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濃時,似乎只有各種不留後路的誓言才能向愛人證明至死不渝的愛。
其實啊,分手多年後,回首當初,才能明白,誓言是毫無重量的東西,能不能愛下去,憑的是日久相處,和相愛兩人的良心。
奇怪的是,誓言並沒有束縛住徐決和段曼雲,兩人卻不約而同地一生沒有嫁娶。
很久很久以前就說起過,於江江是個理想主義者,她甚至相信這個世界有奇蹟,所以她有理由相信,若沒有愛、沒有執念,這兩個人又怎會一直守著當年的誓言呢?
於江江私心裡想解決這段往事,也許是她體內聖母救世主因子在作祟,她盲目自信著,覺得只要活著,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
可惜的是,她空有一腔抱負,卻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沒有段沉,她甚至連見一見段曼雲都很難。
正當她一籌莫展的時候,段沉出差回來了。談成了一筆大單的段沉都還沒來得及和於江江一起分享好消息,就被動得知於江江在沒有得到他的許可下跟著徐決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並且在他厲聲呵斥下仍然不肯回來。
段沉想,人一生一定會遇到剋星的吧?肆無忌憚地活了二十幾年,遇到於江江了,才知道什麼叫打不得,罵不得,丟了捨不得。
一個人重走了當年走過的路,那麼崎嶇,段沉一個人發著呆,看著搖晃的車窗之外仍很原始的建設,段沉突然想到了一個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
聽老外婆講,段曼雲當年懷著他隻身一人離開澗水縣到了北都。這麼遠的距離,她一個懷著孕的女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財富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值得她吃那麼大的苦也要離開徐決嗎?
在徐決之後,段曼雲談過很多男朋友,每一個得到她慎重介紹的男人,都無疑像極了徐決,甚至連那個小她十幾歲的外國男友,也和徐決一樣,長著很長的眼睛。
那麼到底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呢?
段沉多年依然想不通。
其實憑良心說,段沉不恨段曼雲,甚至感激她,感激她給了他生命。讓他見識了這個絢麗多彩的世界,遇到了真心相待的人。
他只是有些遺憾,這麼多年,他渴望的那種家庭關係,他始終得不到。
段沉到達的時候,於江江卷著袖子,伸長了脖子在村口張望,看到拖拉機把段沉帶到,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於江江臉上粉黛未施,唇紅齒白,一笑起來整個人似乎都在發光,她穿著不知道哪弄來的一件格子襯衫,活脫脫像個村婦,一點都沒了平日的時髦樣。
可不知道為什麼,段沉卻覺得心軟成了一灘水一樣。見到她的那一刻,他不顧周圍有多少人,也不顧有人在等著他付錢,上去就把於江江撈到懷裡,緊緊抱住。
「你怎麼這麼不聽話?」段沉咬著於江江的耳朵,一臉幽怨中又夾雜著重逢的喜悅。
於江江沒有回答,因為癢,她一直咯咯直笑,四處亂竄,躲避著段沉的呼吸。
段沉終於放開了她,打量了兩眼,問她:「你有帶東西嗎?沒帶的話直接讓這車把我們送回去吧。」
於江江後退了一步,很堅決地說:「不回去。」
段沉眉頭皺了皺:「為什麼?你要在這裡種田還是要在這教書育人?別發神經了,趕緊跟我回家。」
於江江躡手躡腳湊過來,抓著段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說:「走之前,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
「我早就不需要什麼機會。」段沉看了一眼遠遠站著的徐決,淡淡地說。
「可是我需要。」
「……」
有於江江在,段沉自然沒有走成。
那個傍晚,於江江帶著段沉在段家村唯一的那條河邊散步。
河水叮咚,頭也不回地流走,河岸邊的石頭都被流水磨得光光的,兩人隨便尋了兩塊石頭坐下。
岸邊的蘆葦長成一人高,迎風搖曳,於江江坐下後連村莊都看不見了,蘆葦頭頂便是夕陽西下天空,橙紅一片,像誰放了一把火,將天際燒成那樣耀眼的顏色。
於江江用很平淡地口吻向段沉講述了近三十年前的那個故事,她其實並沒有把握段沉會理解她的想法,畢竟那段過去,參與的人是他的親生父母,甚至是尚在母親肚子里的他。
曾被人那樣遺棄,本就沉重的心結,怕是更加難以打開。
故事真長,於江江講了好幾個小時,從天光到天黑。
星空當頭,水聲潺潺,聽完全部的段沉一直沉默不語,於江江看他那樣子,有些害怕他鑽進牛角尖,蹲在他面前,握著他的雙手,用臉貼著他的手。
像在安慰著走失的孩子,於江江耐心地對他說:「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你有我。」
段沉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帶著幾分自嘲,「沒想到是這樣,和我以為的完全相反。」
誰也不能理解段沉心裡那種複雜的心情。這麼多年,他一直為著他不了解的過去和段曼雲對抗,他鄙視她、瞧不起她,用盡各種惡毒的話詛咒她,卻不想,段曼雲才是徹頭徹尾受到傷害的人。
除了段曼雲自己,誰都不知道懷著孕,一個人走了幾十里山路,到了澗水縣,靠著偷人家的包子果腹,路邊乞討湊錢只為買一張車票離開盛東是什麼樣的心情。
這麼多年,她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她的過去,包括她最親近的兒子。
一個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一個被人全盤否認的孩子。
她一個人養了他二十幾年,帶著他北都到美國,給了他能力範圍內最好的,換來的卻是這個孩子對她的反抗和冷言冷語。所以後來,她才對他那樣失望吧?
從本質上,段沉像極了段曼雲,對任何人和事都很冷漠,不喜歡解釋,因為他們堅持,他們珍惜的人一定會理解和懂得。
可是,誰有那麼厲害,能猜透人心,一切都理解,一切都懂得呢?
沒有天生涼薄的人,越是表現得涼薄的人,內心越是炙熱得讓人害怕。
就像段曼雲。
於江江溫和地撫摸著段沉的手背,他竟有些顫抖,不知是夜風太涼,還是他內心震顫。
「你沒有錯,你什麼都不知道。」
段沉眼眶有點紅紅的,「這麼一說,我覺得我挺不是東西的。怪不得她後來都不喜歡我了。」
「不是這樣的,」於江江堅定地看著段沉,一字一頓地說:「我能感覺到,她非常愛你,這幾十年的艱難,她只要放棄你,好日子就能唾手可得,可她從來沒有。沒有一個母親會放棄自己的孩子,骨肉相連,絕不僅僅是一個詞語而已。」
段沉想,人生總會有幾個決定,是大腦短路瘋狂至極的。
比如這次,他竟聽從了於江江,騙段曼雲,他在段家村遇到山體滑坡,生死未卜。
那一天多的時間,對段沉來說,竟是他二十幾年來,最漫長的一次等待。
他內心裡明知一切都是不對的,卻還是忍不住期待,期待段曼雲會在第一時間趕來。
那是一個自小寂寞的孩子,最最叛逆的期待。他期待著段曼雲對他的在乎,真正像個母親一樣外露的關切,炙熱的話語,和終身不移的守護。
那是一份一生一世牽絆,從生下來就持續著的牽絆。
說實話,段曼雲究竟會不會來和什麼時候來,段沉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他甚至害怕著段曼雲會不會根本就不來。
而段曼雲來速之快,甚至段沉都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以上的問題。
段曼雲支付了昂貴到天價的救援費用,坐著專業的直升機到了段家村。
那裡一切平靜,山勢磅礴,人情依舊。
她到的時候,段沉剛剛醒來,獃頭獃腦地跟著眾人感到了村口。那裡大片空地上,停著一架對村民來說只在電視上見過的直升機。眾人看稀奇一樣圍住了那架直升機。而段曼雲,則站在人群之外,難以置信地與剛剛趕來的完好無損的段沉對視。
一貫視外貌如命的段曼雲頭髮隨意披散在肩頭,這是段沉幾十年不曾見過的段曼雲,她是慌亂到什麼地步,才會讓人見到如此狼狽的她?
段沉突然無比後悔這個決定。他想上前去抱住他反抗了幾十年,這個稱為「媽媽」的人。那是第一次,段沉覺得「媽媽」兩個字充滿了實感,充滿了深厚的感情。
他剛走了一步,段曼雲突然大呵一聲:「你別過來。」
段沉一怔,定在原地,半晌他才意識到,段曼雲的視線透過他,落在他身後那個人身上。
那句「別過來」也是對那個人說的。
段曼雲臉白如紙,唇色發白,她眉頭皺得那樣緊,整個人像魚竿上勾到魚的魚線,緊繃得甚至有些鋒利。
「你讓我太失望了。」
這是段曼雲昏倒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人仰馬翻,那麼混亂的場面,眾人只記著手忙腳亂地送段曼雲去醫院。
誰也沒來得及回味,那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段沉還是徐決?
段曼雲已經四十有五,人生六七十年,她已經過去三分之二。
這一生她感到最痛的事有三,一是徐決全盤否認與她的關係;一是生段沉;一是唯一認疼惜她的外婆去世。
她以為,這一生再不會經歷比這三件事更痛的事,卻不想,人生的苦難永遠沒有盡頭。
當她接到電話,得知段沉遇到山體滑坡,生死不明的時候,她整個人徹底崩潰。
從北都上飛機到盛東的時候,一貫冷靜的她竟然忍不住數次落淚。腦海里一幕幕全是段沉咿呀學語的樣子。
段沉小時候真是聰明,十一個月就會說話,晃著晃著到她腿邊,抱著她的腿牙牙喊著:「媽媽……媽媽……」
她這一輩子放棄了很多事,因為帶著段沉,她放棄了數個愛她的人,也放棄了數次結婚的機會。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真心對待段沉,除了她。
她害怕任何人傷害段沉一絲一毫,卻不想,她的偏執傷他最深。
她甚至來不及和他說一次「愛他」,也來不及告訴他,她已經同意了他和於江江結婚。她該怎麼才能讓段沉知道,她只是和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母親一樣,愛著自己的兒子?第一次,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段曼雲感到那樣的無助……
怎麼會來不及?她怎麼都沒有辦法相信。
坐在直升機上,那是她第一次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著她長大的地方,她無法相信,這片山水會以這樣的方式將她的兒子埋葬。
下飛機之前,什麼樣的可能都被段曼雲想了個遍,卻萬萬沒想到,從頭到尾都是個請君入甕的局,而她,還傻乎乎地上鉤。
看到徐決的那一刻,段曼雲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積攢了近三十年的怨氣像一塊大石,緊緊壓著她的胸口,她死死咬著嘴唇,怎麼都對付不過那口憋著的氣,最後雙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她再次醒來,她已經在澗水縣條件最好的高幹病房,但縣城的醫院怎麼還是比不起北都,高幹病房也沒多大,除了病床柜子,也就夠放兩三張椅子了。
病房裡一股消毒水味刺得段曼雲皺了皺眉,她睜開眼,病房裡只剩於江江,見她醒了,滿臉愧疚的於江江趕緊給她找來枕頭,把她扶了起來。
「段沉和醫生談話去了。」她咬了咬下唇,躊躇了許久,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生病了。」
「嗯。」段曼雲喝了點水,四處看了看。病房裡除了於江江真的沒有別人了。心裡隱隱有些失落。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麼。
於江江看她四處看,似乎在找人,立刻說:「那個人不在這裡。」他怕你看到他又暈過去,一直在走廊上。
後面的話,於江江不敢說。
段曼雲還是平靜:「嗯。」
這時候,段沉從醫生的辦公室回來,一臉沉重地進了病房。
「你先去吃飯。」段沉對於江江說。於江江知道段沉是有話要和段曼雲說,拿了包就出去了。
於江江不知道段曼雲和段沉究竟談了些什麼。她只記得那一天,她和徐決在病房外沉默地坐了很久,超過四個小時。
段沉出來的時候,眼眶紅紅的,於江江看得出來他哭過,但他是個要面子的大男子主義患者,於江江沒有點破他偶爾流露的脆弱。
「江江,我們回北都了。」段沉說:「北都的醫療條件比較好。」
段曼雲無論如何只肯接受保守治療,北都那邊的專家給她制定了保乳治療的治療方案。但大家都知道,段曼雲的病情,保乳治療根本不可能。
要離開澗水縣的那天,段曼雲不知是怎麼了,突然提出要回段家村看看。
那一刻段曼雲的眼神真的好滄桑,好像這次看了,就永遠沒有下一次一樣。
於江江看著她那種表情,忍不住紅了眼眶。
三人坐著顛簸的拖拉機,段曼雲一路都帶著笑容。拖拉機機械作動的聲音真的很大,整個車都在震,段曼雲一路都在說話。可拖拉機聲音太大,將段曼雲的聲音完全掩蓋,於江江只能零零碎碎聽到她絮叨中的幾個詞語。
那一天,段曼雲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一個癌症病人,居然比兩個健康的年輕人體力更好,她從村頭走到村尾,去看了她過去的家,此時已經成為她哥哥的家,被翻修成一棟兩層樓的磚房。是整個村子裡除了雲水學校以外最豪華的建築。
十幾年前,外婆去世之前,她給捎回去的十幾萬塊錢,看來家裡還是好好的接受了。
當年她與徐決定情的那棟破木屋子被改造成一棟普通的平房,徐決在那裡住了一生。
段曼雲路過那房子的時候只遠遠地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走近。
她最後走進的,是村裡的百年祠堂。
近三十年過去,祠堂依然破舊,石像被刷了新的色彩,但時光將那色彩剝落,顯露出內里的破敗。
段曼雲抬頭看著石像,多年過去,石像面目已經被侵蝕的看不出五官,只那一雙眼睛,看著依然犀利。
如今,她再不是當年受審的有孕女孩。
如今的段曼雲,隨便開張支票,能把這座破舊的山村都買下來,可在這祠堂石像的注視下,她仍感到腹背發緊,惴惴不安。
這麼多年過去,那種不安全感仍然沒有消失,當年被質問、被放棄、被全盤否認的感覺還是讓她頭皮發麻、手心出汗。
地上有破舊的蒲團,內里的發黑的海綿都露了出來。段曼雲跪在蒲團上,虔誠地看著石像。沉默地向石像懺悔著她這失敗的一生。
空蕩蕩的祠堂里,除了穿堂風的聲音,還有由遠及近的窸窣聲響。段曼雲下意識地回頭。
多年過去,徐決並沒有怎麼老,只是髮鬢有些發白,他攙扶著一個走路走有些蹣跚的老漢,那人已經滿頭髮白,兩隻眼睛有一隻灰白,看上去像是白內障了。
那人漸漸看清了段曼雲,皺紋滿布的臉上開始抽搐不停,兩行熱淚順著皺紋的文理滑落。
「曼雲?是不是段家的小丫頭曼雲?」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死之前還能等到你回來一次,真是謝天謝地。」
「……」
當年的種種,除卻徐決的部分,其實段曼雲記得並不算太清楚。當年主持審堂的村長,面目也已經模糊。甚至當年打過她的人,她也全然記不起了。
時間會讓疼痛消散,恨意減退,也會讓愛意變成灰燼。
段曼雲沒有想到的是,當年段曼雲的逃跑讓那村長記了許多年,尤其是徐決向他坦白了一切以後,他更是覺得對不住當年那個單純年輕的女孩。
看著村長老淚縱橫,段曼雲在旁邊站著,竟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這一切,似乎都和她無關。
隔著兩個人的距離,段曼雲像從來不認識一樣打量著徐決。
時間對她挺殘忍的,她用各種高科技的產品減慢自己老化才能有如今的樣子,而徐決,什麼都不需要做,就能保持著當年的眉目。
往事如風,一絲一縷吹散著段曼雲這近三十年的執念。
這一刻,段曼雲不會思考,所有的驕傲和憤怒都忘記了,只是脫口而出:「當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娶我?」
徐決眼中有時光熬成的灰燼,他看著段曼雲,雙眼發紅。
當著老村長的面,徐決突然跪在蒲團之上,他雙手握著自己的膝蓋,低著頭,對著村長和石像一字一頓地說:「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快三十年。」
「請村長替我見證,當年那個人是我,曼雲懷的是我的孩子。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說要娶她的,是我,是我辜負了她……」
「……」
於江江一直不知道那天祠堂里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上了個廁所,回來一切都變了,這始終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回到北都後,段曼雲突然接受了切除乳/房的治療建議。
進手術室前,一直沉默的段曼雲突然抓住了段沉的手,她眨巴著眼睛,彷彿看著遠方:「段沉,如果……如果我不能活著出來,請你把我葬回段家村。」
她頓了頓,微笑著說:「爸媽、外婆都在那裡,那裡才是我的家。」
一直堅強的段沉忍不住眼泛熱淚,對段曼雲說:「媽你這是你說的什麼傻話?劉院長是專家,他說沒問題,肯定沒問題的。」
段曼雲輕輕閉上眼睛,往事種種如塵煙過去,俗世那些塵緣,也不過如此。她用低低地聲音對段沉說:
「也替我告訴他,我原諒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