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玄從懷城趕回軍獻城時,施諍言已經啟程回京述職。一行人剛回君府安頓下來,君家管家君祥便求見君玄。
君祥向來沉穩,還未有過這等慌忙之時。君玄心底訝異,讓他在書房候著。
待聽完了君祥的稟告,書房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殿下只留了這麼一句話?」半晌,君玄才揉著眉角問。她猜到韓燁尚在人世,卻未想到韓燁竟先她一步回了軍獻城,還和施諍言一起回了京城。
當年她以為把連瀾清的身份瞞得天衣無縫,卻不想韓燁早已猜出,恐怕梓元也早就知道了吧,所以離去時才會在五里亭打昏莫天,為的就是她能親手了斷這段孽緣。
這兩個人啊,一樣聰明絕頂,也一樣心慈,君玄嘆了口氣。
「是,小姐,施將軍帶殿下離開君子樓時,親自對老奴說的。」
君玄聽出了君祥話語中的重點,詫異問:「帶?殿下怎麼了?受傷了?」
君祥遲疑了一下才道:「殿下入樓時手持竹棍,已不能視物。」
君玄猛地起身,「你說什麼,太子看不見了?」
見君祥沉默地點頭,君玄神情凝重,喃喃道:「難怪太子不回大靖,而是隱居在北秦境內。」
「小姐,若是梓元小姐知道太子殿下的眼睛看不見了……」如意憂心忡忡。
「那也比他死在雲景山上要好。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如意點頭,「可是小姐,殿下說了不讓您告訴梓元小姐他還活著,咱們要怎麼辦?長青還在君子樓里呢?咱們要把他留在西北嗎?」
長青只知道太子有可能活著,並不知曉太子已隨施諍言回了京城。如把長青留在軍獻城幾日,等他趕回京城稟告帝梓元時,太子已經做完想做的事離開京城了。
君玄未答,她抬首望向窗外京城的方向,負於身後的手緩緩握緊,難以抉擇。
皇城,綺雲殿。
帝承恩一早入殿的時候,瞧見謹貴妃正神清氣爽地在園內剪花,她上前請安,「娘娘好手藝,滿京城就數咱們綺雲殿的牡丹開得最盛,就沒有哪宮哪府的能比得上。」
謹貴妃聽得受用,笑起來,「你這張嘴啊就是甜,過來吧,幫本宮好好料理料理這些花。再過幾日是瓊華宴,本宮宮裡的這些牡丹可是要擺滿整個仁德殿的。」
大靖自立朝來皇室每年都會在宮內舉辦一次瓊華宴,以示君臣和睦四海昇平,歷來此宴四品以上朝官皆會出席。前些年瓊華宴是慧德太后操持,太后甍後大戰連連,這兩年朝局動蕩,嘉寧帝養病於西郊別院,謹貴妃在宮內謹小慎微,帝梓元亦是個不喜鋪張浪費的,這瓊華宴便停了兩年。今年春闈剛過,謹貴妃不知怎的下了一道懿旨,要在仁德殿重開瓊華宴。這場宴會不止百官出席,謹貴妃更諭令今年恩科所有上榜的考生和遠在封地的八位親王在列,聲勢之浩大可謂從未有過。
這是謹貴妃掌後宮大權後下的第一道懿旨,雖然只是一場瓊華宴,卻讓整個帝都觀望起來。科考舞弊案尚未查清,靖安侯世子尚是待罪嫌疑之身,帝家政權動亂時,作為太子生母的謹貴妃宴邀百官,其深意不言而喻。眾臣都在猜測蟄伏了兩年的皇室恐怕要順勢而起、大揚君威,以抗衡攝政王牢牢在握的監國之權。
「娘娘,您這瓊華宴舉辦得真是時候。華宇殿里的那人最近焦頭爛額,正是娘娘和太子殿下在百官面前立威之時。」帝承恩幫著謹貴妃修剪花葉,笑得躊躇意滿。
謹貴妃漫不經心開口:「靖安侯世子的案子,不會橫生枝節吧?」
「娘娘放心,我給了那竊賊一輩子都偷不來的財富,況且他一家老小都攥在我手裡,如今他犯下的只是偷盜之罪,發配邊疆幾年也就過去了。如果他在堂上承認是有心盜出趙仁的功課,那可是構陷齊南侯府和當朝攝政王親弟的重罪,孰輕孰重,他自有分寸。至於江雲修那邊……」
帝承恩朝謹貴妃望去,江雲修是謹貴妃安排的人,她沒有插手的資格。
謹貴妃擺手,「江雲修那你不用管,本宮自有安排。」
「是,娘娘。」
「瓊華宴沒幾日了,帝梓元自詡公正嚴明,本宮就等著看證據確鑿下她如何為龔季柘和帝燼言脫罪!她敢讓太子拜帝燼言為師,讓皇家顏面掃地,本宮絕不放過帝燼言。」
謹貴妃輕輕用力,枯敗的花朵應聲而落,雪白的花瓣散了一地,碾落成泥。
當京城世族百官為這場瓊華宴側目時,華宇殿里的帝梓元卻毫無所動,她除了將遠在西北的三軍統帥施諍言召回京述職,對於科舉舞弊案並未多加問詢,和三年前的重視大相徑庭。眼見著一個月破案之期將至,大理寺仍未拿出有力證據為兩人洗清嫌疑。朝廷上依附帝家的朝臣不在少數,自是憂心忡忡,帝燼言要是背上了泄露科考試題的罪名,雖動不了帝家的根基,但日後帝燼言想更進一步,少不得會被文官參詰。這些朝臣不敢猜測帝梓元的心思,只得日日去洛府叨擾洛銘西。洛銘西掛心案子的進展,再加上這場瓊華宴聲勢浩大,明顯針對帝家而來,擔心之下入宮請安。
哪知帝梓元清早便去了御花園射箭,他撲了個空轉頭去了御花園。
御花園裡,帝梓元一身火紅勁服,長發束起,英姿颯爽。
洛銘西走近的時候,她正拉弓半圓,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好些時間沒見到這樣英氣勃勃的帝梓元了,洛銘西忍不住拍手,笑道:「八王被謹貴妃召回了京城,正在來的路上,你還有閒情逸緻在這兒射箭?」
「我是嘉寧帝正兒八經冊封的攝政王,既未亂朝綱,也未挾天子,他們上京便是,我好酒好菜地供著,還怕他們不成?」帝梓元哼一聲,滿不在乎道。
洛銘西挑了挑眉,頭一次見到臉皮如此之厚的,嘉寧帝都被擠對到西郊養病去了,這還不算挾天子?
「倒不用你好酒好菜地供著,綺雲殿里那位對八王翹首以盼,這幾日忙得很呢。」
帝梓元眉一挑,「總歸是她們老韓家的親戚,她操心正好,免得浪費我國庫里的糧食。」
「八王一同前來聲勢浩大,明顯是為韓家小太子撐腰,若是他們再強勢點,迎回了西苑的嘉寧帝……」洛銘西聲音一沉,沒有再說下去。
韓雲年歲尚幼,謹貴妃不足為懼,帝承恩更是蚍蜉撼樹,帝家唯一忌憚的是在兩年前被帝梓元強逼出宮在西苑養病的嘉寧帝。他主宰大靖幾十年,又是國君,若八王抓住帝家把柄,重新迎回嘉寧帝,那帝家這幾年的苦心經營將會毀於一旦。
「離了封地,沒了守軍,八王不過是無牙的老虎,至於迎回嘉寧帝……」帝梓元手中動作未停,拉弓至半圓,眼微眯,一箭射出,從靶心上的長箭穿心而過,「也要看我帝家答不答應!」
見帝梓元心底有數,洛銘西神色緩了緩,「那兩樁科舉舞弊案大理寺查得怎麼樣了?」
「洛大人的案子有了點眉目,倒是燼言的案子……」帝梓元擱下弓箭,眉頭皺起,「科考試題和他給趙仁出的功課正好相似,這本就是巧合,黃浦尋不出證據來證明他的清白。」
御花園外,下了課回綺雲殿的韓雲恰巧路過,聽見帝梓元提到帝燼言的名字,腳步停了下來。
「既然是布置功課,那自然有崇文閣的學子在堂,讓黃浦將他們召喚過堂,一問便知。」
「我問過燼言了。」帝梓元彈了彈袖擺,坐下抿了口茶,「他說為趙仁布置功課時沒有崇文閣學子在場,讓黃浦不必召他們過堂問案。還說實在運氣背就擔個泄露試題的罪名好了,反正他軍功在身,日後也可憑軍功晉陞。」
園外的韓雲神情一愣,眼底露出詫異之色。
怎麼會沒有學子在場,他那日明明在。
「胡鬧,他如今是靖安侯世子,不是一身輕的溫朔,他的臉面就是帝家的臉面,他本就是狀元出身,擔上了這種污名,日後滿朝文官誰會服他?再說就算他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趙仁,他不洗清嫌疑,趙仁不就坐實了科考舞弊的罪名,探花保不住不說,他以後要如何見人?這件案子蹊蹺得很,仔細想來崇文閣里知道燼言布下功課的人最有嫌疑,若不是提早知情,對方又怎麼會提前布好局?只要細查崇文閣那日在館的學子,定會查出蛛絲馬跡。」洛銘西眉頭皺起,聲音不免重了幾分,「燼言向來知道分寸,這回怎麼如此任性?」
「他如今主意大著呢,我這個做姐姐的可管不住他。他一心擔下罪名,我能有什麼辦法。」帝梓元嘆了口氣,擺擺手,「走吧,他這幾日賦閑在府,我們出宮瞧瞧他。」
洛銘西頷首,兩人相攜離開了御花園。
御花園外,韓雲靠著牆,小臉綳得老緊。
那日在崇文閣里知道帝燼言給趙仁布置試題的只有他,回宮後他心心念念著帝燼言布置的題目,自個兒在宮裡還費力做了幾日答案,母妃有一日問他埋在書房裡做什麼,他隨口便將帝燼言出的功課說了出來,卻錯過了母妃那一瞬間的深思。
他早該想到的,雖母妃無權過問,但父皇休養在別苑,攝政王未免落於朝臣口實,恩科試題定案前曾將試題送往綺雲殿過目,母妃是除了攝政王和兩位主考外唯一知道科考試題的人。
韓雲年紀雖小,但長於宮中,又深處朝堂旋渦,心思聰慧,幾句話便推敲出了這樁案子的真相來。
他憤憤跑回綺雲殿,欲尋謹貴妃問個明白,卻在綺雲殿外聽到了帝承恩和謹貴妃的談話。
「她敢讓太子拜帝燼言為師,讓皇家顏面掃地,本宮絕不放過帝燼言。」
謹貴妃的聲音冷漠剛硬,讓一腔熱血跑回綺雲殿的韓雲愣在了殿外,再也難進半步。
那年母妃重病初愈,聽說他衝撞九皇子差點被壓到御前受罪,瑟瑟發抖地摟著他在定雲宮一宿不敢入睡。那日之後,母妃再也沒有了以前溫婉柔和的模樣,他被冊封為太子後母妃更是日漸威儀,他知道,在這座吃人不哭骨頭的皇宮裡,母妃想護住他。
可母妃不知道,三年前如果沒有帝燼言,他連在親母身邊長大的機會都沒有。
帝燼言不讓大理寺入崇文閣問案,恐怕是因為他早就猜到了設局構陷的人是母妃吧。
想起那日崇陽閣上青年溫暖暢快的笑容,韓雲緩緩靠在牆上,眼眶泛紅難以抉擇。
三日後,八王陸續入京,聲勢浩大的瓊華宴讓帝都氏族側目。
五日後,久違帝都數年的西北三軍統帥施諍言叩響了帝都的城門。
安靜數年之久的帝都,重燃喧囂,風雲再起。