
——而且。中國隊看起來也沒有能繼承他的人。
沒有繼承他的人……
季向空抬眼看向隊長。
有沒有一種人。只要他在。你就覺得。穩了？
Cris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能得到「中國Conquer第一人」這個稱號。不僅是因為巔峰期那些超神的操作。更是因為他在團隊中如同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在面對幾萬觀眾的大賽現場。在短短几秒間決定生死存亡的緊張賽事中。職業選手的心理素質也是一道坎。作為隊長。Cris順風不驕、逆風不躁。是團隊的支柱。
同Cris做隊友的這一年。季向空深深地相信。戰場上只要有他在。他們便無所畏懼！
很多很多次。他看著Cris的背影。聽著全場觀眾高呼Cris的名字。心生憧憬。
季向空清楚地記得。那天傍晚他們走到酒店附近時。身旁的Cris忽然停下了腳步。
「Legend是我一手帶大的隊伍。阿軒雖是新人。但天賦異稟。陸峰和霍垚也正值職業生涯的黃金期。既然大家都說Conquer欠Cris一個全球總決賽的冠軍。那就拜託你替我拿回來。」
Cris鄭重地向他伸出手。
「向空。代替我。成為Legend的精神領袖吧。」
「……」
「不要在乎那些雜音。如果所有人都能理解你。那你得平凡成什麼樣？」
風吹樹搖。落絮如雨。在陽光下投落的繁多光斑隨之閃爍。季向空忽然想起《火影忍者》里。三代目那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話。
——只要有樹葉飛舞的地方。火就會燃燒。火的影子會照耀著村子。並且。讓新的樹葉發芽。
季向空嘴角收緊。向來不恭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認真。他握住了Cris的手。眼中流動的色澤逐漸深邃。
「我答應你。」
……
昏暗的房間里沒有開燈。窗帘緊緊拉著。季向空順著門背重重地滑坐在地。扯下外套蓋住了自己的臉。
幾天後。鋪天蓋地的新聞在網上流傳。
【Legend有望奪冠！Void季向空被離隊！】
【Legend.Xuan林逸軒被下放二線隊！疑似因季向空同高層叫板！】
以及——
【季向空被踢緣由確立：前VPG成員Summit裴熙確認加盟Legend！】
這三條標題的信息量足以令人腦補出一部年度大戲。瀏覽完全文。邱櫻滿臉的不可置信。
「季向空被離隊」事件的分析帖中。各方小道消息匯聚一堂。矛頭直指裴熙。而俱樂部官方也變相證明了這一點：Legend打算以Summit裴熙為絕對核心重組。季向空不在戰隊的未來規劃中。
職業戰隊的人員調整。核心成員的意見佔了絕大部分。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紛紛表示。讓季向空滾蛋估計是裴熙大神答應加盟Legend的前提。
回想起在「夢旅人」時裴熙滿臉虔誠地說出「我一直希望和他同隊」的情形。邱櫻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個人。口口聲聲說欣賞季向空。結果卻直接害得他離隊……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精妙地概括成一句：「不愧是喬馨的男朋友！」
邱櫻關了窗口便拿出手機在微信上敲了一堆鼓舞打氣的話發送給季向空。不指望他能回復。倘若他能收到消息。心裡稍微好受一些。她就心滿意足了。
邱櫻放下手機。輕輕嘆了口氣。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想她天生麗質。從幼兒園起就有男生為了和她一起搭積木而打得不可開交。如今眾星捧月的校花淪落為單戀倒貼戶。凄凄慘慘戚戚。
張愛玲曾說過。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得低到塵埃里。但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發現了自己的心意後。她每一天都活得無比有幹勁。除了好好掙錢。完成學業。還有一步一個腳印。在成為知名Conquer解說之路上邁進。
邱櫻關注了許多錄製Conquer教學視頻的博主。將他們的視頻看了個遍。截圖做筆記。反覆回放加深理解。晚上的直播時間。她取消了唱歌跳舞的環節。開始解說之前的比賽錄像。
「開局到現在。A隊中單的Q技能就沒射中過人。我猜這名選手假裝一直Q不中。以此來迷惑敵人。」
邱櫻將遊戲視角切換到下路。
「這是一名很穩健的選手。我很少看到他失誤。」她話音剛落。屏幕中的那位仁兄突然停住腳步。往無人的方向放出了大招。致命的失誤。
直播間瞬間被一大片彈幕刷了屏——
「666666！」
「如此穩健的選手。哈哈哈哈！」
邱櫻面不改色地說：「戰略性空大！為了打擾敵方的走位！」
「主播又開始睜眼說瞎話了！」
「假裝Q不中。戰略性空大。學到了！」
「我就靜靜地看著你瞎編。從來都不會揭穿你……」
起初她漏洞百出。滿屏都是抨擊的彈幕。有人惡言惡語地指責她沒上王者就別在那兒胡說八道。她也不生氣。主動邀請高手同她一起分析戰局。
久而久之。去邱櫻的直播間為她的解說找bug。倒是成了眾Conquer宅男玩家的一項樂趣。
每當邱櫻精準地將團戰中各方英雄的技能按順序報出時。觀眾們便喜慶地刷起了帆船游輪。邱櫻忍不住心生期待。季向空會不會就在這群人中。他會不會正饒有興緻地抱著雙臂。看著她一步一步、笨拙而堅定地向他跑來。嘴角上揚。露出讚賞的微笑。
邱櫻下了直播。疲憊地將臉埋進手掌里。
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重逢的日子比想像中來得快。
周末邱櫻去市中心參加同學聚會。回來時天色已晚。她下了輕軌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跟著綠燈穿過馬路。突然看見前方有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之中一閃而過。
再一愣神。是人流洶湧。喧囂嘈雜。
意識到的時候。邱櫻已經邁開步子跟了上去。竭盡全力用目光尋找他的背影。終於在下一個拐角處發現目標。她眼眶微微發紅。但還沒來得及高興。身體便僵在了原地。
季向空在她右前方。即使看不到正面。也能想像到他臉上慣有的玩世不恭的笑。他一隻手提著幾個女裝購物袋。另一隻手閑閑地插在褲子口袋裡。身側站著一個女人。看起來比他年長几歲。長發如瀑。身姿妙曼。
他們離得很近。手臂幾乎抵在一起。漂亮姐姐側過頭同季向空說話。他傾下身。親昵地將耳朵湊到她嘴邊。
邱櫻睜大了眼。看見季向空挑挑眉。不知道回了句什麼。對方又笑又氣。抬手捶了他一下：「問你正事呢。嚴肅點！」
「是是是。」季向空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說。「你別急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漂亮姐姐瞪了他一眼：「成天沒個正經樣。也就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路邊飛馳過幾輛車。煙塵嗆得邱櫻喉嚨發癢。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咳嗽出聲。胃裡開始陣陣泛酸。最難過的是。她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什麼立場難過。
在她見不到他的日子裡。他同誰在一起。經歷了什麼。她無從知曉。他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喜怒哀樂、聽過的歌、路過的風景。她統統都不知道。
邱櫻想儘快離開這裡。可泛濫成災的思念卻超越了理智。她默默地跟著他們。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想像道路的盡頭究竟會是怎樣的畫面。
他們分別的時候。漂亮姐姐伸手揉了揉季向空的腦袋：「向空。我的心意從未改變。只要你願意。我家的大門時刻為你打開。」
季向空乖巧地低著頭。語調緩慢而溫柔：「我知道。」
見他往自己的方向走來。邱櫻掉頭就走。沒邁出幾步便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膛。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對上了季向空似笑非笑的臉。
她往左走。他左移一步；她往右。他便右移。邱櫻漲紅了臉。知道躲不過去。索性冷冷地道：「這位先生。能不能請你讓一下？」
季向空垂眸。饒有興緻地看著她：「都跟到這份兒上了。現在才想逃？」
「看到你被Legend踢除的新聞。我一直都很擔心你。」想起季向空方才和那漂亮姐姐的親密舉動。邱櫻心頭湧出一抹澀意。「不過。你現在好像很逍遙啊。」
奶茶甜品店裡正播放著韓國女團Firework的新歌。到處是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圍在一起的歡聲笑語。季向空切了一塊草莓提拉米蘇放進嘴裡。聞言抬頭看向邱櫻：「作為職業選手的價值被效力的戰隊老闆否決。最好的兄弟因為我被雪藏。無法完成隊長退役前的囑託。你覺得我很逍遙嗎？」
這一連串的話打得邱櫻措手不及。她焦急地搖搖頭：「我剛才就是看到……我、我胡說的……到底發生了什麼？」
季向空的眼睛黯淡了下去。他低頭用叉子隨意地戳著提拉米蘇。答非所問：「你不要給我發微信了。留給你的那個是小號。我不常用的。」
「啊？」
「你作為新人解說剛剛起步。最好別和我扯上關係。會有負面影響。」他頓了頓。「炒緋聞也應該找個裴熙那樣的。」
他在說「裴熙」這兩個字的時候。用力將叉子插進草莓里。動作幅度太大。提拉米蘇整個陷下去了一塊。
邱櫻獃滯地眨眨眼。沒明白他怎麼突然把話題轉到裴熙身上了。
季向空大概是喝過一些酒。神情不似往常那般淡定自如。說出來的話也令人摸不著頭腦。沒過一會兒他又問：「你和裴熙很熟嗎？」
邱櫻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虛：「不熟。就是之前一起看比賽的時候……」
她還未說完。季向空的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嘴唇緊抿成一直線。
邱櫻心頭一顫。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只見季向空倏地站起身。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視線向下。冷冰冰地看向她。看得她背脊陣陣發涼。
半晌後。他面無表情地問：「我學得像不像？」
邱櫻愣住了。隨即將頭搖成撥浪鼓：「不像。你比他帥多了。」
「嘴真甜。」季向空緊繃的臉一下子鬆開。沖她拋了個媚眼。「你也比那個喬什麼馨的漂亮多了。」
邱櫻捶桌：「不要把她跟我相提並論！」
季向空坐回座位。揶揄道：「你居然能和他聊得來。不覺得自己在對著一面牆說話嗎？」
「沒有啊。我們主要在聊你。」邱櫻仰頭回想。「他說得比我多。都在誇你。」
「那面癱還會夸人？」季向空不屑地冷哼一聲。將餐盤清空。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湊上前用手肘推推邱櫻。擠眉弄眼地道。「裴熙他都怎麼誇我了？快快。跟我仔細說說。」
邱櫻被他的模樣逗笑。端著架子就不告訴他。沒想到他如同泄氣的皮球般耷拉下腦袋。如扇的長睫毛在下眼瞼投落一層陰影。
過了好久。他才開口。
「Cris隊長走之前把Legend戰隊交給了我。我剛剛答應。就被俱樂部踢了。我明白。他們渴望奪冠。想要裴熙這樣操作頂尖的選手……」季向空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是個毀譽參半的人。領隊說得沒錯。大部分人沒辦法理解我。我的職業生涯起起伏伏。我時常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適合電競。但就算這樣。我也挺過來了。不過阿軒這次因為我被迫去二線打替補。最好的年紀被白白浪費。我真的很難過。」
邱櫻的心也隨之揪緊。一個職業選手。黃金時光只有短短几年。無緣戰場是何等煎熬。
「Legend當年並沒有打算讓我加入。是Cris隊長一意孤行的決定。隊長因為我。這一年來一直被人詆毀。被人質疑。說他包庇、護短、無謀。每次輸了比賽。他都扛著巨大的壓力……」
季向空用力抓著頭髮。手指深陷入髮絲：「我不在乎別人說我是個廢物、是個毒瘤、是隊伍的短板。但是如果我的存在連累到了其他人……」
見他因情緒低落而鑽進牛角尖。邱櫻立刻出聲打斷：「所以你要更加努力地崛起啊！被否定又怎麼了？誰看扁了你。你就用事實狠狠地打他們的臉！」回想起網路上那些不積口德的噴子和黑帖。彷彿有把火在邱櫻的胸口「噌噌」往上躥。「Cris隊長到最後都相信你。希望你能代替他繼續在賽場上走下去。他可是Conquer第一人啊。這還不足以肯定你的價值嗎？」
她深吸一口氣。整個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那些說你是短板、是廢物的人沒準連初級的水平都沒有。他們懂個屁！無論哪個行業。精英永遠只站在金字塔的頂端。大多數人到不了你的高度。他們當然不理解你！」
季向空抬頭怔怔地看著邱櫻。看著這個不久前在街心公園還像只受傷的小動物般蜷縮成一團的漂亮姑娘。此刻她秀氣的眉頭擰在一起。通紅的眼睛蒙著淡淡的水霧。嘴角收緊。又鬆開。好似遭遇這一系列變故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想拍拍邱櫻的肩讓她冷靜下來。卻被她先一步拉住了手臂。女生吸了吸鼻子。目光灼灼地說：「你跟我來。」
季向空由她牽著走。另一隻手慢慢地捂住右耳。方才她的鼻息從這掃過。他的皮膚隨之開始發燙。十幾分鐘後。他半躺在邱櫻家的布藝沙發里。手肘撐著腦袋。目光定在斜前方的人影上。邱櫻用發圈將長發紮起。露出白皙的脖頸。她在書桌前敲了會兒鍵盤。然後抱著電腦向他走來。
季向空今天喝了不少酒。加上起得又早。在外折騰了一天。腦袋有些昏沉。見她靠近。他正打算坐得端正些。但她已經在沙發邊蹲下。將屏幕面向他。
那一整個文件夾都是關於他的資料。各種解說版本的比賽視頻、精彩集錦、長文分析、數據統計、八卦新聞……
季向空收起慵懶的神情。直起背接過電腦。打開一個子文件時。他有些震驚地看向她。邱櫻站起身坐到他左邊：「這些都是支持你的粉絲寫的技術帖。還有他們的留言。我搜遍了論壇、貼吧、門戶網站。把有價值的都截圖了。」
她白玉般的手臂橫在他身前操作著滑鼠。時不時地觸碰著他。說話間溫熱的氣息輕撫過他的耳畔。季向空胸膛的起伏變得明顯。他深吸一口氣。集中注意力看向屏幕上那一行行力挺自己的話語。
「季神加油！別被黑子影響情緒！你可是我們Cris大神欽定的帥才啊！」
「一直以來你承受得實在太多了。心裡一定很苦很難受。黎明前的黑夜很涼。我們就是你前行的火把。破重關。千帆盡。我們等你王者歸來！」
……
一字一句。堅定誠懇。帶著鼓舞人心的能量。密密麻麻、蔓延而上的暖意令季向空的鼻間逐漸感到酸澀。
「這些人不曾在你巔峰時慕名而來。也未曾在你低谷時離你而去。只盼有朝一日你登上世界之巔。他們能盡情地為你歡呼吶喊。」
邱櫻偏過頭看他：「我也是其中之一。」
燈光下她的五官溫和柔美。眼神清亮。小巧的鼻子下是紅潤的嘴唇。季向空破天荒地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目光。他移開視線。直直地盯著屏幕。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邱櫻沒發現他的異常。口吻真摯地說：「從小到大。我都告訴自己。我想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到！千山可跋。萬水可涉。失敗和挫折都不可怕。把自己否定了才是真的完了。
她的聲音很好聽。甜美柔和。帶著點可愛的鼻音。縈繞在耳邊。季向空覺得腦袋漲疼得更厲害了。連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他看著她專註說話的模樣。眸色漸深。
「所以。不要難過。不要懷疑。如果心底還存在著一絲不甘心。那就奮力往前跑。只要你說你能。你就無所不能！」
「謝謝。」季向空聲音乾澀。見邱櫻依然凝視著自己。不由得背脊僵直。
他調整呼吸。屈起手指敲了下她的腦袋。佯裝輕鬆地調笑道：「有你這樣的大美人當我的後盾。敵人在和我握手的那一刻就已經輸了。」
邱櫻愣住了。獃滯地眨眨眼。感覺像是聲情並茂地演了出哭天搶地的悲戲。台下的觀眾卻爆笑出聲。
季向空兩手張開。像個大爺般後仰著靠上沙發背：「你現在是我的粉絲了？我這個人呢。很惡劣的。遇到漂亮女粉就會把持不住。還得把愛平均分配。讓女粉雨露均沾。」他挑挑眉。歪笑著問。「你不會委屈吧？」
邱櫻的表情依舊十分茫然。半晌後她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我說了那麼多。你就回我這句？」
季向空討好地彎起眼睛：「我口好渴啊。賞點水喝吧。喝完後我認真回你。」
直到邱櫻起身去廚房。季向空才感覺新鮮空氣彷彿通過層層阻礙重新回到身邊。腦袋不怎麼暈了。他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不一會。邱櫻便折了回來。
「不好意思。我家基本不來客人。」她的臉微微發紅。「只有一個杯子。」
季向空接過邱櫻遞來的杯子。湊到嘴邊又停住。曖昧地壓低聲音：「你不介意吧？」
邱櫻嘴唇微啟。剛想開口說不介意。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他先前的種種。她抿了抿嘴。板著臉說：「沒關係。我之後再換一個。」
待到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邱櫻才覺得有些尷尬。
先前她見季向空神情消沉。便熱血上腦。滿心只想著讓他看到電腦里這些粉絲們的正能量。早日振作起來。沒想那麼多。就將他帶回了家。
現在她必須得做點什麼緩和下氣氛。
「你喜歡Miya是吧。我放她的歌給你聽。」
由於背過身子。她沒有看見悠揚的前奏響起時。季向空那雙始終帶笑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邱櫻放的是韓國女團Firework中Miya的中文單曲。《天空之外》。
相傳這首歌是Miya十七歲時寫給喜歡的男生的。曲調簡單輕快。歌詞青澀稚嫩。聽著令人怦然心動。Firework有許多大紅的熱門歌曲。而邱櫻卻偏偏最喜歡這首Miya的單曲。
那個簡單的MV她看了好多遍。Miya唱這首歌時會微微偏過頭。像是沉浸在某種只有自己才體會得到的感情中。迷離而深邃。邱櫻為了在直播中翻唱這首歌。將Miya的細節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有一個地方怎麼都不對。
眼神。看向心上人的眼神。
「不過後來Miya將這條傳言給否認了。在媒體採訪時坦言自己並沒有初戀。也從來沒有過喜歡的人。期待命中注定的那人能夠來到身邊。」邱櫻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我是不信的。但也可以理解啦。畢竟是偶像明星嘛。要是真承認了。像你這樣的死忠粉豈不是會哭死。」
聽完她這一番話。季向空很用力地笑起來。肩膀隨之顫動。
「我不會的。」他垂下眼帘。聲音低沉而溫柔。如同羽毛輕輕撫過波光粼粼的大海。「無論她今後身在何方。與誰在一起。只要是她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我都會祝福她。」
不知道是不是邱櫻的錯覺。他的笑容有些落寞。她看著他。胸口忽地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如……如果所有的粉絲都有你這麼開明。那明星就好做多啦。」
「是啊。」季向空點點頭。「我可是個模範粉絲。」
邱櫻家的客廳是她的直播間。季向空饒有興緻地參觀了下她的設備。除了台式機和遊戲主機外。還有分別用來看彈幕和玩遊戲的曲面顯示屏、攝像頭、麥克風、電競椅。以及可升降的電腦桌。其中對於遊戲主播來說最重要的是台式機。高配的情況下直播的畫面才更清晰明朗。
季向空快速查了下她的電腦配置：「這個價格你買貴了。以後要換電腦先告訴我。我幫你選硬體。」
邱櫻沒聽見他的話。從剛才起就專註地看著他敲擊鍵盤。季向空的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她想。這就是職業電子競技運動員的手。它們躍動在戰場上。頃刻間便是雷霆萬鈞、狂風驟雨。
季向空沒有久留的意思。他幫邱櫻優化了下系統。起身披上外套準備離開。邱櫻見時間還早。回想起先前他和那個漂亮姐姐的對話。內心頓時忐忑不安。
——向空。我的心意從未改變。只要你願意。我家的大門時刻為你打開。
她默默地看著季向空在玄關換鞋。寬肩窄腰。雙腿修長。擂鼓般的心跳聲頓時蓋過一切。季向空剛剛打開門。突然被邱櫻扯住衣角：「你要去她家嗎？」
「誰？」
「剛才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的……你現在走的話。是要去找她嗎？」邱櫻目光閃爍。似乎是在小心翼翼地考慮措辭。「雖然現在的年輕人很多都這樣。很隨便。但一旦做了這種事。以後遇到真正喜歡的人。她會很傷心的。」
季向空微微皺眉。隨後露出瞭然的表情。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她是VPG的CEO。她家指的是VPG俱樂部。」
「啊？」
「原來你以為我們是那種關係！」季向空眉毛一挑。揶揄道。「如果真的是呢？你想怎麼做？替代她來安慰我？」
他在說「安慰」兩個字的時候還特意加了重音。可惜邱櫻沒懂他的深層含義。一臉坦然：「我已經安慰過你了。」末了還關切地追問。「沒有效果嗎？」
見她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季向空又起了捉弄的心思。桃花眼彎成了月牙：「很可惜。我這個人啊。只有美女的擁抱才能讓我振作起來。」
他話音未落。淡淡的薰衣草清香撲鼻而來。邱櫻輕輕地抱住了他。雙手還在他背上安撫地拍了拍。
季向空的手臂尷尬地僵在空中：「喂喂。你也太聽話了吧。別人說抱你就抱嗎？」
邱櫻嘀咕道：「你又不是別人。」
「沒記住上次的教訓嗎？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嗯。」
「我什麼壞事都做得出。」
「嗯。」邱櫻狡黠地沖他眨眨眼。「你長得好看。做壞事我也不吃虧。」
「不錯。有長進啊。」季向空收攏雙臂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道。「邱櫻。謝謝你。」
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化開。邱櫻僅存的理智轟然倒塌。勢如破竹的洪流衝破了心底最後的防線。再也收不回來了。
「那天在小巷裡。你說要給我一個教訓。不要輕易接近陌生男人。當時我們才見過幾面。你不喜歡我心懷鬼胎地接近你。直接不理我就好了……」邱櫻抬起頭凝視著季向空的臉。眼睫上帶著水汽。「向你投懷送抱的女生不少吧？你每個都要教訓。那你教訓得過來嗎？」
季向空垂眸看著她。他的眼神像石間流動的泉水那樣安靜。他的氣息像風間搖動的芳草那樣清新。他喃喃道：「是啊。為什麼呢？」
邱櫻的目光流連在季向空的臉上。他長得真好看啊。額前碎發下眉骨英挺。五官深邃精緻。載著星辰的桃花眼。不笑也含情。
——我也不是來者不拒。如果是真心喜歡我。我會果斷拒絕的。
像是受到了蠱惑。邱櫻在季向空的手即將離開時猛地攥住。炙熱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背。她輕聲問道：「我們在一起吧。玩一玩的那種？」
季向空全身一震。見她眼神迷亂。瞳孔中滿是自己的影子。他眼底的迷霧褪去。大腦頓時清醒無比：「你是不是喝酒了？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沒有。」邱櫻用力搖頭。「你不用想太多。我也不是一本正經的人。我的意思是。不認真也沒關係。」
季向空斂去笑意。緊盯著她。呼吸逐漸加重。
「不要隨便說這種話啊。」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緩緩地將自己的臉與她的錯開。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你剛才說的。以後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他會傷心的。」
他說完便打開門神色匆匆地離開了。
邱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以後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他會傷心的。
可是。他明明就沒有傷心。
她很慢很慢地蹲下身。將臉埋在自己的手心裡。
「怎麼辦？我是真的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