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臨江樓。
宴席未開,一眾商戶早已提前一個時辰候在此處,東宮儀仗鳴鑼敲鼓之聲響起時,鍾禮文領著眾人在大堂跪迎太子。
「孤今日與民同樂,一切從簡,諸位起來吧。」
腳步聲臨近,韓燁溫潤的聲音響起。跪著的眾人心裡受用,跟著鍾禮文起身,見太子貴氣逼人、面容和悅,連日來因朝廷派遣欽差入沐天府的擔憂一掃而光。待瞧見太子身旁所立的女子,眾人皆是一愣。
來人面容普通,卻生著一雙極凌厲的鳳眼,行走間可見其大氣鏗鏘,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此女著一身絳紅曲裾,妝容華貴,俏生生立在太子爺身旁,神態極為親密。
天下人皆知,太子乃一國儲君,其身側之位,無人敢與其並肩。
這女子是何人?太子爺居然如此驕縱?
「殿下,請上座。」鍾禮文到底非常人,不過一瞬便恢復正常,拱手朝太子行禮,引路之間,忍不住朝任安樂多瞧了幾眼。中午所見之人明明一副十足的大靖朝官模樣,正氣浩然,怎麼此時倒變成了太子爺身邊嬌寵的女子?
韓燁坐於上位,見眾人對任安樂一臉好奇,笑道:「這位是任大人。」
眾人一怔,隨即恍然,看著神態親密的二人立時明白了幾分。難怪這女子氣勢逼人,原來是安樂寨寨主。傳聞她對太子極為中意,曾在金鑾殿上求娶,如今看來太子爺也未必不喜,瞧這模樣,倒是對她寵得很。
商家大戶原本對一同前來的大理寺卿極為忌憚,此時卻有些小覷起來,畢竟區區一介女子,能翻得出什麼浪來,想來那科舉舞弊案也是有太子殿下在背後撐腰,才能判得如此漂亮。
眾人笑著恭維,韓燁無半點架子,笑語溫和,讓在座之人受寵若驚,更是如蒙聖寵一般。
任安樂打著哈欠,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經意拉了拉韓燁的長袖,神情有些咬牙切齒,「太子殿下,我只答應替你攔下城郊三千百姓,可沒說要陪你對著一幫肥頭大耳的奸商當戲子!」
韓燁垂首靠近,眉角微揚,笑容燦然,落音低沉:「任大人說的什麼話,你既然答應幫我,多一夜又何妨?」
任安樂看著正大光明調戲她的韓燁目瞪口呆,誰說這個太子溫純良善、潔身自好了,都是屁話!
桌上酒已酣,眾人見垂首私語的兩人神情親密,皆是一陣鬨笑。幾個商戶對視一眼,朝韓燁恭敬地笑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軀,親臨沐天府賑災,我等實在敬佩。草民為殿下準備了幾個小玩意,還望殿下笑納。」
鍾禮文神色一頓,果然如此,說什麼為太子洗塵,還不是想攀上高枝。
「哦?」韓燁抬首,「孤今日已是叨擾,怎可再受諸位重禮。」
「殿下言重,能見殿下一面,已是草民等的畢生之幸。」
眾人紛紛起身拱手謝禮,其中一位輕拍手,俏麗的侍女手捧禮盤魚貫而入,行到任安樂面前。
任安樂眉一挑,見韓燁坐得穩如泰山,笑了起來。這個狡猾的太子,難怪要堅持帶她出席,他恐怕早就猜到此時的情況了。
「殿下,這是草民府上的鎮宅之寶,花三年在東疆尋得的東珠,草民看此物甚是適合任大人。」一個挺著大肚的商賈起身,掀開盤上的紅布,圓潤晶瑩的東珠散發著淡淡的光芒,見韓燁神色滿意,這人望向其他眾人不免自得起來。
「殿下,此乃上古名劍鐘鼎,草民花重金購得,素聞任大人喜好刀劍,希望能入大人的眼。」另一商賈親手將禮盤端至任安樂面前,滿是諂媚。
看著盤上戾氣逼人的寶劍,任安樂眉一挑,手驟然探出,劍出鞘,在她手中微一旋轉,掃出凌厲的劍氣,一時室內寒氣逼人。她笑了笑,露出滿意的神情,「重劍無鋒,果真寶物。」
席上之人被駭得冷汗直流,見任安樂囂張傲然,太子爺滿是欣賞之意,眾人嘆了口氣、腿打著戰口不對心地恭維起任安樂來。
「大人好功夫,讓我等敬服。」
「也只有大人這般的女中英豪,才配得上太子殿下。」
……
能富甲一方的哪個是蠢人,見任安樂甚得太子之心,帶來的禮物都往她面前湊,一時賓客盡歡,這個一向見錢眼開的女土匪收禮物收得手軟,眼眯成了一條線。
鍾禮文神色從容,面帶微笑,眼卻陰沉下來,平日里這些商紳進獻給沐王和他的遠不如今日送給太子的稀罕、珍貴,果真是一群白眼狼!
「諸位厚待了。」笑鬧之際,韓燁端起酒杯,輕抿一口,「諸位獻上的俱是奇珍,孤長居東宮,不知民間錢財,只是不知這些東西價值幾何,免得孤不識珍寶,負了諸位心意。」
韓燁眉色淡淡,目光懾人,居首的商賈一凜,福至心靈般朗聲答道:「殿下,草民等所獻皆乃無價之寶,能博殿下心悅,足矣。」
眾人接連回答,韓燁眉宇鬆動,大笑起來,「好,好……沐天府果真人傑地靈,鍾大人,你這父母官做得甚好!」
鍾禮文坐了半天冷板凳,陡聞太子點名,心底一喜,拱手連稱不敢,不經意間瞥見太子眼底模糊的淡漠,心中的不安一閃而過。
宴席在深夜悄然結束,眾人在臨江樓下送走太子的行轅,心滿意足地各自回了府。
空曠的街道,華貴的東宮儀仗格外引人注目,簡宋手握長劍,領著隨行侍衛隔著十來步安靜地跟在街道中慢行的兩人身後。
秋風冷肅,弦月微暗,腳步聲不輕不重,恰如韓燁此時的聲音。
「安樂,晉南是否也是如此?」
韓燁自臨江樓出來後,神情一直冷淡凝重,任安樂知他心裡所想,回道:「殿下接受不了?」
「沐天府千里受災,百姓死傷過萬,這些商人卻隨手就能拿出可媲美東宮珍藏的寶物,魚肉百姓,橫行鄉里,該誅。」
「天下貪官殺不盡,奸商亦如此。殿下實在無須太過介懷,即便是晉南,又哪有至清之處。」
韓燁停住腳,望著月色下盛容的女子,突然開口:「安樂,京城局勢雲譎波詭,將來無可預測,你可會一直留在京城?」
任安樂一怔,抬首,眼眨了眨,緩緩道:「自然,臣會一直留在京城。」
韓燁眉眼柔和,黑沉的眼底似有笑意划過,「那你可會陪我一起創乾坤盛世?……就如當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無聲靜默,任安樂並未回答,轉身朝前走去,掩在袍中的手不知從何時起輕輕握緊,她勾起嘴角,眸中神色難辨。
韓燁只是靜靜看著那一襲絳紅的身影,良久後,才聽到她略帶悵然的回答。
「殿下,您還真愛追憶往昔啊。這世上既然沒有第二個韓子安,自然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帝盛天了!」
是啊,世間還有誰能如那二人一般生死相交,天下拱手。韓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卻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那傳入耳里的感慨聲竟格外悲涼。
第二日清早,韓燁的房門被急急敲響。
「殿下,不好了。」
「進來。」
簡宋推開房門,見太子一身冠服端坐於案桌前,溫朔在一旁小心研磨,神情不由一怔。
「何事驚慌?」韓燁抬首,眉宇淡淡。
「殿下,城外百姓聽聞您昨夜和商賈宴飲,不肯見他們,現在群情激憤,要闖進城來。」
「看不出鍾禮文倒是個急性子,連一日都等不得了。」任安樂一腳跨進房門,身披盔甲,長發束於冠間,手握長劍,抬眼看去,凜然迫人。即便是韓燁,見她這般模樣走進來,亦是一怔。
「殿下,臣會守住城門,不會讓百姓闖進城威脅殿下安全,也不會讓任何一個無辜百姓喪命在沐天府差衛的大刀之下。」
韓燁頷首,他之所以把禁衛軍交給任安樂,不只是阻止百姓暴動,更是為了以朝廷之力威懾鍾禮文。任安樂聰慧,果然看出了他的意圖。
任安樂轉身欲出,韓燁喚住她,「安樂,你就這麼相信我,若是到了正午我拿不出賑糧呢?」
任安樂回頭,嘴角勾了起來,「殿下可知我在沙場百戰未嘗一敗的緣由?」
「哦?」韓燁來了興趣,問,「為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相信殿下,自會為殿下守到底。」
話音落定,任安樂手中長劍橫卧,大踏步朝外走去。未及片刻,樓下禁衛軍隨著任安樂齊行的腳步聲消失在客棧之內。
「簡宋,客棧內還剩多少護衛。」
「殿下,不足五十。」
韓燁抬頭朝一旁立著的溫朔看去,「溫朔,可還記得昨日在臨江樓收下的禮物?」
溫朔連連點頭,眉宇中不無得色:「我昨日換了小廝的衣服站在殿下身後,所有禮物記得清清楚楚。城西李府東珠一盒,張府百年靈芝一支,城南賀府上古名劍一把……」
「好了,記得清就行。」韓燁擺手,「孤把這些東西交給你,你在正午之前替孤把百姓的賑糧拿回來。」
溫朔神情頓了頓,眼睜大,「殿下,全城饑荒,我去哪裡弄糧食?」
「沐天府每年屯糧無數,你真以為鍾禮文全部用在百姓身上了不成?」韓燁擱筆,望向窗外,聲音微冷。
「殿下是說鍾知府私吞了這些糧食,可是糧倉里連一粒米都沒有啊!」
「鍾禮文要的不是糧,是銀子,你說沐天府中什麼地方是他存糧之地?」
溫朔神情一變,失聲道:「沐天府商賈各府的糧倉里!」
沐天府年年天災,收成欠佳,可是這裡的商人卻有大量餘糧高價賣與百姓,這本就不正常。鍾禮文根本沒有用朝廷儲備的糧食賑災,而是和沐天府的商人串通一氣,以糧牟利。此種景況下,糧倉里自然不剩一粒糧食,他也根本不怕朝廷開倉驗糧!
「殿下。」溫朔氣得臉色泛白,但仍未失了理智,「我們沒有證據,沐天府糧比金貴,這些奸商不會輕易把糧食交出來。」更何況交出了糧食就等於得罪鍾禮文和沐王。
「所以孤要你帶上昨夜收下的東西前去。記住,無須多說,只需告訴他們兩句話即可。」
「什麼話?」溫朔探身道。
「你替孤問他們,可還記得昨晚所獻價值幾何,還有所獻之人……是誰?」韓燁唇角微抿,一字一句沉聲道。
所獻的是無價之寶,所獻之人是任安樂。
溫朔眨眨眼,笑了起來:「殿下,臣定不負殿下期望,必在正午之前替殿下把糧食帶回來。」
難怪殿下昨夜要攜任大人同去,還表現得如此親密,商賈若送於太子乃是進獻,根本不受詬病。可是昨日接受禮物的卻偏偏是任安樂,她乃大理寺卿,官居三品,商賈將如此奇珍贈予她。按大靖律法,乃賄賂朝廷命官之罪,更何況昨日那些商賈口口聲聲說他們所獻乃無價之寶,罪加一等,真算起來,抄家也不為過。
想是昨日任大人看出了殿下的意圖,才會如此配合。
見少年意氣風發地朝外走,韓燁搖頭吩咐簡宋:「替孤看好他。」
「可是殿下,若將客棧最後的守衛也撤走,那殿下的安全……」
「無妨,天下間還沒有人敢在朗朗白日行刺一國儲君,孤就在此處,看誰敢來!」
韓燁起身,立於窗前,藏青的背影格外凜冽堅韌,簡宋垂首,領命退了出去。
「殿下。」窗外突有聲音響起,長青背著鐵劍一閃,出現在房內。
見他出現,韓燁舒了口氣,「苑書可趕去城郊了?」
長青點頭,心底卻暗自腹誹:太子殿下愛操這份閑心,十有八九是沒見過小姐在戰場上的模樣,若見了,恐怕連那一百個禁衛軍也會召回來。
論悍勇懾敵,誰及得上他家小姐!
「昨夜查得如何?」見這榆木侍衛神遊天外,韓燁揉了揉眉角,聲音微微提高。
「幸不辱命,殿下,河工關押之地在城南十里的趙家莊內。」
「甚好,長青,去城郊,保護你家大人。」
韓燁令下,半晌未聞聲響,轉身,見長青筆直立在他三尺之外。
「殿下,小姐昨夜有吩咐,她若不在,長青不得離開殿下身邊半步。」
長青頓了頓,微一思索,默默朝韓燁的方向移了兩步,一本正經地開口:「小姐說的是一尺之距,屬下站得有些遠了。」
韓燁盯著這張近到面前的木頭臉,足足半晌,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