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有一孤女,天下皆知。
但沒人知道這孤女不是禁在泰山十年的帝承恩,而是扛著一面土匪大旗一路從晉南招搖入京、短短一年內入主內閣的上將軍任安樂。
任安樂是帝梓元,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帝家女,當得如此,也該是如此。
她在仁德殿前痛斥當今聖上,為帝家一百三十二口和八萬將士討回清白的言辭堪稱壯烈,也讓百姓對這個帝家僅剩的遺孤滿身傲骨和仁勇更為嘆服。
不是誰都能如帝梓元一般,在舉家被滅十年後,還能頑強至此,以一己之力洗刷冤屈,重新扛起門庭。
經此一事,萬民眼中,十年後的靖安侯,雖為女子,卻不輸世間任何一個大丈夫!
但同時,也沒人猜到這場皇室與帝家的角逐中,爆發的遠不止是殿上朝臣,仁德殿前發生的事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傳至了天下萬民耳中。不過短短三日,聲勢浩大的輿論席捲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或者說誰都沒有想到十年後的帝家還有如此之強的影響力,這時才有人真正瞧清楚這個曾能與皇室比肩的家族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一個二十年前禪讓天下、十五年前平定諸王之亂、本該得天下尊崇的世族,卻因被人無辜構陷而被皇家冤枉,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背盡罵名的下場。只要還是大靖的子民,只要心中還存留一絲對帝家的感恩,就無法接受這樣慘烈而荒唐的事實。
大靖立國時的第一代臣民仍在,他們猶記得十年前的帝家是何等榮光。權握晉南、十萬雄兵、家族鼎盛……可如今呢?凋零的血脈、殘破的舊宅、枉死的族人……這樣的帝氏一族,誰能忍心?
更何況,那做下這一切的還是當朝太后,天子生母!如此罪行,令人髮指!
真相傳出的第二日,雖忠義侯被砍了腦袋,抄了家,但京城士子仍齊穿素服,聚於重陽宮門外,叩問太后惡行,諫言嘉寧帝嚴懲生母,以還帝家公道,天下清明。
天子入太廟自懲三日,這百姓是知道的,然太后罪責太重,他們連這三日也等不得了。禁衛軍中也不乏熱血剛毅之士,但他們領皇命,看著這些義憤填膺的士子,只能沉默地立在宮門外。
不斷有士子湧入京城,重陽門前跪著的人也越來越多。士子、平民、商人,販夫走卒……到最後,只剩一片縞素。
從未有一樁沉案,一府冤屈能讓大靖百姓凝聚人心到這種地步,帝家是個例外,也是唯一的例外。
帝家舊宅十年未有人入主,老舊殘破,尚未修葺。是以帝梓元雖在仁德殿上承了帝家爵位,卻還未遷入靖安侯府。
此時,她立在任府的書閣窗邊,聽著苑琴細聲回稟。
「小姐,安寧公主去了宗人府,陛下還在太廟,這幾日的朝會都是太子殿下代君而為。」
帝梓元頷首,眼底未起一點波瀾。苑琴瞥了瞥她,舒了口氣才道:「慈安殿里沒什麼動靜,只是……重陽門外聚著的百姓越來越多,這樣下去恐會出亂子,不如小姐您去安撫一二?」
帝梓元搖頭,「帝家之事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若再介入,反而不妥。放心,嘉寧帝不會讓百姓脫出他的掌控,如今這局面,是他想看到的,否則他又怎會拖三日期限。」
「小姐的意思是?」苑琴挑了挑秀氣的眉。
「帝家在這件事上已得盡朝臣百姓的支持,反觀皇家,只剩討伐不屑之聲,要安撫百姓不是易事,除非……」帝梓元頓了頓,「當今聖上是個聰明的人,已經想好了為皇室解圍的辦法。你且等著看吧,明天是第三日,帝家之事會真正的塵埃落定。」帝梓元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悠然深沉。
第三日清早,皇城西南的宮門被打開,一隊侍衛小心地護著一輛皇家馬車匆匆出了禁宮,朝城外而去。
馬車裡,蘇嬤嬤滿面含憂,望著閉眼休憩的太后,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說吧。若是想求個恩典,趁現在早些說,哀家還能為你謀得一二,說遲了,哀家也幫不了了。」太后睜開眼,掃了蘇嬤嬤一眼。
不過三日,太后鬢間的烏黑之發已現花白之色,神態頹老,眼底更是威儀不在,生氣全無。
望著這樣的太后,蘇嬤嬤悲從中來,跪在太后腳邊,小聲啜泣,「小姐,奴才十歲就跟著小姐,都五十年了,奴才什麼恩旨都不求。奴才只是難過啊,小姐您忍了一輩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卻……」
聽見蘇嬤嬤還如她還未出嫁時喚她,太后頓了頓,冷厲的面容緩了緩,別過眼,「淮香,別跪著了,坐吧,你年紀大了,跟哀家一樣,經不起折騰了。」
蘇嬤嬤爬起身,靠近了太后幾分,望見她臉上細細密密的皺紋,聲音哽咽:「小姐,都到這份上了,您何必再去見她,若不是那人,小姐您必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太后微一沉默,掀開馬車布簾。
「我有些話,要問問她,若不然,哀家死了都不安生。」
窗外,冰雪覆盡山道,涪陵山隱約可見。太后淡漠的聲音伴著車軲轆的響聲消散在風中,聽得蘇嬤嬤滿臉哀容,連連嘆息。
孫家百年書香門第,三十年前名冠中原,高門大姓中若有孫家女為媳,更是與有榮焉。她的小姐十五歲時才名遠揚,榮德慧嫻,天下英豪求娶之。哪知小姐千挑萬選,竟選了日後的開國君主韓子安。
這婚事是韓家老家主定下的,定婚事時先帝尚在北方征戰,三年後先帝回祖宅才完了婚事,她家小姐進門時已有十八,算是個老姑娘了。先帝不苟言笑,又是在疆場死人堆里摸爬滾打慣了的,平日里威嚴冷酷,小姐入門一個月,硬是連句話都不敢和先帝說。直到先帝披上盔甲重回戰場時,她才鼓起勇氣送到門外,流露不舍之意。那時她也還是個小姑娘,雖不大懂,卻也知道,小姐這是動心了。
但是先帝……她一直瞧得分明,由始至終只是完成了一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對小姐只有元妻的敬重,卻無愛慕。
她看明白了,小姐這樣聰慧的人,自然也看得懂。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她家小姐已經是韓家的長媳,這輩子,無論先帝娶多少女子進門,都抵不過她家小姐在先帝心中的份量。
那時候,帝家主還是稚童之齡,還沒有聲震天下。
她家小姐還不知道這世上會有如帝盛天那般的女子,雖不妖嬈,也不嫵媚,卻能令世人尊崇,如萬民對先帝那般的尊崇。
但是誰能預知命運,她家小姐望不到日後的光景,所以甘心為了先帝洗手做羹湯,照料父母,那時誰不嘆一聲韓家好福氣,娶了個賢惠識禮的好媳婦。
先帝回戰場的那一年秋日,小姐生下了嫡子,喜不自勝,更得老太爺老夫人寵愛。可惜的也是自那年起,天下局勢愈加混亂,北方世族相爭,戰亂不斷,先帝直到數年後率軍重返老宅時,才看到已經長大的嫡子。
那時陛下已有五歲,是小姐一手帶大,已會讀個幾本書,寫得一手能入目的字出來。先帝大喜,對待小姐更是敬重,但……仍只是敬重。
即便只是這樣,小姐也已經知足了,先帝的威名越來越大,韓家的疆土越來越廣,小少爺也跟著先帝去了疆場。直到有一日,韓家終於成了整個北方的霸主。那一年,離小姐嫁入韓家已經整整十八載,而先帝回家的次數,恐怕一隻手也能數得過來。
之後的事,天下人都知道,晉南帝家的家主帝盛天禪讓天下,韓家成為天下之主,建大靖王朝。
消息傳來的那一日,小姐在府里喜極而泣,人人都以為小姐哭是因為要做皇后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在高興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先帝終於可以脫了戰袍,平平安安回家了。
那時候的小姐,對那個禪讓天下的帝盛天是感激的,哪怕世間百姓都在傳頌她和先帝的莫逆交情,分薄了她這個未來皇后的光彩。
在那之後,韓氏一族舉家遷進皇城,小姐住進了儲秀宮,成了開國元後,小少爺成了忠王,那時小姐尚不知為何少爺乃嫡子,卻未被加封為太子,只得了一個王位。
直到建朝一年後,帝家在萬民矚目中入住京城時,小姐才明白始終。
聽說,金鑾殿上,先帝給了帝盛天見皇族不跪的權力。聽說,帝盛天在內閣中指點江山,讓滿朝文武嘖嘖稱讚。聽說帝家在京城的宅子佔了整條街道,比皇宮亦不遑多讓。聽說,先帝對靖安侯格外喜歡,甚至有意立其為皇儲。
太多傳言了,到最後,小姐再也坐不住了,平生第一次不顧身份在朝會之時去了金鑾殿後的偏堂,見了那個名聲傳遍天下的帝家主。
小姐定是後悔的,很多年後,蘇嬤嬤都這樣想,若是這一輩子都不見帝盛天,小姐或許會安寧地在後宮活一世,那之後就不會有這些年的曲折。
那一天的朝堂之上,她陪著小姐見到了帝家主。
不是多麼妖嬈狐媚的姑娘,也不是冷清得跟仙子一般的人物,但卻能讓天下女子自慚形穢。
那樣的肆意飛揚,指點江山……那樣的豪氣凜冽,視萬物於無物……世間男子弗如,何況女子?
她就那樣在金鑾殿上和先帝比肩而立,天生地般配和契合。
先帝望著帝盛天時,眼底的欣賞縱容她也從未見過。
那一瞬,她迴轉頭,望見了小姐瞳中的恐慌不安,為自己恐慌,也為忠王恐慌。
所以,那之後,小姐做了一件這輩子曾經連想都不會去想的事,她以皇后之尊,去見了帝家主。
「蘇嬤嬤,馬車上不得石階,怕是要換軟轎了。」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侍衛的聲音響起。
蘇嬤嬤恍然回神,朝太后望去,小聲稟告:「太后,要換軟轎才能上山去。」
太后睜眼,掀開布簾,沉默良久,擺手,「不用了,哀家走上去。」
「太后!」蘇嬤嬤驚呼。
太后未理會蘇嬤嬤,徑直從馬車上走下,一步步朝涪陵山頂而去。
蘇嬤嬤忙不迭跟在她身後,馬車旁的侍衛面面相覷,卻也不敢不隨,只得小心地護在不遠處。
山頂,帝盛天一身青衫,望著茫茫石階上的一隊人影,忽而抬頭,眼底有瞬間的恍惚。
當年她究竟是如何遇到韓子安的?這種緣分到如今究竟是對是錯?
帝盛天這一世從未想過,她會在韓子安死去的第十七個年頭,這樣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