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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所屬書籍: 帝皇書 上卷

「小姐,小姐!」

任安樂坐在樹下的躺椅上發獃,苑書接連喚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甫一轉頭,望見苑書扭捏的模樣,挑了挑眉,「何事?」

苑書摩挲著衣角,期期艾艾望著任安樂,道,「小姐,安寧公主想見您。」

任安樂神色微頓,擺手,「不見。」

「小姐。」苑書難得的對任安樂的命令沒有完美執行,她拉了拉任安樂的挽袖,「您見見公主吧,她都來了好幾次了。」

自兩日前任安樂回京時起,安寧公主每日都會上門求見,但皆被任安樂拒之門外。苑書和安寧在化緣山下同甘共苦一個月,有了些情誼,遂替她說好話。

任安樂臉色不虞,苑琴端了兩杯溫茶從廊上走來,朝苑書使了個眼色,苑書心領神會,退到一旁。

苑琴將茶放到石桌上,「小姐,您的消息傳來後,公主一直在自責,我聽苑書說這一路從化緣山回來,公主都在躲著您。若是沒有急事,想必她不會一日三趟的來將軍府,您見她一見吧。」

任安樂放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沉默半晌,揮揮手,「讓她進來。」

話音剛落,院外已有腳步聲響起,任安樂抬眼望去,安寧著一身將袍,從院外走進來。苑書埋頭躲在角落裡裝死,看都不敢看任安樂的表情。苑琴倒是知情識趣,見自家小姐有遷怒的跡象,輕手輕腳拖著苑書遁走了。

安寧緩步走進院子,朝榻上靠著的人瞧去,任安樂臉色微白,沒什麼精神頭,她知道任安樂為了救韓燁折了幾分功力,如今仔細一瞧,心裡暗驚,這怕是不只折了幾分這麼簡單。這樣一想,話到嘴邊更是難以出口。

「梓元。」她立在不遠處,不敢靠近,眼神飄忽,喊了她一聲就不動了。

任安樂候了半晌就得了這麼一句,心裡頭本就冒火,再瞧見安寧這麼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一肚子火全發在她身上。

「杵在那兒幹什麼,過來。」她功力沒了,訓起人來倒是威勢十足,安寧被她唬得一跳,又走進了幾步。

「坐下。」任安樂朝對面的石凳一指,安寧立馬坐得端端正正。

「說吧,你見我到底想說什麼?」

「梓元,是我沒有考慮周全,如果不是我讓你去化緣山……」

安寧低眉順眼開始請罪,任安樂掏了掏耳朵,打斷她的話,懶洋洋道:「安寧,我真不喜歡你這樣。」

安寧頓住,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一朝公主,三軍統帥,何必對我如此小心翼翼?我寧願你是剛回京時囂張跋扈的安寧公主,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不論當年皇家在帝家之事上謀劃多少,都和你沒有關係。」

安寧吸了口氣,望見任安樂眼底的通透睿智,心裡的愧疚一陣陣湧現出來。

「況且這次化緣山之行,誰都意料不到,我和韓燁已經活著回來了,你若為此來請罪就不必了,回去吧。」任安樂說完便開始轟人,這兩日她連院子都懶得出,皇家的人更是不想瞧見。

安寧卻沒有走,不聲不響坐了一會兒,巴巴道:「梓元,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見你的。」

任安樂眼皮子動了動,眼垂著沒有接話。

「梓元。」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安寧加重了聲音,「父皇明日早朝就要為皇兄賜婚,那個帝承恩根本就不是你,皇兄娶了她,以後一定會後悔。」

任安樂不疼不癢擺手,「安寧,這是你皇家私事,與我何干?」

「怎麼會沒幹系!」一聽這話,安寧的脾氣也騰地上來了,完全不見剛才的唯唯諾諾,「我皇家是對不起帝家,可是皇兄他做錯了什麼?當年他為了你在帝北城篡改聖旨,十年來為了抗住眾臣的壓力不娶元妻,他十五歲就去了西北,回來後抬進東宮的側妃也就是個擺設,為了迎那個假帝梓元下山,大臣府邸的門檻都快被他踩破了。」

安寧壓抑住情緒,身子往前傾,幾近哽咽,低低懇求:「梓元,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皇兄,去勸他取消婚事,別讓皇家的罪過毀了他一輩子的安樂。」

滿園靜謐,暖暖的陽光落在身上,安寧的話卻猶若冰刺一般直入心間。

任安樂掩在袍中的手握緊,緩緩抬頭,墨黑的眼底望不見任何情緒,一字一句開口。

「安寧,韓燁之事,與我無關。」

安寧雙眼通紅,喘著氣,難以置信地盯著任安樂。「帝梓元,你怎麼能如此殘忍!好,與你無關就無關,就當我今天沒有踏進過將軍府!」

她猛地起身,桌上的杯盞被她掃落在地,氣沖沖朝外走。

院外的苑書和苑琴看到這一幕,只躲著,不敢進來。

凌亂的腳步聲遠去,任安樂頹然朝後靠去,懶得動彈。破碎的瓷杯落在地上猶在打著旋,刺耳的聲音落入耳里平添煩悶。

她乾脆兩眼一閉開始睡覺。不多時,有人輕手輕腳靠近悄悄披了件薄毯在她身上,淺睡中,任安樂猶自有些憤憤。

一個個凈說著放寬心,失了功力也沒什麼打緊,如今還不是把她當個深閨里的小姐看待。

冬日一至,白日就短了。待她覺得涼意襲人時,甫一睜眼便看到了漫天星斗。恍惚間,她有些怔然,看著昏暗的天空,眼底突然有些乾澀。

化緣山的萬丈懸崖下,韓燁曾經說過,京城從來沒有那樣的星空和夜晚,原來沒有說假話。

她真的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韓燁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然後對自己說,這是他的選擇,和自己沒有半點干係嗎?

其實,何必自欺欺人呢?

她記得韓燁十年前在帝北城驚慌自責的模樣;記得他在東宮殿門前迎回帝承恩時的由衷欣喜;記得他落下懸崖時的決絕;更記得他在那座山谷里,對著天際第一抹晨曦說的話。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喚的……是帝梓元,而非任安樂。

他一直都知道他要娶的是帝承恩,而不是帝梓元。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臨西城河畔,萬千焰火下,他曾經如此說過。

她怎麼能忍心讓這樣的韓燁成為她復仇計劃的墊腳石?

圓月一點點升至半空,照耀大地。夜晚過去,白日降臨,明日一早,天下人就會知道帝承恩是他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妃。

帝梓元猛地起身,薄毯落在地上,她顧也未顧,朝院外走去。

「苑琴,備馬。」

話音一落,院外就有弱弱的聲音傳來,「小姐,您身子未愈,我讓管家去給您準備馬車。」

「哪裡這麼多幺蛾子,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去,備馬!」她一聲怒喝,苑書駭得一跳,急忙朝馬圈跑去。

任安樂一路行得極快,幾乎沒有半點停歇。府里的侍衛僕婦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模樣,一時都慌了手腳。

苑琴從書閣趕來,正好瞧見任安樂接過苑書手中的馬鞭,躍上了馬。

任安樂傷勢未愈,這麼大動干戈一番,臉上便帶了抹蒼白之色。

「小姐!」來不及制止,任安樂抬手一揮,駿馬長嘶,調轉馬頭消失在月色里。

眾人被她丟在府門前,面面相覷。迎上苑琴譴責的目光,苑書撓撓頭,也傻了眼,「苑琴,我沒想到小姐這麼匆忙,連我也不帶。」

苑琴懶得理她,轉身,剛入府門,便看見洛銘西立在迴廊。

她突然覺得洛銘西比太子更可憐,這兩日,洛銘西一直沒有離開任府,小姐今日在院子里坐了一整日,他也在迴廊守了一整日。

「公子,可要派人去把小姐尋回來?」

洛銘西搖頭,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她既然已經做了抉擇,就隨她去吧。」

已至深夜,東宮殿門前突然閃出一匹快馬,來勢洶洶。守宮的侍衛頓時嚴陣以待,手中長矛橫握,待看清了來人,盡皆怔住。

冬夜裡,冷風陣陣,素來威嚴端正的上將軍任安樂只著一身單薄的素裙坐於馬上,她腳上踩著木屐,甚至可以看到光潔嫩白的腳背。想到太子對這位的看重,守宮的將士傻了眼,齊齊低頭,直到那馬近到身前,都不敢抬首。

「太子可在宮內?」

頭頂響起的聲音從容中隱有急切,侍衛行了個禮,低聲回:「任將軍,殿下已經休息,容末將先去通報一聲……」他可不敢讓任安樂回府明日再來,只是此時也太晚了,按規矩還是先通報通報得好。

「不用了。」只看見一道身影自馬上躍下,素白的裙擺從眼前拂過,停也未停便朝宮門裡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一群人低眉順眼的不敢抬頭,待回過神,木屐聲早已遠去。眾將士抬眼,苦著臉不知所措,忽而想起一事,眼底都露出明了之意。

聽聞明日一早陛下會在早朝為太子殿下賜婚,任將軍傾慕殿下天下皆知,這會兒怕是實在難過得緊,才會深夜來東宮,見一見殿下吧。

哎,著實可惜了啊!

已是深夜,東宮內安靜默然,是以當沉悶的木屐聲在宮內響起時,便顯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宮娥看著一路視若無睹、穩穩走向深宮內閣的任安樂,俱都一臉錯愕。任安樂氣勢凌人,又身份特殊,沒人敢上前詢問攔截,宮娥們只得小心翼翼舉著夜燈跟在她身後,生怕她磕著碰著了。

任安樂抿著唇,神情難辨,顧自朝記憶里韓燁曾經領她去過的院落走去。只是一種直覺,她覺得韓燁應該在那。

行過迴廊,走過小徑,小院遙遙可見,依昔的燈火透出來,冬夜裡,竟有一絲暖意。數月前枯敗的梅花在雪水的滋潤下,偶有花骨朵綻開,彷彿嶄新的生命。不知從何時開始,空中又開始飄著小雪,透著燈火別有一番意境。

任安樂長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以一種勢如破竹的姿態朝小院里走去。

院子里,韓燁立在樹下,披著墨黑的龍紋大裘,神色漠然,不時咳嗽幾聲,面色蒼白。

錯亂的腳步聲在院門口響起,院門被推開,宮娥急急的呼喚聲傳來,「殿下,殿下……」

「何事喧鬧?」韓燁沉下眉,轉身,倏然怔住。

燈火微闌,任安樂一身素白長裙,長發未梳,懶懶散散落在肩上,她腳上踩著木屐,身後跟著一群舉著夜燈的宮娥,這一身裝扮氣勢,就好像正兒八經的太子妃在自家府中閑逛。

韓燁有瞬間的失神,眼底恍惚的安然滿足甚至大於任安樂突然出現在此處的震驚。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他想,若是當年種種從來不曾發生,是不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會以這樣一種模樣生活在這裡,以他妻子的身份。

漫天風雪,他只看得見那一道人影。

十年歲月,恍若不復。

任安樂神氣活現地衝進院子,一眼便望見了梅樹下立著的韓燁。許是尚未痊癒的緣故,青年裹在厚厚的大裘里,頗有些形銷骨立的味道。

任安樂皺著眉,朝身後的宮娥揮了揮手,「怎麼照看殿下的,再去娶一件大裘來!」

任安樂這架勢忒有威勢了,一眾宮娥望著韓燁不知所措。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再過不久嫁進東宮的是面前這位呢!

韓燁已經抬步朝任安樂走來,她還未回過神,身上一暖,龍紋大裘就壓在了她肩上。

「退出去。」到底是韓燁的一畝三分地兒,他一發令,宮娥侍衛頃刻間退得乾乾淨淨。

瞅著單薄消瘦的韓燁,任安樂咂吧咂吧了嘴,就要把大裘拿下來還給他。韓燁微怒的聲音卻傳來,「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一個未出嫁的大家閨秀,要端莊守禮,穿成這樣出門成何體統!」

任安樂循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腳丫子上,滿不在乎擺擺手,「我在山野里長大,這算什麼。倒是你,劍傷還沒好,站在這麼處冷地兒悲傷春秋做什麼,不好好養著身子,平白浪費了我一身功力。」

任安樂說話時活蹦亂跳的,披在肩上的大裘有些下滑,韓燁下意識抬手去系,手伸到半空頓住,眼沉了沉,他退後一步,淡淡道:「這個時辰你來東宮幹什麼?」

任安樂搪塞了半日,回得忒不誠心,「我來瞅瞅你的傷勢。」

韓燁眉一皺,「什麼性子,想到一出是一出。這麼冷的天,跑出來做什麼,既是看過了,便回去吧。」

「你不樂意我來東宮?」

韓燁神情頓了頓,「明日之後,父皇會為我賜婚,安樂,你不適合再入這裡。」

韓燁說完這話,沒有去看任安樂的神色,院子里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低低的嘆息聲響起,無奈又釋然。

「韓燁,明日一早你進宮,取消這場婚事吧。」

這一聲猶若石破天驚,韓燁猛地抬首,目光深沉複雜,他望了任安樂半晌,道:「安樂,這樁婚事是太祖所賜,與你無關。」

「韓燁。」任安樂怒道,「帝承恩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早朝前去向陛下求情,取消賜婚。」

「安樂!我說了,這件事和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你要娶的人……」任安樂滑到嘴邊的話生生止住,她抬眼,一字一句問,「韓燁,你為何一定要娶帝承恩?」

韓燁笑了笑:「習慣了,我在京城等了她十年,她回來了,我自然要信守承諾。」

他回答得簡單幹脆,沒有半分猶疑。他怎麼可能告訴帝梓元,父皇已對帝家心中存疑,若是婚事被毀,那她的身份定會被父皇察覺。

這樁婚事,是護著她的最好方式。

「你要等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韓燁,你糊不糊塗!」任安樂上前一步,拉住韓燁的衣領,面上因憤怒染出一抹慍色,她身上的大裘滑落在地,片息便覆上霜雪。

韓燁被拉得踉蹌兩步,差點撞進了她懷裡,待回過神知道她剛才說了什麼時,眼底驚濤駭浪的驚喜幾近洶湧而出。任安樂怔住,心底微澀。

韓燁定定看著她,漫天風雪,猶自暖意襲身。但最終,他只是掰開任安樂的手,任由眸中的亮光一點點沉寂。

「安樂,我等的就是她。」

見韓燁如此固執,任安樂心裡頭來了火,突然伸手朝自己臉上摸去,就要撕下面具,「我說了你等的不是她……」

靠近臉頰的手被緊緊握住,溫熱的觸感傳來,韓燁一寸寸將她的手拉下來。

任安樂抬眼,撞進了他如墨般深沉的眼。

「安樂,我等的就是在泰山上被圈禁了十年的帝梓元。」

只有她在,你才會平安。

韓燁放開任安樂,拾起地上的大裘,拍掉雪花,重新系在她肩上。他望著她,一點一點刻進心底,但臉上唯有淡漠。

「任安樂,我只希望你想做的一切到我這裡,便是結束。」

十年前帝家的冤屈是韓家一手造成,他會還她一個公道,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卻永遠都不願看到她身陷其中,否則將來他們之間隔著的就不只是帝家冤讎。

那一日,怕是連「知己」二字都會成為奢望。

任安樂沉默半晌,倏然轉身朝小院外走去,木屐聲戛然止在小院門口。韓燁抬眼,正好望見任安樂回首。

沉黑的大裘,襯得她肌膚若雪,眉間凜然。

「韓燁,自我重回大靖帝都開始,便沒有什麼結束。韓家欠我帝家多少,便要還回多少。」

聲音落定,她轉頭離去,消失在小院外。

韓燁望著一地風雪,閉上了眼。

深夜,大雪,京城裡分外冷清沉寂。遠遠的街道上傳來不甚清晰的吱呀聲,仔細聽著,像是木屐踩在雪上而過的聲音。

一個身披大裘的女子出現在街道盡頭,她提著一盞宮燈,神情淡漠。

晨曦微露,天際第一抹光亮驟現。她眯了眯眼,望了天空一眼,轉身消失在街道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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