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輾轉年華。
她遇到韓子安那年十八歲,正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紀。韓子安三十歲,已是北地雄踞一方的霸主。
同樣的桀驁不馴,驕傲無比。若戰場一朝相遇,定王不見王。
好在此後十年,晉南北地無戰事,他們也已成了莫逆。
十年時間,他們一個雄踞晉南,一個征伐北地,見面的機會極少,所有的書信都是關於戰場心得、天下遠景、百姓之安。
她和韓子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但也只是如此,更止步如此。
帝盛天有時候會覺得她和韓子安的這一生很有趣。兩人的性格和原則都極其相似,她不會歸於誰的羽翼之下,而他已有髮妻嫡子。兩人這一世至多為友,生死相交,淡忘江湖皆可,卻唯獨不可能執子之手,白頭偕老。
曾經有一摯友問她,可會遺憾相遇太晚,此生無緣。但她卻覺得,她和韓子安怎麼會是無緣,十年生死相交,四年攜手治山河,已是足夠。
她和韓子安,這一世沒有說過相守,亦不是夫妻,甚至沒有言過半句情愛,但知帝盛天者莫如韓子安,知韓子安者莫如帝盛天。
這是什麼情分,帝盛天說不透,但若一生際遇,能得此知己,足矣。
石階上的人影越來越近,帝盛天恍惚回神,淡淡望了一眼,打了個哈欠朝梅林走去。
算了,人都死了,成日里這麼傷春悲秋幹什麼,矯情!
臨近晌午,這一群人才算上了山頂。蘇嬤嬤累得氣喘吁吁,望著咬牙一階一階走上來的太后,伸著手一直擔驚受怕,直到踏上最後一階,才算鬆了口氣。
那人在這兒的喜好作息也是一早便打聽得清清楚楚的,太后讓侍衛守在寺前,只領著蘇嬤嬤進了梅林。
走了半炷香時間,兩人才在冬天雪地的梅林里望見了那人。
太后已有十七年時間沒有見過帝盛天,但這麼突兀地一望,卻凝在了原地,一步都邁不開。
帝盛天一身薄薄青衫,打著哈欠靠著彎枝坐在雪地里。
嫣紅的蠟梅映著紅潤的面容,比當年猶自多了幾分肆意洒脫。
蘇嬤嬤倒吸一口涼氣,捂著嘴瞪大眼不敢說話。
帝盛天真是妖怪不成,十多年過去,除了青絲化白髮,那模樣竟還一如當初!
她瞥了一眼太后,心中暗酸,知太后此時的尷尬難堪。
太后毀盡帝家的一切就是為了帝盛天,哪知高興了十年,自喜了十年,到頭來,帝家冤屈一朝洗盡,韓氏王朝名聲皆喪,就連女人最在意的容貌……
太后怔怔地望著帝盛天,眼底的難堪、憤怒似要洶湧而出。
為何這一世再見之時竟會是這般光景。她一臉蒼老之容,垂垂老矣,滿身腐朽,帝盛天卻好像得天之幸,仍是那副桀驁張揚、君臨天下的模樣,老天何其不公!她如何能不忿,如何能心安!
無論如何,她始終都是大靖太后,韓子安的元妻。太后斂了眼底的情緒,挺起背,端著太后的威儀,朝梅樹下的人走去。
一步又一步,突然,一個雪團砸在她腳邊,雪花散在踝上,沁得冰冷。
蘇嬤嬤護主心切,抬手便想如往常一般呵斥,卻在觸到帝盛天眉眼的瞬間凍住手腳,訕訕放下手不敢言語。
「我是個心胸狹窄又睚眥必報的,你手上染我帝家族人的血太多。若再往前走一步,我怕會一個不慎劈了你,遠點吧,慧德太后。」帝盛天手上抓著雪團左右拋著,不輕不重的聲音傳來。
太后臉色青白交錯,停在原地,身體顫了顫。
帝盛天還是這樣,明明她才是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可帝盛天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所有的驕傲頃刻瓦解。
就如當年她以開國元後的身份去見帝盛天時,那人也是隨意至極地躺在帝府花園水池的石亭木欄上,擺了擺手,只喚她一聲「皇后」。
不起身,不見禮,天下皆知帝盛天能見帝王而不跪,有她丈夫的榮寵,她能奈帝盛天如何?可明明是愛慕韓子安的女子,怎麼能在看見她這個元妻時還如此坦蕩,簡直可笑!
太后不忿,心裡頭卻明白,她真正的不忿正是在此,除了韓子安的元妻名頭,她其實什麼都沒有,所以她不能失去後位,她的兒子也不能失去皇位。
可兜兜轉轉,到如今,怎麼還是這般光景?
太后抬首,朝帝盛天望去,「是你把帝梓元帶回來的?是你讓她來毀了我、毀了我們皇家的,是不是?」
她的聲音沉沉,透著一股子陰冷。帝盛天抬頭,瞅著她,突然開口:「孫瑜君,你怎麼變成這麼一副模樣了?」
太后的喝問聲戛然而止,被這句話堵得不知所措,面目難堪。
「你在皇宮裡養了十年,不比我天生地養,模樣應該好上不少才是,嘖嘖……」帝盛天搖了搖頭,「怎麼會這麼慘不忍睹?」
太后臉色通紅,全身顫抖,指向帝盛天,「你……」
「我知道你上山想幹什麼,想讓我看在韓子安的分上饒過皇家,將帝家的事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韓子安的魂魄都不知道往生多少年了,他的里子也好,面子也罷,我都懶得看,而且天下人都當我死了,我也不愛玩詐屍這一套。梓元又是個打小就有主見的,她想做的事我攔不住,也不想攔。你做的這些個錯事,凌遲十遍都算是便宜了,我不殺你,是懶得臟我的手。」
「知道我為什麼在這等你嗎?」帝盛天朝她抬了抬下巴,站起身,「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樣,硌硬硌硬你。」
帝盛天說完,拍拍手,懶得再看太后一眼,轉身朝梅林深處走去。
「你明明答應了我,你明明答應了我!」太后嘶啞暗沉的聲音在梅林中響起,「我都已經那樣卑躬屈膝地去求你了,帝盛天,你明明答應過我,為什麼要反悔,為什麼?」
當年她微服去了靖安侯府,求帝盛天不要奪走她兒子的太子之位,她願意以孫家舉家之產來彌補帝氏一族,也願意讓帝盛天入主西宮,忍讓成全。
哪知帝盛天橫眉冷對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實在想多了。」
她根本不信帝盛天的言辭,認為她一心推脫,無奈之下跪於她面前苦苦哀求。她一直都記得帝盛天那日的神情,那種不加掩飾的驚訝十幾年來如針刺一般扎於心間。
但最後,她還是贏了,帝盛天對她說會離開京城回晉南,絕不插手皇儲之位,更不會讓靖安侯和仲遠相爭。
可是……她毀約了,她帝盛天居然毀約了。就在她那樣歡天喜地地感謝佛祖庇佑她時,在帝盛天本該離去的那日,她卻和韓子安一起去了皇城別苑,自此以後,韓子安就連批閱奏摺、接見外臣也是在那裡,一住就是三年。
韓子安做了四年皇帝,有三年都是和帝盛天在皇家別苑,到最後,就連她的嫡孫韓燁,也被帝盛天帶進了那裡。
她憑什麼不能恨,不能怨?天下人都稱頌先帝功勛蓋世,帝家主仁義無雙,可是他們是如何對待她的,她是韓子安的元妻,卻被冷落宮中三載,她的兒子難封太子,在朝中受盡閑話,每日活得戰戰兢兢。
那帝永寧得登大寶之日,就是他們母子的死期。他們怎麼能狠得下心?怎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帝盛天,你知道我這十多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嗎?金鑾殿是你陪著他議政的地方,上書閣是你陪他批閱奏摺的地方,昭仁殿是你陪他離世的地方。帝盛天,整個皇城,我只有一個他從不踏足的慈安殿。你怎麼能對我這麼狠?是你害死了帝家一百多條人命和那八萬人,你跟我一樣手上全是鮮血,你跟我一樣!」
這聲音太過冷厲不甘,在冬月的山頂,竟讓人生出不寒而慄的冰冷來。
帝盛天停住腳步,緩緩回頭,清月一樣的眼望著太后,沉默半晌,突然開口。
「就是因為如此,你毀了我帝家百年基業,屠戮大靖八萬子民?孫瑜君,你知道嗎?你對不住的不是我,是韓子安。」
淡淡溫溫的話語,因為太過認真,也因為說出來的那人是帝盛天,是以格外讓人信服。太后眼底滿是悲憤:「我哪裡對不起他,我十八歲嫁給他,為他孝養父母,為他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業,可他呢,他又為我做了什麼?」
帝盛天抬眼,極輕極淡,一字一句道:「你是他的髮妻,他敬重於你,感恩於你,他在最後活著的時間裡,用盡全力為你留下了一個朗朗乾坤、錦繡光明的大靖,他為你們母子留下了他一生的心血。」
「怎麼可能,你在說什麼胡話,明明是你背棄承諾,他冷落於我,兩人廝守在皇家別苑,讓我被天下人恥笑!如今倒說得好聽!」
「大靖開國的第二年,韓子安就活不了了。」
一句話,猶若石破天驚,蘇嬤嬤被駭得一跳,捂住了嘴。太后怔在原地,喃喃開口:「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帝盛天望著她,眼底的漠然一塊塊碎成回憶。
「你求我不要奪走韓仲遠的皇儲之位,我覺得你這個女人雖然荒唐,倒也難得一片慈母之心,便打算回晉南,等過幾年皇儲定下來了再回京城來串串門。我去向韓子安請辭,哪知發現他昏倒在上書閣里……」帝盛天頓了頓,「我探了他的脈門,發現他那些年四處征戰,傷了身體,早已無力回天,只有不到三個月的命,除了為他診治的太醫,沒有人知道。他醒來後讓我保密,打算把大靖託付給我。」
「我是個講義氣的,便揍了他一頓,把他擄到別苑,用真氣為他梳理經脈,替他續命。」
太后張大眼,聽見帝盛天的話,渾身顫抖,滿眼荒謬,緩緩搖頭,「這不可能,不可能,你說謊。」
「我帝盛天從不騙人,為什麼要為你孫瑜君破例?」帝盛天瞥了瞥眼,「大靖剛剛開國,若是國君猝死,那朝堂定會不穩,人心未定的各路諸侯勢必重新反叛,北秦、東騫虎視眈眈,大靖四面環敵,這天下有我一半心血,韓子安的命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怎麼能隨便死。我自作主張,每日為他以真氣續命,讓他多活了三年。把韓燁帶進別苑,是因為韓子安時日無多,我想讓他享享天倫之樂。」
「我們花了三年時間挑選百官,招攬人才,擴建軍隊,令大靖牢不可破。韓子安在別苑耗盡了心血,直到最後我耗損再多的真氣也救不了他,我便知道,他沒有時間了,所以我帶著他回了皇宮的昭仁殿。他是大靖的帝王,他應該死在那裡。」
帝盛天抬眼,平平淡淡說完,就像在說一件極簡單不過的事情。
「他怎麼從來沒有告訴我,怎麼從來都不說……我是他的妻子,仲遠是他兒子,他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太后踉蹌幾步,神情迷茫,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一般。
「連你們都騙不過,如何去騙各路諸侯和兩國刺客。孫瑜君,你當執掌一國是你在內府管理家宅一般胡鬧不成?」帝盛天淡淡看著她,皺眉道,「而且到最後,我沒有瞞所有人。你不是已經猜出了真相,這才是你今日來見我的目的,不是嗎?」
太后猛地怔住,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孫瑜君,你一手毀了韓子安最後留給你的東西和他一生的心血。」
帝盛天轉身,留下最後一句話,折下樹上一株梅花,聞了聞,朝梅林深處走去。
這句話後,太后再也站不住,終於癱倒在地,沾了一地冰雪。
蘇嬤嬤急忙奔上前,就要扶起她。哪知太后揮開她的手,伏倒在雪地上,眼淚縱橫,眼底是化不開的悲慟絕望。
「先帝!你當初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啊!先帝啊!」
涪陵山上,太后哀戚的嗚咽聲傳得漫山遍野皆可聞。
帝盛天走在梅林里,步履頓住,閉上了眼。
「盛天,咱們三擊掌,你給我立個承諾吧。」
十七年前,昭仁殿石階上,韓子安靠在階台邊,笑著道。
「你要說什麼,趁早了說,死了就說不了了。」帝盛天不慣這種生離死別,抬了頭看夜空,不想瞅他。
「你的性子沒人管得了,我離得太遠,怕有一日拉不住。」
八成是又有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讓她幫著看顧,帝盛天心裡哼了哼。
但聽見韓子安的氣息有些淡,她微微握緊了手,垂眼看他,「你說。」
「大靖一日不安定,百姓一日不和樂,盛天,你不準來見我。我韓子安活一世,最後想說的,唯有此。」
他努力睜著眼,淡笑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唯一一次毫不掩飾心中所想、所喜、所戀、所慕……望著帝盛天,如是道。
帝盛天活了幾十載,那時才知,她只是個人,不是神。
她留不住韓子安,哪怕終生不見,她也希望他平安和樂地活著。
可是他活不了了,哪怕她為他散盡一身真氣,也活不了。
原來,剜肉剔骨之痛亦不敵此時。
但她笑得肆意而爽朗,接過韓子安的手,和他三擊掌。
「你放心,花花世界,我必不捨得早走。」
然後,帝盛天看著他一點一點合上眼,再也沒有睜開。
知帝盛天者莫如韓子安,一句竟成讖言。
韓子安,我遇上你,這一世,是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