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貴妃真真是個妙人,說出來的話即便是趙福這個老江湖都不免動容三分,更何況是不久於人世、唯一的子嗣又只有三歲稚齡的嘉寧帝了。
嘉寧帝朝謹貴妃身邊懵懵懂懂的韓雲看了一眼,眼眶不免有了濕意,他花了二十年時間精心打磨嫡子,卻沒想到垂暮之年接連喪子,到最後身邊活著的兒子只有這個三歲的孩子。
他做了一輩子皇帝,卻護不住自己的兒女。
「放心,韓雲是朕唯一的子嗣,朕的天下還等著他來坐,韓家的江山要靠他延續下去。縱然朕不在了,這天下也無人敢欺他辱他。」他握緊謹貴妃的手,將手上扳指取下放在她手心,瞳中猛地燃起一片光,「朕的天下只能由朕的兒子來坐。」
謹妃怔怔看著嘉寧帝,碧綠的扳指溫潤冰涼,卻在一瞬彷彿灼燒了她的手心。
嘉寧帝撫摸著韓雲的頭,眼底溫情淡淡浮現,他重重看了韓雲幾眼,朝謹貴妃擺擺手,「回宮吧,無朕召見不必再來別苑,右相乃股肱之臣,有他教養輔佐太子,你可安心。」
右相和攝政王交好滿朝皆知,右相也從不避諱。因為如此,雖嘉寧帝封右相為太子太傅,近一個月來謹貴妃卻一直以太子尚幼無須啟蒙為由推辭了右相的入宮教導。如今嘉寧帝這話,顯然是為了給她一顆定心丸。
謹貴妃頷首,「是,臣妾聽陛下的。」
嘉寧帝神情疲憊,閉上眼,朝她擺擺手,不欲再言。謹貴妃牽著韓雲躬身行了一禮,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兩人離去時趙福並未相送,退出華寧閣,謹貴妃沒了閣內時的悲涼感傷,她握緊掌心的扳指,露出一張堅毅的臉,挺直腰牽著韓雲一步步朝外走去。
為母則強,從今天開始,她的人生只剩下一件事——護著她唯一的兒子,擁他成皇。
嘉寧帝入別苑養病後從不接見臣子求見,皇權交得徹底。謹貴妃奉召進別苑起先還讓一眾觀望的大臣鉚足了勁看熱鬧,豈料身為太子親母,她回宮後仍本分安靜,不見半點動作。
靖安侯君更直接,攝政之日起便在上書閣處理政事,繁忙時休憩在當年嘉寧帝為太子準備的華宇殿,對嘉寧帝的兩宮貴妃不拜見不打壓,底氣十足地選擇了無視,正大光明地把禁宮南邊歸成了她自個兒的地方。
雲夏史上少有女君攝政,她又是個潑天了的性子,霸佔皇宮霸佔得理所當然,帝家正是鼎盛之勢,她又是個女子,明明是件忤逆十足的事,偏偏滿朝文武沒一個人勸諫半句,是以帝梓元長居皇宮便成了慣例。
也自她入主華宇殿開始,整個皇城便無人再稱她一聲靖安侯君,從此以後,大靖帝都只有攝政王帝梓元。
四五月雨季一晃而過,這一日帝梓元上朝時有些心不在焉,在攝政王椅上晃了好幾次神,七老八十的右相特不滿意地咳嗽了幾聲提醒她,她反而一擺手,打著哈欠直接散了朝。
這事有些稀罕,還是任安樂時的帝梓元性格懶散是滿皇城都知道的事,但自她攝政以來,處理政事雖不若嘉寧帝兢業認真雷厲風行,卻會聽取每位臣子的建議,並善納諫言,這般敷衍的早朝還真是頭一遭。
奇怪的是從不缺席早朝的靖安侯世子帝燼言這一日也不見蹤影。
瞧著拂袖而去的攝政王,有些思舊的大臣想起了今天這日子的深意,回過神來有幾分理解,悄悄嘆著出了大殿。
嘉寧帝看重嫡子,往年的這日東宮必張燈結綵,群臣相賀。
帝梓元出了大殿在宮裡亂晃了小半個時辰,走走停停沒個章法。吉利跟在她身後,不敢相勸,只得想法子替她解悶兒。
「殿下,今日十五,皇城裡擺了燈會,反正也無事,您不如和苑琴姑娘出去瞧瞧,就當解解悶了。」
帝梓元正無聊得緊,一聽吉利的建議便點了點頭,「也好,備馬車,去侯府接上她,到皇城裡逛逛樂子。」
她說著轉身朝重陽門的方向走,吉利轉身朝身後跟著小太監交代讓他們備馬,也就是這一口氣的工夫,帝梓元行得急,心不在焉地撞上了幾個搬著物什的小太監。
帝梓元雖說生了場大病又散了不少功力,可終究是戰場里走出來的,下盤穩得很,小太監們被撞得東倒西歪,抱著的東西散了一地,她卻立得筆筆直直。
小太監們瞧見撞著的人,駭得臉色慘白伏倒在地。
吉利見狀忙小跑過來,他先是圍著帝梓元緊緊張張看了三圈,見她沒傷著才板著臉朝地上的小太監喝道:「莽莽撞撞成什麼體統,哪個宮裡的人?」
小太監們哆哆嗦嗦,說不清楚話,帝梓元卻突然開口:「你們是東宮裡的人?」
小太監懵懵懂懂點頭,臉上滿是驚訝和受寵若驚。
吉利一愣,他都不能完全識得東宮裡的下人,攝政王怎麼會認出來?
「他十幾年前有一次隨姑祖母去晉南,說咱們晉南的長思花清雅雋麗,花開之時盛若繁星,花香十里,他那時候還有點少年心性,找我母親討要了些回來。後來他寫信告訴母親在東宮栽了滿園,那時候我還沒有入京,不過才幾歲,連聽母親念信的耐心都沒有。只是後來聽說他種的長思這些年從來沒有在東宮開過。」
帝梓元從地上的花簍里拾起一株長思,喃喃開口:「想不到,這花今年竟開了。」
吉利想起這樁往事,眼眶一紅,忘了安慰帝梓元。
太子殿下少時隨帝家主遊歷,有一次從晉南帶了長思的種子回來,起先只是喜歡這花,鬧著好玩。帝家出事後,殿下每年都親自培種,但北地天寒,長思不耐京城的氣候,從未開過花,就連吉利也不知道地上這些湛藍若繁星瑰麗半透的花束就是晉南有名的長思。
長思長思,長思不易長相思。
殿下當年從晉南帶回長思的時候,怕是從未料到這一生竟會和攝政王有這樣的羈絆和淵源。
「他把長思種在了東宮何處?」
吉利躬身,半晌才回:「當年先帝為殿下和您賜婚,讓太子殿下自行擇一處為您在東宮修建寢宮,殿下怕您久離晉南思念故地,便把北闕閣建在了長思花之處。」
帝梓元一怔,喃喃道:「北闕閣?」
「殿下您兩年前入東宮北闕閣時,長思還未花開。」
「吉利,備馬,去東宮。」
吉利還未回過神,帝梓元已經抱著一大束長思朝宮門處走去。他看著帝梓元越走越遠的背影,嘆了口氣。
他終究沒有完成苑琴姑娘的囑託。苑琴姑娘說過,攝政王在西北傷勢過重,傷了心脈,少憶往事方能養身,否則鬱結於心,心脈耗損,遲早會有早夭之兆。
他還是攔不住攝政王,今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她還是去了東宮。
嘉寧帝看重嫡子,帝都內除了禁宮巍峨壯麗,第二便數太子東宮古樸大氣。即便是太子北征的這一年,東宮依舊華貴。但失了主人的殿宇就算照顧得再好,也難免生機不復。
今日雖是太子生忌,但陛下重病,朝政又是攝政王把持。東宮總管想著就算有人記得也不會在這日入東宮祭奠太子觸帝家霉頭。他一清早便召集內侍宮女打掃殿宇,本想安安靜靜自個兒給太子過個忌辰,卻沒想到早上東宮宮門尚未開啟,靖安侯府的世子就杵在了門外,祭奠太子的強硬態度不言而喻。
靖安侯世子在東宮長大,念這份舊情也讓東宮總管唏噓不已,便恭恭敬敬地把世子請進了宮。哪知靖安侯世子一入宮便自個兒在凈池內打了一桶水直奔東宮後院打掃書房,總管駭得臉色發青,戰戰兢兢一路跟著小心伺候,生怕哪天讓攝政王知道世子做了這等下人事,禍連整個東宮。
但今天註定不太平,總管在書房外苦著臉候著帝燼言的時候,攝政王親入東宮直奔北闕閣的消息插著翅膀飛到了他面前。瞅瞅書房裡的靖安侯世子,東宮總管苦著臉一路小跑著朝北闕閣而去。
未近北闕閣,他便被攝政王身邊的內侍總管吉利給攔了下來。
「老總管。」吉利朝他行了一禮,朝遠遠入北闕閣而去的帝梓元看了看,「攝政王今日入宮只是來憑弔太子殿下,不想驚動他人,免了總管迎接。還請總管吩咐下去,今日北闕閣里外,一應不準打擾。」
吉利出身東宮,和東宮總管有些交情,便直接說明來意。
東宮總管只瞥見玄黃的朝服在北闕閣外一閃而過,那凌厲的背影早不復兩年前的懶散,連忙點頭,領著一眾侍從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太子東宮形方正,原本是八座殿宇環繞東宮拱衛太子麒麟殿,當年修建北闕閣時,太子做主把北闕閣南方的兩座宮殿齊皆拆掉,至今都未有人知曉當年太子如此做的意圖。北闕閣以八角玲瓏之局修建,古樸宏偉,為其餘六殿巍峨之首,比起太子的麒麟殿亦不遑多讓。帝梓元立在北闕閣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打量這座為她修建的殿宇,才知道韓燁當年竟為她造了一座宮殿出來。
深吸一口氣,穩住有些顫抖的手,她猛地推開北闕閣大門,朝里望去。
北闕閣內後窗未關,大片的長思花透過窗欄吹進,閣內一片藍色花瓣浮影。逆光下閣內南海紅木上的鳳凰浮雕栩栩如生,西域進貢的琳琅毯鋪陳在地,旋轉木階上的琉璃燈映出淡淡的光芒,數十顆深海明珠拾階而上。
這只是一座太子妃殿而已,北闕閣自建成之日起便被太子嚴令不準外人進入,就連嘉寧帝都不知道當年不過十二歲的嫡子竟然在東宮內建出了一座比皇后寢宮更珍稀的殿宇。
帝梓元走進閣內,北闕閣大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她行了幾步,立在窗欄前朝外看去。
十里長思,盛開在整座北闕閣後。
當年被太子拆毀的兩座宮殿之處,全成了長思栽種之地。
湛藍的花海,一眼望不到頭。
花海的盡頭是南方,帝北城的方向。
北闕閣,竟是這般的模樣。
她不知道,當年那紙她棄若敝屣的婚約,韓燁卻努力了半生。
他日你嫁我為妻,世間你所思所念所想,我窮盡畢生,必為你做到。
十六年後,帝梓元站在韓燁為她修建的北闕閣內,終於聽到了當年那個少年想對她說的話。
韓燁,這些年,你究竟為我做過多少?
我帝梓元不懼天,不畏地,不敬鬼神。但往後餘生,卻害怕再聽到這世間有人再對我提及你的名字。
從你在雲景山上跳下去的那一日起,你一世深情,我再也還不起。
帝梓元眨眨眼,一滴眼淚從眼角划過,落在地上,捲起塵埃。
十數年後,她恍然回首,望向漫天湛藍花海,十里長思中,韓燁正緩緩朝她走來。
就如那一年晉南城裡,冬日暖陽,雋雅的少年一身白衣,抱著滿懷盛開的長思花立在她面前,揚起眉角,笑容溫暖清澈。
如此之景,恍若一夢,再難復還。
與此同時,北秦懷城外的竹坊里,昏睡了半年的人終於睜開了眼,望向這世間。
(上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